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川只顾点头,脑袋快点得跟鸡啄米一样。他朝大队书记深深的鞠了一躬,直起身说了一句:“谢谢安书记!”然后转身就跑。
安书记在后面乐呵呵的看着他越跑越远,自己也觉得点子实在不错。
转天就是三角镇上的赶场天,陈川起了个大早背了一筐陈爱国平日里挖的草药和野葱去场上卖,也是他运气好,日头渐高的时候东西就卖得差不多。他找了个面馆花了两块钱吃碗面,借人家厨房里的自来水洗把脸,又跟老板说好把背篓暂时放在店里,闲谈时候老板听说他要去司法所,赶紧告诉他现在司法所搬到镇政府里去了,陈川道了谢,认认方向,径自朝镇政府走。
安书记给他出的这个点子说不上多高明,不过在当时的陈川看来却是最后一根稻草。
“川娃儿,这样,你去镇政府里头找司法所,然后找他们那个所长,叫叶树。他管得。”
“一(ye)竖?这个人的名字怎么这么怪啊?”
“哎呀,是树叶的叶,大树的树,不是那个横竖的竖。”
陈川谢过为他指路的工作人员,忐忑不安的站到漆成黄色的门板前,抬头望了望那块写着三角镇司法所的门牌,鼓起勇气敲了门。
“进来嘛,门没锁。”
他觉得手有点抖,腿也软好像快站不住,赶紧定定神,手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这才小心翼翼的推开门。
门里面的女人头上戴了顶报纸折的帽子,脸上大汗淋漓,左手抓着簸箕右手抓了把扫把。她看见陈川傻乎乎的站在门口不动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身装扮实在是不合适。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才搬过来,办公室脏得很,”她赶紧摘了纸帽子,又把簸箕扫把堆到墙角,转身又说:“进来进来,不要站在门口嘛。”
陈川这才像大梦初醒一般赶紧往屋里走。
“是屋头大人喊你来这里的?”那个好像是工作人员的女人在一边的脸盆里洗手,顺口问了一句。
“不是……”
“唵?你自己来的?啥事嘛?”她背对着陈川,正拽着毛巾擦手。
“……我,咳咳,我找叶树……”陈川清了清喉咙,可惜声音还是不比蚊子大多少。
“找叶树?”那人转过身笑了笑,“我就是撒。”
陈川一下睁大眼睛。“不是男的嘛?!”然后醒悟过来实在是不礼貌,涨红了脸手足无措的解释:“我看那个名字像得很……”
叶树自己倒无所谓。当年她第一次到司法局报道的时候,人事科的人就吓了一跳,说怎么是个女孩子。工作这几年,听了名字再看她人的没有一个不说:“看名字还以为是个男人!”
“啥事嘛?”她取了个纸杯给陈川接水,饮水机是镇政府淘汰下来的二手货,出水不太利落,她一拳捶上去,整个机子都晃了晃,然后原本一股线似的水立刻哗啦哗啦响。
“饮水机有点毛病。”叶树一边解释一边把杯子递给陈川。
陈川被刚才叶所长那拳吓了一跳,看见水杯递到自己跟前赶紧诚惶诚恐的接过来,他实在是紧张,说话声音都在抖:“谢谢。”
“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还在读书没?”
听见叶树问话,陈川赶紧将没喝几口的纸杯放到桌子上,他有点怕这个所长,眼睛都不敢看她,就低着头回答:“我叫陈川,住在陈家湾大队,在重庆读高中。”
“哎哟,在重庆读高中哦?”叶树有点吃惊,那几年农村孩子在县中念书就被认为不错了,在市里读书真是极难得的事。她重新打量陈川,这一看就多了几分喜欢,眼前的男生虽然穿得旧,但是一身清爽干净,长得也是斯文秀气的样子,换身衣服就没人相信是生在农村。
“叫陈川对吧,你有什么事?”声调就放软了许多。
“我们屋头,我妈生病了,我爸去找外婆借医药费……”
叶树听陈川说完,眉头就拧起来。她字斟句酌的说:“陈川,是这样的。我们这个司法所啊,确实可以帮村民进行矛盾调解,但是像你说的情况,我们也只能以劝说为主,毕竟你妈妈现在的监护人是你爸爸,理论上,该你爸为你妈出医药费。你外婆出钱是基于母女之间的感情,不出钱……”她顿了顿,觉得下面的话对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有些残酷,“也说得过去,只是说听起不好听罢了。”
陈川沉默了。他半响开口:“那我妈的证明现在外婆手头的,姨妈他们拿起去领钱。”
这回轮到叶树惊讶。“什么证明?”
“我们家里很困难,妈妈又不好,结果几年前大队就给我们家开了个证明,说是每个月可以领点钱,都跟五保户一样。结果我姨妈过来找我老汉要走了,说是她帮我妈领。”
“结果从来没把钱给你们是不是?”
