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街那家烧饼铺里卖烧饼的就挺喜欢我,老对我挤眉弄眼的,我买烧饼还不要我钱。还有还有,青湘阁旁那家麻油铺里的伙计,好像也挺喜欢我的,我去他那儿打麻油,他还老多给我一钱二钱的……”
“额……好吧……咦,你现如今出门都掀了你帷帽上的幔子了?不以纱遮面了?这可不行啊,万一被你家老宅的人撞见了可怎么办?”
“不妨事,我上一次来这边是我十二岁那年的时候,现在……他们哪还记得啊。”
“额……也是……可你也得小心着点。”
“知道的。”
又过了十来天,就到仲秋末尾了。
这天傍晚,阮颜畅在家翻土,于诗诗还没回来。
她一边翻着,一边有些担心,想着她平常这个时候就该回来的,怎么还没回来呢。
这时,有人敲门了,她当是于诗诗回来了,紧忙直起身去开门。
边朝大门口走,边想,怎么不自己开门?
哪知这时门外人喊:“墨家小妹,在不在啊?”
——于诗诗和她现在隐姓埋名,一个叫墨诗,一个叫墨望,无非是取“莫失莫忘来时路”的意思。
她一听,竟是隔壁小武哥他媳妇的声音。
开下门来,见他媳妇拿着一只小的竹篓子,揭开来,竟是十只肥螃蟹。
“这是我们田里新捕上来的,你们拿去吃吧。吃完了再送来。”
“啊哟啊哟,真是客气了。”说着,接了下来。
将竹篓放进了自家灶房,转身又进屋拿了之前她托她做的活计出来:“武嫂子,这是你那日托我做的,我做好了,别嫌粗糙啊。”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
送走了小武哥的媳妇,她转身进灶房,又揭了那盖子看,见里面的螃蟹已被小武哥媳妇洗刷好了,且已用之前端午节剩下的棕叶扎好了,到时直接上笼蒸就行了。
她想着,不如今晚就蒸几只。
一边准备笼屉,一边调姜汁与醋。
一边等着那于诗诗快回来。
等到天都黑了,才听见大门那儿有动静。
她正要往门那儿走,就见于诗诗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开了大门,跟什么人说了几句话后,就一闪身进来了,头上还戴着个帷帽,简直是不用看她的脸,就知道她形神鬼祟,闪闪缩缩的。
于诗诗关上了门,转过身来。
一转眼,就见阮颜畅正站在灶房门口盯着自己看。
她尴尬地取下帷帽,朝她走去。
阮颜畅问:“撞见谁啦?你看你这样,跟个在阴沟里生活的老鼠似的,拱肩缩背的,哪还有半点官家小姐的气质……”
“……”
见她不答,又问:“到底撞见谁啦,是不是遇见你家守宅的人了?”
“不是。刚刚有人送我回来罢了。”
“谁啊?”
“路上遇上的。我的包袱差点叫人劫了去,有一个男人救了我,还非要送我回来……”
“哦、这样……”想想不对,又问,“你今儿怎么知道戴这帷帽了?平日里,你不是索性不戴的么?”
“……”
“你别告诉我,你这一路上,就怕那男人看见你的真容,所以一直戴着那帽子。”
“……”
见她不答言,也知自己猜对了一大半。
不好追着问,只能又转身回灶房,将蒸好的热螃蟹端了出来,招呼她到小花厅里一块儿吃晚饭。
饭桌上,阮颜畅一边剥着螃蟹壳,一边又闲闲地、状似极随意地问起:“那男人长什么样儿啊?”她是真好奇啊,因为平日里见这于二小姐也不太在意自己的外表,向来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就是那种“你们嫌我丑是吧,无所谓,你爱咋想咋想吧”的态度。怎知今天又是这样一副形景,竟在意起了自己在一个男人眼中的形象了,怕那男人看到她的样子,而死活都要戴着那帷帽遮住脸面,不露真容……唉……
于诗诗本来正在倒点姜汁子醋进蟹壳的,一听了这话,眼神立时“涣散”,变得若有所思,变得空茫起来。
见她这样,阮颜畅又问:“你说说,他是怎么救你的?”
“也、也没有,就是我走到城外去了,说好了要给那一户送绣好的枕头套去的。收了钱出来,走了不多时,就遇上了一个贼人,然后所幸就是有那个男人救了我……”
“他长的什么样啊?”
“长得不太像中原人。”
“啊?”也不知怎的,马上脑中浮现西域猛男的形象,脸上怎么的也得有一圈络腮胡吧……啧啧,没想到啊,这于二小姐如此这般重口味,偏好这一类大汉!
哪知她接着说道:“我这辈子也没见过长得这么俊朗的男人……”
阮颜畅觉得,可能因为她是深闺小姐,没见过什么世面,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禁嗤笑道:“嘁,你才离家多少时候?你能见过几个男人?你就这样下评语,——话说,什么样的男人在你眼里是俊朗的啊?”
