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傻傻地摸头:“鸟儿又不会说话,我怎么知道。”
“可我会。”卿程冷冷道,“只是,没有人理会。”
姣儿似懂非懂,努力想他的话,忽见他领口有一点凌乱,便不自觉上前帮他整理。她自幼为婢,这些事是做习惯的,卿程倒是一怔,微窘地要向后避,她又往前一伸手,忘了指上的义甲,一下子划在卿程颈上,甲片尖锐,登时见了一道血痕。
“哎呀哎呀糟了,我去拿药!”姣儿微恼,“乱动什么,王爷晚上回来,又要问个不停了。”
“一点小伤,不用上药罢。”
“那怎么行,从前马棚的老张也是手上划了个小口,谁想到慢慢越来越严重,又肿又烂,后来竟死了!小伤也不能大意呀。”她急三火四地翻着药箱,“卿师傅,你坐在那里不要乱走。”
卿程喃喃道:“若是一死,倒也干净。”
药箱砰地放在桌上,姣儿娥眉倒竖:“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晦气话少讲!”
卿程淡笑:“是你先说的。”见她笨拙地剥着指尖细带,便伸手帮她将玳瑁一一除去。一抬头,不由诧异,“你的脸怎么这样红,发热么?”
“没有!”她有点凶地移开眼,“头歪一些,我给你上药。”
卿程只得由她去,拨发扯领地给自己上药,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冷笑,不屑讥讽。
“好个清高的卿师傅,王爷两三天不在,便露出原形么?”
卿程还未开口,姣儿已经恼了:“谁敢乱闯卿师傅的院子,王爷一天不在,便仗了人放肆不成!”
一个人站在门口嘲道:“我还有人可仗,你这小丫头无倚无仗,就敢和王爷的人勾三搭四,胆子也不算小了。”
姣儿大怒:“杨侍卫,你要乱吠回你自己哪儿去,这里没有人欢迎疯狗!”
杨侍卫嘿嘿一笑:“我来瞧瞧王爷养的这人过得怎样,不知王爷能新鲜多久。”他瞧着卿程啧啧,“也算不上倾城倾国貌,怎么就迷得王爷神魂颠倒,想必某些方面功夫不错,连这小丫头也唬了去……”
一只玉瓶丢过去,姣儿怒气冲天,左右瞧瞧,顺手抓过一把扫帚就冲过去,杨侍卫绝没想到这小婢平时娇柔又可爱,居然会有这么大火气,一愣之间,被一扫帚拍在腿上,不由又惊又怒,佩剑“铛”地出鞘,而眼前寒光一闪,已有另一把长剑凝然指在眼前,冷冷道:“你敢伤人?”
杨侍卫暗惊,这一剑速度极快,他竟不及避让,没想到这练舞的小子居然有一手好剑法,倒是自己低估了他。
“出去。”卿程淡然道。
杨侍卫谨慎地后退两步,将剑收起,讥弄道:“你内功已废,剑法再妙有什么用,虚张声势,也不过是王公贵族养的一个玩意儿,等得腻了厌了,也就没有你嚣张的……喂!”他忙躲开又拍过来的扫帚。
姣儿气得脸通红,大声叫道:“门外的人都死哪里去了?疯狗进来怎么没有人拦着?”
话音未落,门外侍丛果然涌了进来,杨侍卫见状,冷笑一声,施施然转身而去。
卿程凝视手中剑,对姣儿冲着一群侍卫大发脾气恍若未闻,慢慢退回房内。
手上有了力道,内息也有了绵绵之感,这半年修习内力武功比过去十年还要勤勉,如今已渐有成效。有时候,仍感觉像在一场梦中,似睡似醒。
这些,是有人逼他学的,而原因为何,他却并不知晓。是负疚?还是弥补?是真要让他艺成杀那人一泄胸中郁滞么?
他淡淡一哼,怎么可能?他便再练二十年,也不是朱祁沧敌手,何必给他戏弄开心!
“卿程,你不练剑法,我可要不择手段啦。”
“内功要天天习,你今晚若偷懒,我便要勤快了。”
那人低语谑笑,仿在眼前。
手蓦然紧握剑柄,狠狠掷了出去。
“为什么我不早知,这两天他不在府里!”
