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匀,附在他耳边低声唤他的|乳名:“八郎…八郎…”
姬郦池浑身酸软欲死,半梦半醒,意乱情迷之际,突听到他的低呼,眼中一热,八郎…,燕棣从没这般叫过他,这样叫他的只有父皇。
“八郎,为父不得不委屈你…”那一年自己才刚五岁,头一次见到父皇。他一生之中,见过父皇的日子屈指可数,而父亲称他为八郎也只此一次,以后都只是叫他痴儿,痴儿…
他是痴的。他一岁识字,两岁成诵,四五岁时便过目不忘,天资聪颖,然而教养他的师傅与内侍们却死死瞒了这消息,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白痴。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过种双重生活的了,似乎他一生下来,就一面是白痴一面是天才,日子久了,他甚至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天才还是白痴。
他有时情愿自己是真的白痴,不知痛,不知苦,不知道爱恨。
他被情欲烧得有些糊涂的脑子有了片时的清醒,手里还抓着燕棣一大把头发,就手一扯,痛得燕棣自他身上抬起脸来,迟疑地望着他,姬郦池咬着牙低声道:“你叫我做什么?”
燕棣怔了一怔,这时回过意来,又低低地叫了他一声:八郎…
姬郦池抬手便是一掌,燕棣不闪不避,受了他这一掌,面上清清楚楚五根指印,他叹了口气:“吾家八郎年纪少,眉似春山眼如波。要不是住进这里,也不知道这两句原本说的就是陛下。”
姬郦池喃喃地道:“你哪里听来的这两句?”
燕棣朝床头那册书努了努嘴道:“你师傅,申大才子的诗。”
姬郦池抬眼看了看果然是申季璃一册诗集,这人文名远播,这些年来又刻意隐瞒真实面目,以一付风花雪月的流荡公子模样,写了无数的风月诗作,人人都只当这两句说是他自己的兄弟,却无人知此八郎非彼八郎。
燕棣托了他的脸细细地瞧了瞧:“果然是眉似春山眼如波…”
姬郦池恨声道:“住嘴。我恨不能杀了你…你…”
燕棣微微摇头,但笑不语。
姬郦池脸色转为苍白,黑沉沉的眸子里罩了一层严霜般,清亮里透着寒意:“燕棣,别逼我。”他一面说一面起身披衣,手指颤抖,衣带怎么也系不上。
燕棣叹了口气,捉过他双手,替他系好衣带道:“外面天寒地冻,陛下要保重龙体。燕某虽然被陛下囚在此处,想来还有的是人要跟陛下为难,陛下这时候身体可要紧得很。”
姬郦池冷哼一声:“你的孝子贤孙,果然多得很。”
燕棣哈哈一笑:“以陛下手段,再有十个燕棣也不是对手,何况我手下那些粗人。”
姬郦池道:“你手下的高人很多,不过,你觉得他们要救你出去,有几成胜算?”
燕棣道:“在陛下手里,一成也没有。”姬郦池冷笑道:“知道就好。”
说完转身拉开门往外就走。
18
他回到寝宫;天已经放亮;这天是小朝;几名心腹重臣已经等在勤政殿外;他匆匆换了朝服;喝了口热茶;便往大殿去。
夜里下了一场初雪,雪虽不甚大,然而宫内房屋树木仍是厚厚蒙了一层白雪,却见赵明与申季璃立在台阶下,头凑在一处不知说些什么,新近升上来的兵部尚书彭仪秀站在廊柱下正翘首望着,一见了姬郦池的身影,便忙拜伏在地口称万岁,赵明与申季璃也忙过来跪到接驾,姬郦池含笑道:“众卿请起。”
一面说着一面单单走到彭仪秀身边,一手搀了他起来道:“彭将军上了年纪,以后见了朕不用行这大礼,这些不过是虚礼,将军不用太过拘礼。”
彭仪秀新升了官,女儿又被钦定为皇后,心里着实地得意,平生被燕棣压得出不了头的闷气一扫而光,此时见姬郦池放着两位心腹重臣不搀,却独独来搀自己,那么荣耀得意,竟是生平从没有过的,一时老脸放光,说话声音格外洪亮,姬郦池便携了他手,与几个重臣一道进了大殿。
君臣刚坐下,彭仪秀便道:“陛下,北胡的汗王可还在宫中?”