“……姨妈家里也有两个弟弟要上学……”没有直接回答,陈川把头压得很低。
司法所长叹了口气。这种事她不是没遇到过。在乡村里过于老实的人家往往会和陈川家一样,成为亲戚朋友占便宜的对象。城市里的人以为乡人纯朴,民风淳厚,但其实到了这个年代,人人向钱看,再来要求生活本就艰难的乡村一尘不染,叶树摇摇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找你姨妈把证明要回来,只要你能够举证,要求你姨妈将过去领的钱全部还给你也可以。”叶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泼冷水:“只不过这种事是说起简单,到时候还是要你们大队配合,不然你姨妈硬是不拿出来我们也没有办法的。”说到这里她不禁叹气,司法所不是公安局派出所,没有执法权,所能做的也只是见效不大的说服教育。像这种情况,他们其实也是没有多少办法的。
不过对陈川来说,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他站起来认认真真的给叶树鞠躬,倒把叶树吓一跳:“哎哟哎哟!用不着用不着!”
“我们家里的事没人管,我也知道可能最后还是没办法,”陈川笑了笑,“现在有人管,我就知足了。那叶所长,我先走啦,家里现在只有我爸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行啊,这样,你下礼拜还回来不?”
“什么?”
“我到时候走你们大队,然后叫上大队书记看能不能解决。”
陈川瞪大眼睛,然后他忙不迭的连声应道:“我回来我回来!”
第二十三章()
陈川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时间难熬。
往日里觉得有趣的数学题失去了吸引力,而不论上课还是放学,他都很难集中精神,虽然暂时还没被老师发现,但陈川知道他的状态已经引起了老师的注意,证据是一向不太关注他这个方向的老师们上课时已经往这里看了好几次。
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个了。陈川满脑子都是那位司法所长最后告诉他的话——下周末她会去一趟陈家湾,然后和大队书记一起设法解决陈家面临的实际问题,也就是——钱。
“你怎么了?”室友的异状显然瞒不过宋嘉,更别说陈川也不不是什么好演员,他在想什么一向是写在脸上的。在忍了几天以后宋嘉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陈川吓了一跳。他正在收拾课本的手顿了顿,然后强装镇定地回答:“没有啊,我家能出什么事。”他嘿嘿笑了两声,却因为声音太过僵硬而不得不中途闭上嘴巴——宋嘉一脸的不以为然。
最后陈川叹了口气,“没什么,”他不想和同学谈家里的事情,所以打定主意一个字也不说:“你想太多了。”
这已经是星期五,这个星期放归宿假,陈川将最后两本书塞进书包——虽然知道不怎么可能,但是陈川还是打算回家看看书,好歹做几张卷子。然后他抬起头看着一脸担心的宋嘉说:“真的,我没事。”
对,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以往陈川回家基本都坐中巴车,能省十几二十块钱,但今天他归心似箭,哪怕大巴车的车价他一向颇有微词,陈川也打算完全无视。他满心满眼地想要回家,那时候的陈川真心觉得自己是个将要迎接悲壮战斗的战士,而他也确实做了最坏的打算——证明要不回来,钱也要不回来。
“实在不行,就不念书了。”
陈爱国已经提前知道儿子要回家,他沉默地烧了好几壶开水,又把陈川的卧室——就是那间杂物室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边,煮了几节香肠,去菜地里拔了几棵小白菜,他在灶房转了两圈,决定去不远处的表弟家——他家里承包了几亩鱼塘,陈爱国打算给儿子做一个红烧鱼。
陈川到家的时候红烧鱼都快凉透了。陈爱国默默地端了鱼去热,陈川则打算先去看看母亲——自从医院回来以后陈川母亲精神就不太好,白日间总是昏睡居多,但即使是这样,也比之前一天到晚总是抱着女儿遗照混混沌沌来得好。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父母的卧室,结果就听到啪嗒一下,头顶的白炽灯忽然放射出昏黄的光芒。陈川猛地一愣,意识到母亲可能听到自己的动静了。
“川娃儿,才回来啊?”如果没犯病,李秋萍实在是一个和善清秀的女人。哪怕生活的重担过早地让她的面容上染上风霜,但岁月并没有将她容貌中的美丽彻底带走。她勉强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儿子因为内疚而不知所措的脸,李秋萍勉力笑了笑:“真是,不认识妈妈了啊?”
少年露出一个好像在哭的笑容,“没有,就是吓了一跳。”他走到母亲身边拽了根小板凳坐下,忽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明明在之前,他有无数的话想要同母亲讲。
李秋萍摸索着起来要给儿子倒杯水,但她气力实在不够,这个小的动作也让她气喘半天,陈川想要站起来帮忙,被她一连声地喊住:“你别动你别动。”又定了定神,小心不让白开水洒出来。
“妈妈你别忙我不喝水。”陈川又是幸福又是纠结,他最后还是站起来把杯子从母亲手里接过来,又扶着她躺回床上。
“你看我真是不中用,就是倒杯水都不行。”李秋萍自责道,她看着陈川的面孔怔怔出神:“我记得上次看见你,你还只有几岁大,还没有你姐姐高,怎么现在一下就长大了啊?”