如果早知,说不定……便逃了出去。
从未如此恨过自己不关心朱祁沧行踪,大好机会,转瞬即逝。
懊恼不已,连姣儿骂完了众侍卫后回到房里和他说了好几句话也没注意,直到她气鼓鼓说道:“疯狗乱吠,当然不必放在心上……”他才回过神,莞尔一笑:“嗯,很了不起。”
没头没脑一句,让娇憨的少女愣了半天,想了又想,忽然大悔,“哎呀哎呀,给他瞧了去我那么凶的样子,怎么办怎么办?”
十三、
凉夜寂静,便显得兵刃相击声格外清晰。
一道身影从二楼栏台翻跃而出,如白云出岫的轻灵,身姿妙极,钦王爷却登时吓了一身冷汗,一拍栏杆纵身飞掠湖面,刹那探臂揽住落向湖里的人影腰肋,安全落在岸边。
“你根基尚未打实,没学会走就想先跑?”他气骂,“还敢用什么华而不实的身形,我教你如何应用剑法,你先把剑舞放一边!”
卿程心不在焉地听他训了一阵,忽然淡淡问道:“你既是断袖之人,为何要娶妻?”
朱祁沧一怔,慢慢展开笑意:“你肯关切我的事?”
卿程听他这样说,看也不看他,转身就走。
“唉,我盼你问一句也不成么!”朱祁沧拉住他,“陈氏一族曾经获罪,她为避祸嫁我,不过是寻个挡风伞,如今陈氏再兴,早要接她回去,她却不肯。”他眼中含笑,仔细瞧卿程神色,“你问这个干什么?”
卿程想了想:“王妃既然不肯回去,必是感念夫妻之情,她对你情深,怎能容我?”
朱祁沧顿时啼笑皆非:“原来你怀的是这个念头,你不用想了,她从不管我的事,我也不管她,你想借她手逃遁,是绝不可能。”
卿程心微微一沉,他本不擅心机手段,从没想过借助谁人之力,如今不由暗恼自己太过迂直,远不如鹿肖玉狡黠机变。
朱祁沧一笑扯他:“少想些有的没的,我取酒,咱们喝个痛快。”
长剑一记寒芒掷了过去,卿程径自往水榭走,“不喝。”
朱祁沧追上前去,一把抱住他,低低笑道:“喝一点罢,这次保证不胡来。”
卿程冷然道:“放手!”上次被他硬捉去小酌,酒酣耳热之际,便借机不轨,他若再上当,就是蠢猪一只!
耳边热息灼人:“什么时候你醉一次给我瞧瞧,一定好看得紧。”
卿程讥道:“会吐,会大吵大闹,提剑杀人,自然热闹好看。”
“真的?”朱祁沧大感兴趣,“那一定要试试。”
见他果真要拖了自己去灌酒,卿程微恼,夺过他手中剑一剑斩去,朱祁沧一笑擒住他手腕,“嗯,有进步。”将他压在一棵树上,眉眼相对,“你说的是哪个?”
“什么?”他皱眉别头。
“会吐,会大吵大闹,提剑杀人的醉猫是哪个?”
感觉挺健的身躯似有若无地蹭着他,卿程微惊,不甘挣身,却挣不动,“是盈儿。”
“哦,那孩子是不错的,可惜你这师傅却笨得紧。”朱祁沧低笑,“那你呢?”
卿程不答,忽觉一只手便要解他衣带,他暗怒,冷冷看过去,那手便停顿下来,不再放肆。
“嗯,你呢?”
避无可避,眼见自己若不答,他便要毛手毛脚,卿程后悔自己应与他约定不擅动一指,而非不强行侵犯,只得勉强道:“也许会睡很久。”
“很久?有多久?”
“不知道,我没有大醉过。”
“哦?”朱祁沧深深看着他,“你没有伤心事?”
“没有。”
“极畅快的事?”
“没有。”
朱祁沧一叹:“难怪你情绪极定,少见喜怒,人生太过平静无波,有什么趣味。”
卿程淡然道:“有什么不好,我情愿死水无澜,也不必他人自以为是,替我做主强行扰乱。”
朱祁沧松了钳制,靠树而坐,低声说道:“假如我当初能选,仍是想要遇见他的。”
他这样幽幽的神色,卿程从不曾见过,刚要转身而去,任他一人独自怀想旧日时光,朱祁沧却一把拽他坐下,“陪我聊聊天。”
卿程无奈,被他无赖地当了靠垫枕头动弹不得,脑里隐隐想起当初被他强拉去说是喝酒聊天,却从此遭受不堪屈辱,经过近一年时间冲淡,仍然历历在目,不由要立即踢开他起身,忽然腰上一麻,被他制了|穴道。
朱祁沧懒懒一歪,滑枕在卿程膝上,仰目望去,夜空深邃,星子灿烂,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夜,他也这般枕在一人膝上,悠悠说着话,低吟浅笑。
“我那时不过十五六岁,和你的弟子冷盈差不多一般大,我很喜欢一个人,可他待我如亲弟,却并不知我的心思。”他拉拉卿程衣袖,“你有没有特别喜欢过一个人?”
