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没有吭声,陈川更不想说话学习和生活已经占据了他绝大多数精力,这种疲惫当他回到可以休息的宿舍之后显得更明显。自顾自去洗漱出来,陈川发现宋嘉已经拉了一根凳子坐在床的对面,手上还端了一个杯子里面飘出阵阵咖啡的苦香。
“那个。”迟疑半天,宋嘉还是吞吞吐吐地开口了,他用空着的收挠了挠脑袋,“对不起啊。”一边低声道歉一边主意陈川的表情,宋嘉很快说了第二遍:“对不起。”之后的话就好出口多了,“那天晚上我真没其他意思。就想着说怎么能给你帮忙。”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诚恳,“我之后想了挺多的,觉得确实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宋嘉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说:“没有站在你的立场去考虑事情,对不起。”
陈川抓着毛巾站在宋嘉面前,良久才发出一声长长的,似哭似笑的叹息。他沉默地把毛巾挂回架子上,又把脏衣服泡在盆子里打算第二天有空再洗,做完种种一切,陈川才回到床边,在宋嘉对面坐下。
“我其实没生气。”陈川闷闷地开口:“至少是没有你想的那么生气。”他强调道:“我还是能分好歹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担心我因为压力太大受不了放弃高考。”他苦笑了一下,“是我自己太敏感了,其实你也说得没有错。”
宋嘉赶紧截断他的话:“不不不,这件事是我不好,我们现在不说这个了吧?”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跳过这个不谈,“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但是怕你生气。”宋嘉鼓足勇气,终于还是开口:“陈川,你打算怎么办?”
“先等我爸出院吧现在他已经好很多了,但是还是不能出院,出院以后,经济上的压力还是小了很多。”陈川情绪低落地说,“就是我担心他出院以后回家没人照顾他。你知道的,我家里,”他苦笑了一声,“比起钱,这个才是我最担心的事。”
宋嘉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无奈痛苦的朋友。陈川却像突然想开了一般,唠唠叨叨地同朋友发牢骚。他说陈爱国不合时宜的挑剔和让人头疼的固执,亲戚的推脱,还有需要照顾的母亲。陈川似乎终于找到了这个合适的机会,将藏在心底几乎要烂成一团黑泥的东西一股脑地暴露在朋友眼前,他依然感觉难堪痛苦,却也感觉到了轻松
最后宋嘉拍拍陈川的肩膀,“我觉得你肯定没问题的。”他语气坚定地对朋友说:“语文老师怎么说来着?梅花香自苦寒来,你现在就是个花苞啦!所以一定要坚持下去!”他呱啦呱啦滔滔不绝,语文老师要是在场铁定无比感动宋嘉几乎把所有学过的名人名言都给陈川背了一遍。
少年的眼睛清澈见底,陈川在宋嘉的眼底发现自己近乎快要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他第一次没有隐藏自己的感动,尽管笨拙但依然认真地对宋嘉说:“谢谢你,兄弟。”
宋嘉闭上嘴巴,微笑渐渐从他的脸上消失,最后他拍拍陈川的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
精神上当然可以无比强大,但是精神再强大,物质世界也不会随着精神的强大而在第一时间发生变化。
所以,陈川面临的窘境,没有什么好转的迹象。
第六十一章()
周末陈川去医院的时候遇上了三叔陈向前。
“我过来看看你爸爸好得啷个样了。”给侄儿解释了一句,陈向前上下打量陈川一眼,问他:“你现在周末都要过来啊?”