他军人出身,这话问得很是唐突,姬郦池视若无睹道:“彭卿问此事何意?”
彭仪秀自怀内掏出一封书信来道:“昨夜可汗的中军到微臣府上,送了这封信来。微臣不敢私拆,今日带来请陛下御览。”
李时忠忙接了过来递给姬郦池,姬郦池拆开信看了看,将信递给申赵二人,众人一一传看了,最后忙到彭仪秀手里,他将那信细细看了,顿时便跳了起来:“皇上,这是,这是北胡的反间计,陛下万不可信。”姬郦池微笑道:“彭卿何必着急?朕即给大家看了,便没有疑你的意思。北胡荒僻之地,人才凋零,便想要拉拢我朝俊杰,彭将军不用着急。”
彭仪秀道:“陛下圣明,可是北胡狼子野心,咱们却须得提防。”
赵明道:“彭将军说得不错,那北胡汗王说是孤身来朝,其实离城不过百里,有五万大军隐伏在函关山中,只因彭将军大军严守函关,才不敢轻举亡动,陛下,如今这汗王却如何打发?”
姬郦池道:“北胡才被燕…燕贼打得大败,此时没有胆子再来进犯,他领军而来,想是有备无患,探听虚实。”
申季璃道:“那汗王与燕贼有杀兄之仇,此番别是为着这姓燕的人头而来?”
姬郦池眉头轻蹙,却听彭仪秀道:“正是,陛下,燕贼罪无可赦,本应早日杀了才是。依微臣愚见,莫若杀了他,将人头交与北胡汗王,退了那五万铁骑军,等开春后,再与北胡大大地打上一仗,那时候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却不用怕他。”
姬郦池听他这般说,却没作声,眼睛望向赵明,赵明微一沉呤,为难地点了点头,显然他也认为燕棣不能再留。
他心中一痛,沉思一会道:“燕贼已成阶下之囚,并且身中奇毒,朕留着他性命自有用处。北胡可汗之事,朕另有办法处置。”
众人又再议了一阵朝事,大局初定,事情着实地杂乱,六部相互扯皮,燕氏余孽未清,姬郦池只听得浓眉深锁,他夜里几乎没睡,精神欠佳,这时候便有些倦怠,便倚了龙椅,听诸臣商议,耳听得众臣七嘴八舌,头却隐隐作痛,彭仪秀声音洪亮,听在耳内竟是嗡嗡作响,突然想到要娶他女儿为妻,心里便十分地不耐烦。
突然地站起身来道:“今日就到这里,朕累了,其余诸事,由丞相与申先生商量着办了吧。”说完转身便走,回到寝宫中倒头便睡。
然而心里委实有如乱麻,一时哪里睡得着?朦胧间听得李时忠道:“陛下夜里不曾安睡,这时候好容易歇一会,先生还是等着传召吧。”
姬郦池顿时醒了过来,撑起身道:“李时忠,让申先生进来。”
片刻听得衣物悉索之声,申季璃走了进来,跪伏在地道:“陛下。”
姬郦池自床上半坐起来道:“你起来吧,坐下说话。”
申季璃在他床边春凳上坐了,见姬郦池面色苍白,眼圈发青,人竟然比从前还瘦,心里发酸,半晌道:“陛下要保重龙体。”
姬郦池淡然一笑道:“你死活要进来,却是来说这般一句没用的话么?”
申季离道:“臣见陛下神色疲惫,放心不下。太后再三嘱咐为臣,说道陛下年纪尚幼,身体素来孱弱,要微臣多加留意,切不可累着了陛下,是以臣定要进来瞧瞧陛下才放心。”
姬郦池道:“外面又在下雪?”