卿程淡淡道:“没有。”
朱祁沧一笑:“他那人很坦荡,从不知我口里叫着他大哥,心里却怀着别样心思……”
头顶冷冷哼了一声,他不由苦笑,在他人眼里看来,如此兄弟必是龌龊之极令人齿冷,但他的苦,又有谁知。
“我想要闻一闻他的头发,摸一摸他的眼睛,抱他一抱,亲他一下……我想得快要疯了……”他紧紧握拳,身上僵硬,似乎又回到那段青涩痴狂的年少岁月,“可我只能闻他战袍上的尘土气息,摸他放在帐里的红缨头盔,抱他睡过的被褥,亲他喝过酒的坛口……”
头顶多出一双亮极的星子,清澈宁定,静静凝视他。
“我怕教他知道了,会轻视鄙薄我,从此,我不能再看他一眼,不能叫他一声大哥,不能像这样……枕在他膝上,听他吹箫,讲些家乡趣事。”
他虚弱地笑,惨淡苍白的笑。卿程眼波平静,一言不发,听他慢慢述说。
“后来,朝里政变,他被牵连入狱,我为他四处奔走,在殿前跪了一天一夜,求父皇见我一面。听闻他有性命之忧,便不顾一切闯了天牢,谁知……”事隔多年,仍让他痛如刀割,不能遏止,“谁知他早已死了,死了三月之久!我被一直蒙骗,狂怒之下冲上大殿杀了害他之人,可……有什么用,我找不到他尸骨,不知道他葬在哪里,我没有一星一点他坟上的黄土可以祭他……”
颀长的身躯压住卿程,抱得他几乎窒息,这一直以来笑谑不羁的男子,此刻像一个脆弱哀恸的少年紧紧抱着他,寻求可以支持的力量,与一点点微薄的温暖。
“我不会安慰人。”卿程有点呐呐,“但,我并不是他,你想要的,在我身上未必能找到。”
抱住他的人不动,良久,那嘶哑的声音才又响起,恢复些许往日低沉:“你当然与他不一样,你同他,一点也不像。”
朱祁沧低低叹息:“但是,我想要闻一闻你的头发——”
在他耳鬓颈间嗅了一嗅。
“摸一摸你的眼睛——”
带着硬茧的指腹轻轻划过他隽秀的眉睫。
“抱你一抱——”
温柔地拥抱他。
“亲你一下——”
卿程脸一别开,那吻落在耳边。
朱祁沧低声抱怨:“你看,你就是这样不理我,一眼都不看我。”
轻吻一下:“今天就是。”
又吻一下:“昨天也是。”
再吻一下:“前天……”
“小宁就和盈儿说过类似的话,你同他学的?”
朱祁沧伏在他肩上闷笑:“你这人怎么这样不知情识趣,安慰我一下都不肯。”
卿程静静道:“我说了我不会安慰人。”想了一想,又说,“还有,你别压在我身上,很重。”
朱祁沧大笑,一把拉起他,手指在他身上一拂,解了他|穴道:“走,我们去喝酒!”