“过来先看一下爸爸,然后再回家去。”陈川提着暖水壶给三叔解释,手上的重量勒得他不得不分心,结果陈向前完全没有走的意思,倒是跟陈川说:“你把东西放下,我一会儿给你说个事。”
陈爱国这几天已经好了不少。虽然是中年人,但医生说他底子还不错,恢复情况也很好,结合适当的复健,这次手上也不会对生活造成什么影响。按照医生的话说:“好生注意点,以后还是可以再去工作,就是不能做太累的活路。”
这件事让陈爱国的情绪好了不少,虽然还要住院,但是他也难得发火,最近看见陈川更是连重话都不说一句。
陈川匆匆放下水壶,给正在和病友打扑克的父亲打了声招呼,就转身出去找陈向前去了。陈爱国目送着儿子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转角地方才收回视线,脸上的表情也从乐呵呵变为眉头紧锁。同病室的病友问他:“怎么了嘛?”
“我那个兄弟每回来找陈川,最后陈川都要不高兴好几天。”陈爱国心里压着火,说出来的话也硬邦邦的,“他还以为我这个当老子的人不知道,只是他怕我晓得了不高兴,那我就不晓得吧。”他面无表情地说完,把手里的一对尖扔出去,伴随最后一句:“现在没办法,迟早我要找他说聊斋!”
医院里不能抽烟,陈向前索性把陈川带到了楼下的院子里,一根烟差不多都要抽完,他才一脸松快下来的神色跟陈川说:“你晓不晓得你们那个学校有个校长是我们陈家湾出去的?”
等陈向前说话等得快要失去耐心的陈川一下子提起精神。“不可能吧?”他犹自不肯相信,“我从来没听到别个说起哟。”
“你那个校长是不是叫陈永军嘛?”陈向前咬着烟蒂说,“不是拥护的拥,是永远的永。听到说是他个人去改的名字。说起来,陈永军的爷爷还是我们爷爷的亲兄弟。只不过他们这一支读书上头凶得很,以前嘛是没得办法,到陈永军嘛,他十几岁就出去读书了,后来听到说在市里头工作了,就把他妈老汉都接出去,那阵儿他爷爷都死了好几年,也没埋在村头,就埋在市里的公墓里头了,起码是十年没回来。”
陈川手里沁出了汗水,他在衣服上抹了两把擦干。问陈向前:“那我该喊他啥子?”
“他跟我还有你老汉是一辈人,”陈向前在水泥花坛上拄熄了烟蒂,跟陈川说:“你要喊他叔叔了。”然后陈向前把他打好的算盘说出来,表情诚恳得很:“川娃儿,我看你是非要读这个书了。但是现在家里头条件你也看到起的。你三叔我的想法嘛,以前我们认不到人,没这个门路就算了,现在有了这个关系,我觉得川娃儿你要把握这个机会。”
陈川埋着脑袋,咬着嘴唇半天不吭声,陈向前等得烦了,扔下一句:“反正你自己的事自己看到办。”就匆匆忙忙地从医院离开了。他自己也是有老有小的人,陈爱国家的事,他帮到现在,也差不多算仁至义尽了。至于陈川,陈向前还是那句话,他家现在这个样子,陈川还想要读书,就得一切靠自己。
在医院底下木木呆呆地站了半天,陈川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病房。回去之后闷不吭声的样子一下就引起了陈爱国的注意。他盯了儿子看半天,陈川恍若未觉地抱着水杯坐在凳子上发呆。陈爱国重重地咳嗽两声,粗声嘎气地问他:“你木起干啥子?”
