阮颜畅心里毛毛的,没理她,直想着,这个人不怎么样,自此得离她远点。别以后她容貌恢复不了,还牵怒于她。
过了两日,纪寅轩的娘,也就是府上的夫人,交代给了宅里女眷女仆很多刺绣扎花的活。
三公子这边园子里的女孩儿们也都忙起来了。
阮颜畅是不会这类活计的,而盈烟扎花的功夫也不好,活儿不鲜亮,也不工细,所以全园的人都忙着手上的事,独她两个帮不上忙,一些粗活就只能落到她们身上了。
“颜畅,你跟盈烟两个去催水吧。别拎了,推那板车去,别由梯级上走,绕到东面儿去有石桥,由那桥上过。”映雪嘱咐了半天。
“好的,知道了,一定把水弄回来。”
应承完了,阮颜畅与盈烟就推着板车上路了。
一路上,阮颜畅是比较静默的,也不知能跟盈烟说些什么。
倒是盈烟,又是打听起了那一回她给她吃的到底是什么,又是再三地问她自己的容貌何时能恢复。
她只能支支吾吾的,说什么是家乡传闻的一种草的草汁子做成的药,还说给她服用的量极微,应该是能恢复的。
却腹诽:当初给你吃时,说明了不一定会恢复的,你还说什么绝不后悔的……
那桥有一定的弧度,空车推着上桥倒是容易,结果接了两桶水往回里走时,那车被压得实实的,上桥时却着实有了些难度。
俩瘦弱的女人,在那桥下龇牙咧嘴了半天,也没将那车推上去半寸。
这时,有两个小厮经过。
盈烟见有人经过,想也没想,娇声问道:“我们推不上去了,你们帮我们一帮?”
其中一个小厮上下打量了她们几眼,道:“推不上去就慢慢推,府里本就是请你们来做活的,哪儿还这样惯娇起来了。”
另一个小厮闻言,笑笑,心中十分苟同同伴的话,却觉得出手相助也未为不可,正要帮忙,却被同伴扯走了。“走吧!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在这里跟她们磨磨唧唧做什么!”
可等他们下了桥去,见到了提着一篮沉东西的皎玥,先前那嘴贱刻薄的小厮,倒主动上前去:“呀,老妈妈们可真狠,让你提着这么些沉东西,也不打发别人做。”
盈烟心里那个气,却无处可发。
指着那头桥下招人恨的小厮,对着颜畅说:“你看!你看你看你看!那什么东西!分明就是见那丫鬟生得标志,就那样殷勤讨好着!我们不过就是请他帮着推一把,这桥又不长,不推倒也罢了,还说那样刻薄人的话!该死的!别哪日叫我养好了,我不叫他当我的狗,我也不是个人!”
“唉,行了行了,你也别忙着起誓了。你终有一日会好的吧……罢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一说起这个,都怨你,要不是吃了你那什么,我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
实在忍不住了,正色道:“盈烟,你要弄清楚,当初问你,吃了或许变不回来,你自己说绝不后悔的。当初你为了跳出火坑,吃了那药,现如今由火坑出来了,又想着自己的美色带来的好处。问题是,你想便想吧,别到处怨人,把我们都说上。这天下间,哪有那么多两全的事,两头都让你占好。我看你啊,等着吧,你吃的量毕竟少,恢复起来,还是很有望的。哪比得我,怕是这辈子也恢复不了了。”
盈烟被颜畅奚落了一鼻子灰,也心知自己理亏。
便不再将那吃药倒霉的话挂在嘴边。
垂头问道:“怎么,你吃了很多那药?”
“是啊,很多。——算了,别说这个了,也歇够了,加把劲,应该推得上去。”
两人终于把两桶水运回了园里。
映雪一看盈烟一脸的不快,问她怎么了。她不答言,径自回她屋去了。
映雪又问颜畅,颜畅把缘故给说了。
映雪便说:“唉,别跟那帮人一般见识!”