陈川面色迅速变幻了几下,最终他平静地开口:“哪有小孩长不大的啊,都是一下就长大了。”他比划了几下,声音里带着故作轻松的开朗:“我现在比我爸还要高。”
少年站起来,身姿挺拔,就像山间常见的一棵杂树,在幽暗的山林里,不知不觉,已经长成了枝叶盎然的模样。
和城市的高楼小区比起来,农村的房屋似乎从很多年起就没有什么变化,不,也是有的,至少这里也通了电,有了自来水,在李秋萍身体还好的时候陈爱国买了电视机,还买了冰箱,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只要有把子力气,连山也扛得起来,连天也能捅破了去。但很快生活就翻天覆地,女儿没了,老婆病了,儿子半大不小,吃穷老子。
堂屋里摆了张四方八仙桌,两根长板凳。灯泡昏黄,裸露在墙边的电线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黑灰,屋角摆着化肥和乱七八糟的农具,农药被收到了灶房的边角里。地面直接铺了水泥,墙面粉了白墙灰,十几二十年前,这也是四里八乡数得上的好房子,陈川的爷爷那时候还在,跟村里人说:“这个房子,只管住,百年不塌”。
哪用百年呢?没有人,二十年不到的光景,便倾颓至此。
晚饭的桌子上只有父子两个人。李秋萍的饭菜是陈爱国端到卧室里去的,她现在吃不了多少,几口就饱了,大多数时间里仍旧在睡觉。
一双夹着鱼肉的筷子落到陈川的碗里,他抬起头看着对面的父亲,陈爱国对着儿子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好脸色,他板着一张脸收回筷子,一出口就是训斥:“你看你瘦得跟干柴样,你在学校到底有没有吃饭啊?”
陈川端着碗一边扒饭一边闷声闷气地回答:“就你觉得我瘦了,我自己还觉得胖了。”
陈爱国喝了口酒,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胖点好,胖点不生病。”他的眼神忍不住往卧室的方向落过去,“你看看你妈妈,就是太瘦了,才会生病。”男人叹息一般说:“现在好了,她病也好了,以后就好了。”
最后这句话不知道是期盼还是什么。
“妈妈究竟好了没有?”陈川觉得饭菜似乎都梗在了喉咙里。他抱着饭碗,垂着头,声音里藏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不安:“妈妈……真的是精神病啊……”
陈爱国一巴掌不轻不重地甩到儿子脑袋上,险些把陈川扇下凳子,他板着脸开骂:“就晓得打胡乱说!你妈妈怎么会是精神病?”他又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把儿子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把,粗鲁地往陈川头上一胡噜,“你妈啊,就是身体不好,你看她都瘦成啥子样了。”
陈川眼睛亮晶晶地咧开嘴笑了起来,嘴角还沾着饭粒和油渍,就像是要对父亲的话表示无比的赞同,少年一边重重地点头,一边说:“对头,妈妈就是身体不好!”
他呵呵笑,心满意足地往嘴里扒了一口饭。
和叶树约的时间是周末,但当时忘记问她到底是周六还是周日来。陈川有点发愁,他很想提前和叶树沟通一下,问问这个司法所长到时候到底要怎么办。想来想去,他觉得可能得问问村支书的意思。
再想了一会儿,他真是觉得一点坐不住了,和父亲说了一声,陈川打着手电筒趁着还不太晚找到了村支书家里去。
“叶树说要来?”安书记叼着红塔山烟的过滤嘴,声音有些含混。他让儿媳给陈川上了一杯糖水——现在天已经黑了,再说小孩子不好喝茶。
“嗯。”冲那位年轻媳妇腼腆地笑了笑,陈川又赶紧将注意力放回安书记的身上,他不太确定这位书记的想法——安书记全名安全青,在陈家湾大队当了快二十年支书,他不姓陈,和陈家族里没什么相干,也和陈家湾另一个大姓李家没关系,相对来说地位更超然些,不过也更不好插手这两家的事。
安全青吧嗒了两口烟,“她愿意来啊,是好事。”书记有滋有味地啧了一口酽茶,又对陈川说:“喝水,喝水。”
陈川赶紧喝了一口,又眼巴巴地看他。
安全青叫这孩子看得为难起来——他实在不想掺合这家人的事。陈爱国家里困难,多半事出在堂客生病这件事上,而陈家湾上下,都对李秋萍为啥生病知根悉底。当年陈爱国家闺女出事的时候,哪家没在背后说李秋萍胳膊肘朝娘家拐,结果把自己女儿断送了性命。
不过,也要说是这姑娘性格太刚烈。
这就扯得太远了。安全青就这茶杯又吸溜一口,摩挲搪瓷茶杯,实在是可怜陈川这孩子,他耷拉着眼皮终究还是说了一句:“叶树啊,是公家人,要讲道理。”
陈川嘴唇嚅动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啥话来。他知晓那位司法所长是公家人,是他不长的生命中所认识的愿意为他家讲道理的好人,但生在骨子里属于农民式的狡猾天性告诉陈川,在乡间的村落中,公家人,有时候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他终于憋出一句:“安书记,要是叶树来,你能不能来我家做个见证?”
第二十四章()
叶树是今年三月才到三角司法所上任的。她是地道的城市子弟,如果不是因为工作关系必须下到乡镇驻留三年,叶树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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