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是已经嫌弃下奴身上的疤痕么?”他的情绪依然很低落,却努力想要了解我的喜好。 “摸着的确有些粗糙。”我看着也很心疼,可后面这句话我只能在心里嘀咕,毕竟他身上新添的伤是我亲手弄出来的,我若还那样说更像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虚伪的连我自己都忍不了,如何取信于他?
我怕他又陷入懊恼与沮丧,便换了话题:“你先将衣物穿齐整,再与我讲讲白天都做了什么事。” 我吩咐完这话,信手点亮了房内的灯盏,进了套间之内,寻了个能望见他的地方,坐定。烛火摇曳,光影错动,房内景物渐渐清晰。他的俊容也被映得更多了几分明艳与暧昧。
他却不敢抬眼观察我的动作,只是低着头急忙将男宠服裹在身上,匆匆卷起铺盖放入角落,跪行几步爬到套间之内我的脚边,顺从道:“不知主人想听简要的还是事无巨细都需讲?” “大略的先讲一讲,我听到感兴趣的会让你再说说细节。”我其实可以先让影卫向我汇报顾尘羽这一天所作所为,不过我这次想听听他说。
外人观察到的,往往与本人自己描述的经历不太一样,本人能察觉更多细节,也能在不经意之间从言谈次序中反映出他重视的内容,折射他的真实想法。
或许以前经常有人如我这样考量,要求他进行汇报,顾尘羽并不像那些只懂得做粗活的奴隶一般没有条理或絮叨或结巴语无伦次,他很镇定先是略加思索理顺次序,而后才简明扼要地汇报道:“下奴按照管事吩咐,一早起来先打扫了这个院子收拾妥当,而后便去了松竹院内听用。甘公子善良仁慈,不仅不曾安排下奴做苦累活计,还允许下奴在午后稍事休息。下午,甘公子的书童传唤下奴,下奴以为是有事情吩咐,谁料他竟然开始教导下奴识字。若非管事和甘公子反复说明教下奴识字是主人特别叮嘱的,下奴真不敢相信……只是下奴忐忑不安,还望主人明示教下奴识字的用意,这样下奴也好根据主人的需求格外留心努力练习。”
“那么以你之见,让你识字有什么用处呢?”我好奇地问了一句。 “主人曾让下奴读诗,下奴不识字又不会背诵主人喜欢的诗篇,想必是为了将来能让主人尽兴,主人这才特批……其实主人想听什么诗,让人教下奴记下就行。下奴记性一向不错,听过一两遍就不会忘的。” 他很少有如此自信的样子,当他说起记性好的时候,是不知不觉慢慢抬起头望着我,目光坦荡而纯净。不是淡漠疏离,反而添了几分罕见的神采,熠熠生辉,灼灼动人,吸引着我的心神。
听一两遍就能记住,若是短小诗篇也还算常理之中,我明显不信地说道:“我爱听的都是长篇大论诗词歌赋,等你背下来了要何年何月?还不如识字之后,我想听什么你能读出来,岂不是更方便?不提这个了,若是你不想识字就直说……我也不会勉强你。”
他并不敢反驳我的命令也不敢违抗我的安排,急忙解释道:“下奴知错,下奴会谨遵主人的吩咐。” “那好,你今天都学了那些字呢?有没有可以写给我看看的?”
他如实回答道:“下奴今日学了三个字,第一个字是主人的姓氏‘夏’字。”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沾了木桶中的清水,在青砖石地上写了一个“夏”字,一横一竖规矩而方正,却只是照猫画虎,并无经常写字的人练出的那种风骨意境。接着他又写了两个字“尘羽”。他解释道:“奉墨教了主人的姓氏之后就问下奴名字,下奴告诉他,他便教了写法……” 突然他停住了言语,紧张地将刚刚写出的那两个字抹掉,只留下一地凌乱水渍,他惊恐地望着我,身体瑟瑟发抖,眼中满是祈求之色。
“怎么了?”