陈川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把手头已经喝干的杯子放到床头柜上,嗫嚅着嘴唇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啥子,就在想事情。”
“快点说!”陈爱国恨不得现在一巴掌扇到陈川脑袋上去。可惜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想要达成愿望估计已经是两三个月以后的事了,不由憋闷,说话也带上了不耐烦和催促:“川娃儿你一天到黑木起,是不是你三叔陈向前给你说啥事了!?”他突然就敏锐了一把。
“没有”陈川声气很弱地解释道:“三叔就问了两句我最近啷个样”他说到这里,倒是破罐子破摔地看开了,鼓足勇气问他爸:“爸爸,刚刚三叔给我说了个事,我想了半天,还是想先问哈你的意见。”
“就是,三叔说我有个叔叔现在是我们学校的校长叫陈永军”陈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父亲的脸色,字斟句酌地问他:“说还是陈家你们一辈没出五服的堂兄弟”
陈川说的这件事让陈爱国当时就愣住了。他蹙着眉头想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跟儿子说:“你先把床给我摇起来。”
等稍微能起来一点,陈爱国这才跟陈川讲古:“你说的这个人我晓得啊,十几年前那阵你还多小的时候,陈永军还带起他老婆娃娃回来过一次,”他凝神回忆道:“这个人的爷爷跟你祖爷爷是亲兄弟,听到说小的那阵儿就聪明,后来走镇上当学徒,能干惨了。没好久嘛就是49年嘛,解放了要分土地,他就又带起屋头的人回村头,结果因为分地嘛,就跟你祖爷爷闹得不愉快。”
“那阵他爷爷拖家带口的回来,村头都说这个地都分好了,咋办呢?就说再补贴屋头几亩地,然后直接从陈家里头分,我爷爷那阵三四个娃娃,本来口粮就紧张,结果他带起大大小小几口人回来,肯定别个就要少分。两兄弟就在村头闹起来咯,听老辈子说,还打起来了,结果嘛,我们这家人,和他们那家人,就不往来了。”陈爱国一口气说完,只觉得口感,又接过儿子端来的水喝了大半润喉咙,方才接着说后面的:“后来陈永军会读书,恢复高考那阵他就考起大学,后来嘛,就听到说在城头落脚,也没啷个看到他回来了。要说按排行,”陈爱国眯着眼睛心算了一会儿,“该是排到老七,我记得他岁数在我们这辈里头算小的咯。”
陈川越听心里越沉。等陈爱国说完,他闷闷地开口:“三叔说这个七叔叔现在是我们学校的校长,他喊我去找七叔叔帮忙。”
陈爱国脸色一沉,却没有跟以前一样冲陈川发火。他闷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你个人愿意不嘛?”说这话的时候,陈爱国有些不敢看儿子的表情。
陈川低着头扯衣角,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不是很想去。”少年闷闷地说:“我都认不到他,就要跑去找别个帮忙。这种事,好脏班子,好臊皮哦。”
“那也不能说是外人。”陈爱国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心里头都发虚,“那也是你叔叔嘛,正经上了家谱的,论起来还有关系,那啷个能叫外人嘛。”
陈川忍不住就顶了他爸一句嘴:“十几年都认不到,突然有天就跑去求别人办事,好大张脸。换成我,你哪里来的个人哪里爬。”
“你这个娃儿啷个这么说话哦?”陈爱国脸上挂不住,有些尴尬。这件事上儿子的意思显然更附和正常人的处事方法,因此他也只是这么说了陈川一句,就没像以前那样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陈爱国叹着气,虽然不忍心,但还是对陈川说道:“川娃儿,这件事啊,你要听你三叔的,他也是为你好。有时候,该低头的时候就要学到起低头,这个不是丢人。”
陈川一声不吭地听完,半天才低着头闷闷地开口:“我不去,太脏班子了,我不去。”他一连说了两个不去,在向来个性温和的陈川这里,已经是难得的固执了。
陈爱国没有强迫他,这种事也强迫不来。怎么强迫?就像陈川自己说的,求人不丢脸,但是这种两边几乎都断绝关系往来的求人几乎可以归类到不要脸里头去了。十来年不往来,如今想起别人了,哦,原来是要用别人,人家这是该着你了?是欠你谷子还你糠了?
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但是,有时候,你知道这个事情脏班子,臊皮,还是只能去做。还是只能低眉顺眼地去求人。你想不想读书?你陈川要想读书,就要学会不要脸皮。你能挑还是能拣?你陈川的爸爸就是个农民工,现在还在医院头躺起,亲戚朋友不愿意伸手,那你还想要读书,这是好奢侈的愿望!你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豁出去求人!