盈烟晚上独自卧在榻上,心中想,过往虽说受兄嫂的气,却不曾受过男人的气。
自她十二岁起,在乡下那儿,走到哪里,不都是人人爱羡的,哪受过男人那些言语奚落、那些零气?
现如今?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女人对男人的势力眼,最体现在一个钱字上,而男人对女人的势力眼,最体现在一个色字上。
度自己现今这般景况,真是无尽凄凉。
一时间,她不禁悔了起来。想来自己当初就是思虑得不周全,根本没有想过,一个女人的容貌不好,会带来这么多伤害。以往只知美的坏处,比方说老要被人盯着看,被人搭话儿,被长得恶心的男人惦记着,烦死了,临了没能出阁却反被兄嫂卖去了青楼,这些全都是美给她惹来的祸。
往常是从没想过丑也会带来很多坏处,而且比美的坏处,要多很多。
如今遭际如此,受那些王八孙子的言语轻蔑,处处寒她的心哪。
这日子不知能撑到几时。
第二天,有一位纪将军园里的老妈妈上阮颜畅这园子来。
她站在园门口敲门,有一个小丫鬟来开门,问找谁。她说找阮颜畅。
那小丫鬟把头向后一偏,扯着嗓子叫:“颜畅,有别园的妈妈叫你!”
“哎!来啦!”正在扫地。
阮颜畅到了园门口,那小丫鬟已经一蹦一跳地回园去了。
她不认得这人。
“大娘。”
“啊,我们二少爷打发我过来,说让你过去,他有东西要给你。”
“啊,好。是的,我马上去。”不会又是什么西域山羊血大补丸吧。
那大补丸她到现在也还没吃呢,怕自己如今虚不受补,一吃起来,日日鼻下跟开了水龙头似的血流如注。
老妈妈前头走了。她后头再出园,往纪将军那里去了。
到了后,见将军那屋桌子上摆了几样蜜饯罐子。
“纪将军,这是找我来什么事啊?”
“哦,我这儿有几样蜜饯,你挑几罐去吃。就是不知道你喜欢吃哪样,不然我就直接让我园里的人送过去了。——你这样消瘦,一定是胃口不好,多吃些蜜饯开胃,饭量还能大些。”
她猫低了身,一一看向那些罐子。“枫梨蜜荔枝……雪花桃片……”
全念完一遍后,直起身来,看向纪寅轩,先是“啧啧”了两声,后又摆了摆头,说道:“我的天,说真的,纪将军,你要是再对我好点儿,我真当你是倾心于我,不能自拔,对我朝思暮想,所以才会关切至此,每天都惦记着要我长点肉。”
纪寅轩压根不想睬她,只说:“到底要哪几样啊?”
她低头挑了两罐。
纪寅轩又说:“再拣几罐去。我妹那日塞给我的,我哪吃这些东西,不如转赠给你。我看,天底下反正最需要食物的人就是你了。”
“是了是了。”又挑了两罐,“多谢费心了。”
7。第 7 章()
纪寅轩住的这处轩馆建于高处,由他窗子望出去,目光所及的景致十分别致。
“将军,你这处园子好齐整,好漂亮啊。”
“是不错。不过过阵子,等那头山上建成了,我就要搬过去住了,这处就空出来了。”
“住哪儿?拓建出来的那一块?”
“是啊,清幽些。那儿还有山涧,我喜欢临水而居。”
“好。那到时你再想送点蜜饯给我吃,我也不能去拿了,怪远的。”
“美的你吧。我难不成还天天想着送你蜜饯吃?这几罐还没吃完,就在想着拿下一趟的了?”