哪知于诗诗正色道:“我虽没见过几个男人,可你不得不承认我姨母家的几个男人个个都生得极好吧!我也不用看尽了天下男人才有资格评论啊,就我那几个表哥,哪个不丰神俊朗的?”
“也是、也是……”竟没有想到,反倒引来了她这些话。
于诗诗这一下子提及纪寅轩他们兄弟几个,不免又勾起阮颜畅这段时间的愁肠。
该死的有些想念。
离得越远,分得越久,越是想起那人的种种好处来。
那晚在宋州,她病成那样,他怕她出什么长短,抱着她睡了大半夜。到现在,有时午夜梦回时,衾枕上,衣襟上仿佛依旧沾染着他的体温。
他有时会气她,故意说她长得像根干柴,却也没真正对她刻薄过,还每餐故意省些好东西给她吃,让她“大补”。
她有时冲他大小声,他也没计较。
她被林妈妈污蔑,他站出来帮她呵斥众人。
唉,不能再想下去了。
一旦不停地念及他种种的好,她觉得自己说不定真的一颗心就会急着飞回去了,甚至会不在意他是否娶了正房夫人,也甘愿与别的女人分享他。
每每一意识到,自己竟有这样的“冲动”,她就觉得,这一种冲动,是极为可怕的。
不行!不行!!她是一个来自于一夫一妻制社会的女人,她容忍不了的。
于诗诗提起了他,她听后,心里愁了,眼神也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倒忘了再问于诗诗与那男人相遇的事了。
寂寂的,两个女人闷头吃了一餐饭。
饭后,各自回房去了。
35。第 35 章()
第二天中午,她们一吃完午饭,她就见于诗诗谨慎地拿了个帷帽,背了个包袱出门去了。
她了解女人的心理,心想,不肖说,诗诗肯定是怕路上偶遇昨日的恩人,实在不想让他见到她自己的样子,所以非戴着这帽子出门。
于是她也不问这一项,只是叮嘱:“别一个人出城了,在城里也别往暗巷里钻。要是城外有买卖,到时求小武哥帮着送一趟,他家正好城外有田,你一个女孩儿家,对城外又不熟,就别一个人瞎跑了……”唠唠叨叨的。
“哎,知道了。”于诗诗应着就出门了。
晚上,于诗诗进宅后,才将帷帽取下来。
阮颜畅正在烘烟草,一看她这“贼眉鼠目”的样子,就打趣她:“呦,路上撞见昨天你那恩人没呀?”
于诗诗瞥她一眼,也不睬她,就径自进屋去了。
接连几天,于诗诗都是这样谨慎地戴着帽子出门。
阮颜畅目送她的背影出门后,不时地在心中感叹,唉,这女人吧,一旦春心动起来,就知道在意自己的长相了。
老话说的什么“女为悦己者容”,看来还真是不假。
哪知,又过了几天,于诗诗便不再戴那遮脸帽子出门了。
走到门口时,正要出门去,被阮颜畅一把拦住了。
“诶?诗诗,你怎么了,今天不戴帽子出门了啊?”
于诗诗回头,说:“我这几日想了想,我戴不戴帽子都那样,难不成我还戴个帽子过一世么。更何况那人衣履不凡,想必在西域不是王公就是贵胄,与我不会有什么瓜葛的。我还是老老实实出门去卖我的绣片子和烟草去吧。”
说完,就走了。
“啊?哎!哎!”任她叫,于诗诗也不回头。
她只能关上门。
转身细想,怎么觉得于诗诗说的那番话,这么叫人心酸呢?
她进了自己卧房,拿那《阖巫要术》看着。
上面有一篇,叫“神仙水”,她其实很早就注意到了。
她一直没用这巫术的原因在于,这“神仙水”的制法中,有一味入药的所需品,她一直没弄懂到底是什么。
制这神仙水,得用到一味叫做“美好却无可替代的东西”,到底什么东西是美好却无可替代呢?
书上没给出定论,只是凭读的人去各自猜度。
那到底什么是美好却无可替代的东西。
她从以前读到这里时,就一直在思索,却终未有解答。
如今于诗诗的事,让她觉得很有这个必要快些想出这配料,并且制得神仙水。
所以她这一整个白天,什么事都不干了,干想着这配料到底为何物。
搜索枯肠地想……
美貌?
优秀的品质,如正义感、同情心?
这些是美好,可真的不可替代吗?
想到傍晚于诗诗都回家来了,她才一看屋外,天都黑了,方才知道自己已枯坐了一天。
“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出神!”于诗诗惊叹。
“我……”
还没来得及说,门外有人喊:“墨家小妹?在吗?”
“哎!来啦!”于诗诗去应门。
在门里头就听出是隔壁武嫂子的声音。
开了门,原来是武嫂子又送螃蟹来了。
“呦——武嫂子,这螃蟹又肥了一圈似的。”
“谁说不是呢?”