这是陈爱国想对儿子陈川说的,但是当他看到陈川那张少年人青涩却也干净的面孔时,他却迟疑了,他是在尘世里头打滚几十年的人,虽然被人说木讷呆板,他却也是晓得人情世故的,晓得低头是有多么的不容易,求人是如何的艰难,一个不好,这就是能彻底打断一个人脊骨的事情,让人一辈子抬不起头的事情。
最后陈爱国长叹一声,对陈川说:“事情你自己也清楚了,去还是不去,川娃儿,你也是个大人了,就自己想想吧。”
第六十二章()
所以说,到底要不要去找陈永军帮这个忙。
这个问题,陈川足足想了三天。
他在医院给父亲陈爱国擦身的时候想,回家给母亲李秋萍煮饭收拾菜地的时候想,回学校的大巴车上想,直到回到宿舍之后还在想。
他在想父亲所剩不多的医药费,在想母亲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在想肇事者什么时候能给陈爱国赔偿,在想只剩下几十块钱的钱包,在想昂贵的教辅,在想同学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补习,在想他还没有缴纳的学费在想所有那些他有心无力,焦虑并且无解的问题。
直到第四天,班主任秦老师委婉地问了陈川一个问题:“陈川啊,”他的表情夹杂着为难和同情,“现在开学了,全班就你一个人还没有交学费。”班主任观察着陈川的表情,叹了口气,继续说:“没事,有困难就跟老师说,老师给你想办法。”
陈川艰难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老师。”然后不等班主任回话,他就匆匆朝秦老师鞠了个躬,慌慌张张地离开办公室了。
秦老师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叹气,偶然听到一耳朵的同事悄悄问他:“这个就是你们班上的那个陈川?就是那个家里出事的孩子?”
“对,就是他。理科成绩特别好,英语弱一点,不过农村下来的孩子嘛,能理解。”秦老师一边叹气一边和同事说话:“本来都好好的,结果他爸爸听说在工地上把腰摔伤了,现在连医药费都很困难,更别说学费了。还有个妈妈,好像也是生病,总之,一家人,可怜得很。”
同事是文科班的老师,没教过陈川班上,因此一直只是听说有个高三的学生家里很困难,这次才听说了详情。女教师天生心肠软,又听秦老师说个好孩子,忍不住就开口:“实在不行就上报给学校吧,给他捐钱什么的,学费才多少啊,就整个年级一个孩子几块钱,哪里就读不起书啦?”
“他的运气就是太差啦。你们文科那边哪个班好像也是学生出事,不是才举行过捐款?所以学校方面也觉得这样做一般的学生可能会有意见。现在的孩子啊,不好说的。”秦老师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现在学生不在,他脸上一阵赛一阵的难过,“陈川真是个好孩子,人品德行哪样都好,成绩也好,怎么就他遇上了呢?”
同事也跟着唉声叹气。他们是老师,对待学生不说跟自己的孩子,实在也没有差太多,现在学生出了这样的事,学校还帮不上忙,老师那种难过的心情真是形容不出来。
陈川昏头昏脑地回了教室,还好整个下午都是自习,他都在机械地做卷子,等反应过来,已经晚饭时间。宋嘉收拾好桌子等了他几分钟,发现陈川还是愣愣地盯着卷子发呆,不由好奇地敲敲桌面:“喂,想什么你?这么专心。”
“啊?下课了?”陈川仿佛从梦中惊醒。他自浑浑噩噩中醒转过来,看见宋嘉那张皱着眉头大惑不解的脸。他勉强笑了一声,抬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有道题想不明白。”陈川含糊地说,然后草草归拢了卷子,“走吧,我们吃饭去。”
宋嘉跟他一前一后地出了教室,两个人到食堂打了饭,陈川盯着宋嘉的托盘很有些吃惊地说:“你今天要吃这么多!”尤其是那个鸡腿!宋嘉居然拿了三个!除此之外还有肉丝炒菜和一大碗饭!
“我好久没吃鸡腿了,突然就特别想吃!”宋嘉在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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