“哦,也是也是。”
被纪将军数落了一鼻子灰出来了。
她拎着几罐蜜饯,就往回里走。
进了园子,手里拎的东西被那些小丫鬟们看见了,上来一顿哄抢,就留了一罐给她。
她也认了,谁让她们平时都把重活拿去做,却留些顶轻的给她和盈烟这俩病号呢。
念着这情,都给她们抢去了也不冤。
这晚上吃饭时,映雪把上回纪将军冲她笑的事情,当成一件好笑又值得说的事,拿到饭桌上跟大伙儿提起。
惹来大家又妒又羡。
盈烟垂头吃饭,脸上倒是无情无绪的,可心里却想着:纪将军要是看到了我,哪还会对着你笑呢,你也不想想你长的比我,那是……
一想到这里,忽又记起自己如今的样貌,心不禁凉了一半,又想起不知何日可恢复,千万别等到恢复的时候,已是十数载后了,那时红颜已是老去的时候了,那自己就真在岁月中蹉跎了。
也不知怎的,心中不可控制地升起了些恨意。
之后连着几天晚上,映雪都在说将军那天冲她笑的事。她只当是好笑的一件事拿出来说,其他几个丫鬟们也爱拿她打趣,都说什么“肯定就是你花了眼”,“自己记这么长久,人将军早都忘了吧”,“依我看,那将军准是对着树上的一只鸟儿笑,你正好挡道了,自己还以为人家冲你笑呢。”
大家笑闹作一团。
唯有盈烟,脸色一日沉似一日。
阮颜畅注意到了她这张脸,大致忖度得出缘故,便很想找个时间提醒一下映雪,以后可别说那种话了。盈烟这明显就是“适应无能”症,对于一种新体征,没有办法适应,所以产生的意志消沉、负面情绪极高涨的症状。
又有一日,盈烟在园门口接晚膳的食盒。
接完了后,就传了进这一园的花厅。
阮颜畅走到了门口,恰见她捻了点土进映雪的汤碗了。
她心想:完了,这姑娘魔怔了。
大家伙儿进厅来吃饭。
她见大家都在,来不及把那碗汤给倒了,就走过去,不小心碰翻了那碗。
映雪怨她,害她晚上喝不着汤了。
她说她不想喝汤,正好可以把她的汤给她。
事后,阮颜畅不敢跟映雪提起她那老同乡,竟往她汤碗里掺土的事。
她觉得,映雪帮了盈烟,又与她是旧交,是同乡,在她身上花了不少的心思,当初为弄她出妓院,又是出钱又是出力的;现如今盈烟竟然不念旧情,为了她几句将军不将军的玩笑话,就忍不住动了点小心思害她。
阮颜畅是觉得,映雪要是知道了这事,心里一定要受打击,并觉得十分寒心。倒不如不知道的好。
可她又担心,今日这盈烟是往那汤里掺些秽物,不知明日会不会就直接下毒了。
她这几日正为这事愁着,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做最妥贴呢,上头就传了些消息下来。
说是,夫人因为二少爷要往山上迁居,且又怕二少爷园里的老婆子们爱犯懒,所以想挑一个年轻的丫鬟,跟着二少爷一起去住。这样一来,二少爷园里的细活,也有人打理。
及至这时,阮颜畅才知道,原来纪寅轩园里伺候的,只有小厮与老妈妈们,连一个年轻的丫鬟都没有。
问了人才知道,原本纪逸轩住在家里时,园里也是只有小厮与老妈妈们,也是一个丫鬟都没有。只不过现在他人走了,才派了年轻丫鬟来守园子的。
据说这是因为,夫人治家十分谨肃,并且最讨厌有年轻丫鬟想使些狐媚手段去勾引少爷。
据说这里面的缘故,还有一层牵涉到大少爷。
“已有一妻二妾那个大少爷?”
“是啊。”
“到底怎么回事?”