送完了螃蟹,又交递过来一个布包:“墨诗啊,这里头有些碎料和一块整料,图样都附上了,还得烦你们帮照着绣一绣。”
“哪里的话,武嫂子,不麻烦的。”
又寒暄了几句,把武嫂子送走后,于诗诗关门向宅内走。
到了阮颜畅房内,把那装螃蟹的篓子一搁。
“想必你饭也没煮呢吧?”
“……”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
“得、得,我去煮饭,今儿小武哥他们又送了螃蟹来,今晚咱们吃蟹。我再热一壶酒,驱驱这寒气。”
“……”
于诗诗见她这副木头似的样子,忍不住没好气,摇了摇头,提了篓子转身去灶房了。
晚饭上桌后,阮颜畅一边剥蟹壳,一边问:“诗诗啊……”
“嗯?”
“你说,要是你能变得很漂亮,你干不干呢?”
“变得什么很漂亮?”
“就是你这长相啊?”
“啊?能吗?”
“或许吧。”
“那当然干啊。谁不愿意啊?你还当我真那么孤标傲世,不入俗流啊?我这样叫没有办法,天生的容颜难以改变,嫁不了人,才硬生生地被现实逼迫着到处走街串巷地卖货,还得出城进乡里去做买卖,我容易么?这可是有性命危险的,那日,不就差点叫人给抢了么?要是我也生得好看,也能早早地找一户好人家嫁了,那自然是好。”
“哦……”
阮颜畅其实想了一天,能想到唯一的“美好却无可替代的东西”,就是一个人美好的回忆,这东西,个人有个人的不同,有极端的特别性。
她继而问道:“那、诗诗啊……你由小到大,有没有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
“啊?”正在专心吃着螃蟹黄子的于诗诗一抬头,“我?特别美好的回忆?——唉,你请仔细看看我,我像是有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的人吗?我两岁时,家中就添了我妹了,我记事是从六七岁起的吧,由那时起,我就生活在周围人不停地对我与我妹的比较之中了,连下人都会比较,暗地里说我是不是我们家亲生的,怎么长得这样。就这么一路比到了我十四五岁,将笄之年开始,就开始讨论未来的婆家这种事了,与我爹亲厚的老同僚们,都是相准了我妹的,上门求亲的那样多,我就又被人说什么没人要……你说,我天天活在那景况里,哪还有什么美好的回忆?”
“呃……也、也是。”
饭后各自回房。
阮颜畅在房中泡澡的时候想,于诗诗是没有美好回忆了,那唯有自己能贡献点美好回忆了。
可自己将来是要回现代去的,成长中与父母朋友的那些回忆,是万万不能忘的。
那唯有用到在这年代的美好回忆了……
要说到在这里的美好回忆,也不是没有的……
和纪寅轩相处的那一段光阴,是在这年代唯一的美好回忆了。
这回忆中还衍生出了爱意。
现在能用在神仙水里的,唯有这带着酸甜味道的记忆了。
她边洗边想,其实,不记得曾爱过他,也是一桩好事。
对自己反而大有益处。
这段日子以来的愁苦,是为了什么呢,不正是因为对他有情,心中总是割舍不下所致么?
一旦没有这情,自己也不会愁,不会苦了。乐得轻松自在。
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又在想这事。
盘算着要出门找齐制那神仙水的其他配料,或购求或采集。
她一边收拾着准备出门,一边心中咕哝:唉,也不知用那“美好的回忆”能不能成事,不知对不对应书上说的。
过了几天,她收集到所有要的东西了,只等着取出那一年美好的、与那人在一起的回忆了。
她拿出那枚曾探过纪寅轩嫂子的心穴的金针,按照书上在别的术上说过的“取内”的方法,凝结了回忆,扎向自己的眉心。
析出一滴血珠。
一瞬间,她脑中仿佛黑了一小片。
她仍记得纪寅轩,不过只记得他当初救过她,让她进纪府做事,还记得最后她进宫服侍他表妹去了,而这纪二少爷就在那时定下了要娶江南陈家三小姐过门。
光是记得这一头一尾。中间那些所有的相处点滴,自己心中曾萌生的不可救药的、击退不了的爱意,全都化成了那滴血,析出了体外。
那一年的过往,自此在她脑内,变成了黑糊糊的一片不可名状的东西。
36。第 36 章()
她将那血滴入那神仙水瓶子里。
那血滴,立时变得无色无味,随水化了。
她将那瓶凑近鼻尖,嗅了嗅,竟有股梨蕊的香气。
她知道这里面装着自己的一部分回忆。
只是这时,已不很明确自己失掉的是什么回忆了。
她看着这瓶,心想,自己必得喝一点,看看自己会不会变美。
如果自己能变美一些,说明是用对了料了,如果自己不能变美,那就到时一口将这瓶中露全喝完,这样,记忆再回到自己体内,也不至于流失进于诗诗体内了。
既这么想着,于是,她这晚在于诗诗回来后,就没先向她提起已制得神仙水的事。
当晚,夜静人定后,她对镜坐着,拿那瓶来,仰头喝了一小口。
这水的味儿,竟也是酸酸甜甜的。
坐等了一会儿,竟还有回甘,沁入心肺。
还怪好喝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