“下奴知错,主人从没有以这个名字喊过下奴……下奴一时糊涂还请主人开恩恕罪。”他的声音也是颤抖的,“下奴虽然已经授了主人府上的印记,却还没有编号。主人尚未赐名,下奴是不该有名字的。”
036惊人天赋
我忍不住弯下腰伸出双手,抚在顾尘羽的肩头,用我最温柔的声音对他说道:“别怕,我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责罚你的。
尘羽这个名字,应该是你父亲起的吧?是什么意思呢?”
他在惊恐中恍然察觉我的声音和动作都是充满善意的,渐渐冷静下来,眼神之中却还是存了迷茫,镇定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下奴谢主人宽容。‘尘羽’这个名字的确是下奴的父亲起的,下奴以前的主人并没有改掉这个名字,下奴愚昧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今日才听奉墨解说,‘尘’如字面是小土、灰尘之意,‘羽’是鸟的毛发,轻微之物。下奴本就是卑微低贱之物,这名字也算合适。”
同样的字有很多种解释,“尘”也可以是囊括大千世界万物生灵的滚滚红尘。“羽”除了常用指代鸟虫的毛发翅膀,也可以指旌旗,有诗云:“翠凤翔文螭,羽节朝玉帝”,未必是轻微之物。北周摄政王那样有文采的人,给子女起名字一定是有深远意境蕴含了某种寄托的。不过,奉墨对一个奴隶如此解释名字,倒是花了心思不能算不贴切。
“既然是父母起的名字,就不用改了。”我的文采仅仅是书写公文那种层次,也没兴趣猜测摄政王起名字的用意。不如就沿用下去,我不必费脑子另外起名字,于我也没什么损失。
他的脸上终于浮起笑容,琉璃色的眸子里涌动着真实的感激之色:“谢主人赐名。其实……以前在北周,除了太后殿下,也没有人用‘尘羽’这个名字唤下奴。”
我好奇道:“那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名字?”
他摇摇头,解释道:“宗人府在籍的低贱奴隶大多都是只有一个统一的编号,他们平时都用编号叫下奴,或者也不用什么名字,只管支使差事便是。”
“尘羽,这名字也算顺口。”我不愿见他压抑的悲伤与痛苦,便转而问道,“你今日就学了这三个字么?如此进度,怕是一两年也达不到我的使用要求呢。”
他面露惭愧之色,轻声道:“想必是下奴毫无基础,奉墨也不敢一次教太多字。但是他耐心地给下奴读了一遍《三字经》,说是明日就从这本书教起,一日多教些词句。”
《三字经》是自古传承的少儿读书启蒙之物,古人曰:“熟读三字经,便可知天下事,通圣人礼。”全书一千余字,念一遍的时间不算长,但是若要精心讲解,对一个并不识字的人将每句话的意思及典故都说明白,让对方理解记忆,的确不是两三天的事情。奉墨的正职是服侍他家公子,能用来教导一个奴隶识字的时间很有限,今日教了三个字,读了一遍三字经循序渐进的课程计划,其实已经算是相当认真了。
“《三字经》你听的懂么?”