“具……体不清楚……唉你别问了,这事情上头明令的,不让在园里说,所以也就老一点的服侍的人知道,刚进来做事情的这些都不知道。不让说的……”
“哦……”
话说这闫夫人,因二儿子将要去住的那处建在山上的园子,就快要落成了,这段时间以来,为了挑丫鬟给这二儿子使的事情,可真是操碎了心。
她时常让她园里的老妈妈去各园各院打听,看哪个小丫鬟心地好,务实,没有心眼子,打听了来,务必告诉她知道,她再从中筛选,务必要拣个最没心眼、最不会打小算盘的,给二儿子使去。
这么打听了一轮下来。老妈妈来回报,说是打听到那么几个,平日里待人和气的,口碑极好的,可也有待观察。
另一个老妈妈就说:“夫人,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人,哪是一年半年就能看出来的,三年五载也未必看得真。依我看,照着这人品去选根本不能保证日后无事,只要是模样标志的,往少爷房里一放,日子久了,难保不生出点事儿。或是那姑娘,原本是好的,可见了少爷那样的人,就变得不好了,本不会使狐媚手段的,倒后来无师自通了,就会使了,谁知道呢;又或是咱们少爷,被个年轻丫鬟服侍久了,也难保他不会想……”
“唉……那依你,怎么办是好呢?”
“夫人,依我看,就给他挑个极丑的送过去。这样的话,哪关人品什么事儿?她都丑成那样了,想使手段也自知没用啊。况且,少爷对着那样一个丑人儿,即便对上个一百年,怕是也生不出半点情愫来的。”
“诶?这……倒……也是呵……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事就交由你去办妥吧。由今日起,也别四处访查那心地最好的丫鬟了,只管访查出最丑的一个来就是了。”
“是。”
于是,又经过了半月的查探,终于,阮颜畅这个在纪府中丑到拔尖儿的人,就被眼尖的老妈妈们给挑出来了,一径带到了闫夫人身边。
闫夫人看着她,问:“让你去贴身照顾二少爷,你可愿意。”
她原不想去贴身照顾纪寅轩,因她贪恋着三少爷园中活轻事儿少。可夫人叫到,她也不便推诿,只说:“夫人要怎样安排我都行……只是,我……我不会针线上的活计……”
“唉,谁让你去做针线去了。你只要平日里端茶倒水传膳,给他收拾贴身衣物以及睡的床帐衾褥便是。还有盯着他园里的小厮们与妈妈们,别有偷安怠惰的,更有一样,别叫这府里的漂亮小丫鬟们成日想着在他跟前晃便是了!”
“是。”
应了之后,便心想:怎么,难不成成日有漂亮小丫鬟跑他眼前晃去不成?
于是这般,阮颜畅这活就定下来了,等那边一建成,她就是二公子园里的人了。
她回三公子园后,大伙儿聚上来问她,夫人把她叫去问了这半日的话,都说些什么啊。
她说,是说以后贴身去伺候二少爷的事。
这惹来人人艳羡,说她竟有这份好运气。表面羡慕,心中难免有些妒恨。
她正色对众人说:“你们想哪儿去了!”
“想哪儿去了?”
“你当夫人为什么挑上我?”
“为什么?”实在不解。
“是因为看我最丑!明白吗?夫人怕若安排个漂亮的给二少爷使,难免日久生情,被收做妾又或是什么的,就为了避开这一层可能,她让人满园子地挑,就是要挑一个最丑的出来。结果我就被看上了。——你们还羡慕我?若说我生得美美的,我去了倒还真是个好运气,指不定也弄个妾当当,以后就是使唤人的人,不再是被人使唤的了。再者,二少爷那样丰神俊朗,与那样的男人……嗯嗯?谁不想……可问题是,我丑成这样,又干又柴,去了二少爷园里,于我又有什么好处,活儿还比这处多……”
众人一听她这话,都不再妒恨她了。
她心知大家都不会暗恨她了,不禁悄悄松了一口气。
8。第 8 章()
腊尽春来,山上的园子建成了。
这一个冬天,纪寅轩并不曾住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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