于是当夜,朱祁沧兴致高涨,将舞师灌得大醉,卿程一睡三天,骇得朱祁沧以为他一觉不醒,急急请来大夫,折腾良久,才知虚惊一场,不由暗叹卿程果然所言不假。
十四、
春风十里,桃花红遍。
绮丽的花瓣簌簌而下,风一起,漫天飞舞,犹如迷离而飘渺的梦境。
素净长衫落了几点斑红,益显花更娇,人清雅,但他却全无注意,手中一根柳枝缓缓挥动,肢体偶尔优雅舒展。
朱祁沧站在树后,唇角含笑凝视,青年举手投足皆是好景,隽雅优美,引人入胜,静似画,动如诗,流韵丰姿。
想着偶尔的平和相处,偶尔温言以对,偶尔言行默契,不由心头稍安。如今不必靠好友从中斡旋,也能留得他在身边,纵使远不及心中所盼,总也算稍有进展。
正想迈步而出,忽见湖色轻裳翩翩而至。少女桃花一般美丽,娇憨地笑着,歪头看舞师动作,有点拙地学他步法,学了几步不得要领,径自掩口呵呵而笑。青年瞧得有趣,不由忍俊不禁,微微莞尔,眉目温柔。
朱祁沧胸口重重撞击一下,顿感呼吸困难起来。
少女忽然在唇前竖指示意嘘声,蹑手蹑脚走向青年,他不明所以,但见纤巧的手指探向他肩头,便下意识扭头一瞧,一只粉蝶自衣上翩跹而起,擦着他面颊掠过。少女气恼,横眉竖目地瞪他,他一笑,伸指在她发顶一探,一只轻蝶捏在指间,递到少女面前,少女又惊又喜,想要小心翼翼接过,谁知没有接稳,蝴蝶翅膀一振灵巧逃走。
少女正气得鼓腮,一阵花雨簌簌飘下,青年长袖一卷,如丹青泼墨随意挥毫,素衣银绦,黑发微扬,依稀台上剑舞时风华飘逸,净水远山的流畅遄飞。
衣袖揭起,一捧桃花。
明艳耀眼的颜色,娇嫩欲滴似唇上嫣然。
少女欢喜无限地捧在怀里,忽然面上一红,垂眉悄笑。
青年也笑,悠悠如画。
朱祁沧却笑不出来。
他怎样笑得出?
☆☆☆
才一警觉,身上已被沉重压制,气息在耳边轻轻拂动。
卿程皱眉:“你又干什么?”
声音低低道:“一起睡罢。”
“偌大钦王府,缺你一张床么!”
“不缺。”身上人低笑,“但,缺被子。”
卿程挣了挣,耳边气息愈轻,身上就愈沉重,压得他动弹不得:“被子给你,我换地方。”
朱祁沧懒洋洋道:“同床合被,不是很好?还换什么地方。”
卿程偏头闭目:“随你。”他不介意明早一觉醒来,发现身下压着一具窒息而死的尸体就好。
“随我?是你说的。”
手掌熟练的滑入衣内,掌心轻抚流连,卿程一僵睁眼:“你想毁约?”
朱祁沧舔他耳垂,又咬又啃:“不,我只想继续教你东西。”
卿程一怔,想起曾有两月沉沦,不由暗惊,咬牙道:“你敢胡来,明早便收尸罢!”
“你又来了!”他颓然伏在卿程肩头,“我卖力你享受,别老当我害你成不成?”
卿程不自在地脸微烫,低声道:“我不习惯,我……不想那样。”
朱祁沧听得他语气微异,不由有些惊奇:“哎,你别跟我说你害羞。”
卿程顿了半晌,静静道:“我到底和你不一样,你跟我定约,先做朋友,这大半年以来,我知你为人尚不坏,朋友便罢,但你囚我,我始终不甘,这样强迫纠缠有什么意思,你不累么?”
身上人像是在思索他的话,掌心无意识在他肌肤上轻柔摩挲,卿程正想吸口气时,那手忽然往下疾滑,在他腰上一捏,腰眼是极敏感的地方,卿程忍不住低叫一声,差点跳了起来,朱祁沧将他牢牢压住,沉声道:“你想我放了你,好与人双宿双栖?”
“什么?”
“姣儿。”他慢慢道,“你很喜欢她?”
卿程脑里恍了一阵,淡淡道:“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朱祁沧冷笑,“你可知有我在,你绝无机会娶妻,何必多情扰人误她终身,再说,就算你能娶,她也未必能嫁。”
卿程一哼,不理会他自说自话。
“她在家乡早有心上人,你何苦扰得她芳心暗动,左右为难。”朱祁沧轻轻叹息,“你不是存心招惹,但她却动了心,若一意跟了你,你又不能娶,她未婚夫婿又找你算帐,你怎么办?”
卿程愕然,方才随口顺了他话意承认,不料背后竟还有许多未知因由。
“我不知道会这样……”手里忽然被塞进一张纸,让他一顿,“这是什么?”
“你宝贝弟子的求救信。”朱祁沧嘿地一笑,“凌小宁叫人掳了去,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