“下奴以前大略知晓一二。今日是第一次听全了,并不太明白其中意思。”
“你能记住哪句呢?”我这是随意一问,毕竟顾尘羽是北周太后让人专门训练出来服侍贵族们的玩物,平素言谈举止也都是斯文有礼的,可能会懂得《三字经》这种比较浅显的词句。还有,刚才他说记性好,我倒要看看他的记性有多好,能记住几句。
“下奴勉强记住了全文。”
“什么?”我几乎怀疑是自己耳朵听错了,质疑道,“奉墨真的只读了一遍,你就记住了全文?不是吹牛吧?你背给我听听。”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没有说谎,他认真背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幼而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人遗子,金满籝。我教子,惟一经。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一千多字,他背诵的十分流畅,除了个别读音有些偏差,可能是奉墨读的时候有口音造成的,几乎是一字不差。
如果他真的是完全不识字,不懂得词句的意思,能够在听一遍之后记住整篇文字的读音,那绝对是超凡而强大的记心。这等资质,万千学子中也未必能挑出一个半个。
我压抑着心中惊愕,又细细思量,《三字经》是个读书人都会,说不定顾尘羽以前是听人讲解过,甚至是背过某些段落印象深刻,这会儿才容易记住全文。于是我并不继续逼问他究竟是为何能有这样的记心,而是打算亲自考验他一下。
我微微一笑,站起身,吩咐道:“你随我去卧房。”
我记得卧房内丢着几本辞藻华丽又冗长的诗词,而且这些文章在北周少有流传,我打算挑个最晦涩难懂的读给他听,看看他是否也能听一遍就会背。
他猜不到我的用意,还以为我是要他去暖床,急忙请示道:“主人可否容许下奴梳洗之后再去侍奉……免得污损了主人房内的物品。”
“不用梳洗……快来,我等不及了。”我催促了一句,先行回转卧房,翻找着记忆中的那篇文章。
顾尘羽不敢违命,跪行跟从,小心翼翼爬入房内,唯恐手脚上的灰尘污了我房内铺设的上乘地毯,仅仅是在毯子边缘就停住了身形。
我这会儿也顾不上说他,而是跃跃欲试开始我的试验,说道:“我读一篇喜欢的赋,你若真的好记心,就试着看能记下几句。”
“是。”他领命,抬头望着我,神情极为专注。
我用一种比平时说话稍慢一些的语速读出全文,抑扬顿挫都很是讲究,但是并未解释词句的含义,仅仅只是读一遍。一般读书人都是为博功名,像这种华而不实晦涩难懂冗长无聊的赋最多只是偶尔看看算是消遣,以我的水平能做到的是保证字不认错,全篇意思大略通晓而已。但是这一次我故意读错了几个字。
谁料顾尘羽居然在我读了一遍之后,认真开始背诵,一字一句音调停顿都学的真真切切,甚至是我故意读错的地方,他也依样仿照没有半分差池。
这篇赋少说也有将近两千字,他居然在完全不懂意思的前提之下,听了一遍就背下来了?
耳听眼见为实,我万分惊讶,心跳陡然加速,加重了语气质疑:“你记心果然这样出色?你以前的主人知道么?”
传说北周摄政王幼时天赋极高,过目成颂出口成章,而桃花也是我防卫司中资质上乘的凤毛麟角。我记得母亲曾为了激励我学习,经常以桃花为榜样,讲她当年记心超群,匆匆一瞥就能将看过的情报记得一字不差。成名的皇亲贵胄,世人奉迎吹捧其超凡能力往往夸大其词,不过桃花的本领却是实实在在,防卫司中有档可查。
看来顾尘羽不仅是继承了父母的出色容貌,也继承了那份罕见卓越的天资。怪不得他身为低微奴隶,在长年从事各种繁重劳役的间隙,还能掌握精湛厨艺,练就琴艺。若不是他资质上佳,想来旁人也无耐心认真教他。
如果早有人知道顾尘羽的这种惊人天赋,庄太后应该不会无动于衷吧?
037一个好人
以北周庄太后的心性,若是得知顾尘羽天资如此聪颖,或许又生了什么歹毒的念头折磨他,断其羽翼让他生不如死。不过他既然能将这种天赋保留到现在,还敢对我显露,理论上是之前并未受过什么教训才对。
庄太后不可能对他手下留情至此吧?
我脑子里转悠的阴暗想法顾尘羽并不知晓。
我见他脸上并无得意之色,仿佛一切就该如此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只恭敬回答我的问题,平静地说道:
“下奴五岁被送到宗人府之后,因着年幼暂时做不了粗重杂役,就只是烙了奴隶印记交给了一个老太监管教,教导为奴的规矩。那位公公姓黄,他是不识字的,但他将各种规矩都熟记于胸,言传身教格外严厉。他觉得下奴当时年幼无知,每日只是教一点,其余时间就是让下奴在院子里一直跪着不准休息,倘若次日下奴能按照他的标准做到,他才允许下奴吃饭。下奴一开始自然是恨他苛刻,一旦他走开,下奴就不再认真跪着,只管找背风舒服的地方躺着。下奴以为黄公公老迈糊涂,根本发现不了下奴偷懒耍滑,后来才晓得他一直在远处看着下奴,费尽心思向偶尔来巡查的总管说些好话,这才让下奴免去鞭打责罚,还能每日都有饭吃。他是一个好人。
就是黄公公注意到了下奴记心可能比旁人好一些,他提点下奴若想活得长久,千万不要在主子面前炫耀。他对下奴说,以前他教过一个奴隶,因为比主人家的少爷聪明,陪着少爷读书的时候原本是为了维护少爷代为答了题,却得了先生的夸赞,然后……然后那个聪明的奴隶被少爷生生挖了双眼斩去舌头打断双腿,丢到了最下等的勾/栏之所,成了供人肆意糟蹋的低贱器物。黄公公说,那个奴隶想寻死都不行时刻有人看着,后来被折磨的彻底疯了,真是生不如死。
下奴引以为戒,所以一直遵从这番教导,以后学各项技艺的时候都表现的只是略比旁人伶俐一些,不至于太蠢笨惹人厌恶挨打受罚就好。”
原来北周也不是没有好心人,当然顾尘羽本就是不爱张扬的性子,年幼时就接受训导听话乖巧,这才没有让北周太后注意到他的天赋,遭人嫉妒产生更多麻烦平添苦痛。
“那你为何不对我也隐瞒呢?你大可以装作听不懂记不住背不下来,你就不怕让我知道了你记性这么好,会产生什么别的顾虑么?”我直截了当问出心底疑惑。
“黄公公说也不是每个主人都那么狠心。他说以后如果下奴有命能活到时来运转遇到一个好主人,就要用尽全力让那个好主人满意,这样或许可以过得舒服一些。下奴觉得主人就是好主人,主人对下奴这般信任照顾,下奴之前各种过错都不曾受罚,主人仁慈宽宏,所以下奴以为不该对主人有任何隐瞒。倘若主人因此不满,下奴也甘愿主人处置,只要能让主人开心快活片刻,就算下奴如那个聪明奴隶一样的下场,下奴亦无怨无悔。”
顾尘羽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极为坚定的语气,带着一种决绝的气势。他只求我因为他而片刻快活,哪怕为此付出一生的痛苦也在所不惜。
还好,他望着我的眼神之中并非没有半分希望与期待,他觉得我不会像那个狠毒的少爷一样残忍对他吧?所以他不再隐瞒,他信我,信我会对他好。
我怎能不为此开心快活呢?
高兴之余,我也是难免感慨,认真叮咛道:“难得你有这份忠心对我,将心比心我岂能怪你什么?只是你要知道,你的天赋不是寻常人都能有的,若你不是奴隶,从小就有机会读书识字,或许能有大作为。可惜啊,实在可惜。以后在旁人面前,你也不要表现出来,否则会被人嫉妒惹上麻烦的。”
“下奴明白,主人对下奴真好。”顾尘羽点头微笑,笑容瞬间映亮了斗室,眉目含情仿佛轻易就摄了我的魂魄。
我再次怀疑是自己眼花了耳聋了,第一次见他时,他眸子里的清冷与苍凉才是真的,这会儿我所见所闻皆为幻象。
他似乎丝毫不为自己的才华被压抑而惋惜,却是为了我这别有目的的虚伪关怀而感激。自从抄家之后这么多年来,除了那个黄公公,难道真的没有一个人对他稍微好一点么?以至于我这种不着调的所谓照顾,已经能够轻易打动他收买他?
“别这么看着我。”我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我忽然发现自己受不住他的纯净微笑,因为我清清楚楚感觉到,那不是他假装出来讨好我的,那是他发自内心的感激。但我我不配,不配他将我想的那么好。我比那位黄公公差远了。
他慌忙低头,轻声问道:“下奴知错,不该不知尊卑直视主人。”
我心迷乱,思前想后决定必须尽快搞清楚顾尘羽是否真如我现在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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