申季璃嗯了一声。姬郦池道:“申先生,那一年的事情你一直记得罢?”
申季璃道:“不知陛下说是何事?”
姬郦池屈起手指算了算道:“十六年了吧?申先生,我现在觉得很累。”
他说完这句话,靠在腰枕上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父皇交给我的,竟是这般一付重担。申先生,父皇那时候说,这担子很沉,怕我担不起,我那时候怎生说的?”
申季璃垂头道:“陛下天姿英纵,当时说道:重振朝纲,恢复我姬家江山,再沉也担了。”
姬郦池默不作声。
19
申季璃站了一会;姬郦池始终没有说话。屋内只听到炭火燃烧的哔啪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室内下着重重的帘幕;将大半光线遮过;申季璃只瞧见姬郦池削尖的下巴轮廓;这才惊觉他人已经瘦脱了形,被子下的身体单薄得几乎瞧不出身形,申季璃突然一阵心酸,眼泪竟滚了下来,簌簌地落在衣衫上,姬郦池似乎在想着什么,良久才被申季璃重浊的呼吸声唤醒,他仰起脸来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为难事?”
申季璃心酸得难以抑制,抹了一把泪道:“臣一时心酸…失礼了,陛下恕罪。”
姬郦池道:“你去吧。外间事情多得很,诸事都要你多加用心,这些伤感暂且收起吧。”
申季璃去后,姬郦池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精神极为不安,折腾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慢慢睡去,梦里却也不安稳,一会儿是燕棣举着刀朝自己狞笑,一会儿又是他抱着自己说:“你放心,有我在,总能护得你周全。”一时是父皇的脸,双眼忧伤地看着自己:“池儿,痴儿啊…”
这么极不安稳地睡了一会,突然见燕棣从外面进来,对他笑道:“你不要犯愁了。你不就是想杀我又不了手吗?没事,我帮你做个决断吧。”
说罢袖里抽出一柄剑来,手腕一翻便刺进自己的胸膛,姬郦池吓得失声大叫,猛然间醒了过来,啊地一声惊坐起来,一旁侍候的李时忠听他叫得凄惨,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边,只见姬郦池脸色惨白,满头满脸的冷汗,眼神里透出深深的绝望和惊惶,一时忘情,张臂抱住他,轻轻在他背上拍着道:“好啦好啦,没事啦没事啦。”
李时忠是从姬郦池还是婴儿时就一直侍候他的老奴,小时候他常从梦里惊醒过来,那时候身边只有李时忠,这是这般抱住他安慰他,姬郦池紧紧拉住他衣袖,李时忠觉得他身子抖得厉害,显然是做了什么恶梦,也不敢问他,只是轻声安慰他。
过了好大一阵,姬郦池挣开他怀抱,默默倒在枕上,睁着双眼,也不知在想什么,李时忠拿丝帕替他擦去额头的冷汗,一面道:“陛下要保重龙体,如今江山已经夺了回来,这锦绣天下可离不得陛下啊。”
姬郦池呆呆地瞧着李时忠,突然间道:“李时忠,燕棣一定得死吗?”
李时忠吃了一惊,怔了半日方道:“宫监不得干政,老奴不敢胡说。”
姬郦池摇了摇头道:“我知道,问你也是白问。你知道吗?朝中大臣十有八九都在等着我杀了他,这人实在死…”
李时忠不敢接话,只是忙着替姬郦池将汗湿的内衣换下来,猛然间瞧见雪白的身子上一道道细细的伤痕,咬牙切齿地道:“让他死都便宜了他,该当千刀万剐才是。”
姬郦池听他这样说,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身体,细瓷般的肌肤上,每一条伤痕都是那人留下来的,他拧紧了眉头,为什么要饶恕那人?只有杀了他吗?突然间想起燕棣胸前那三条深深的伤痕。
“李时忠,把玉紫烟拿过来。”他突然吩咐道。
李时忠一愣,停下手去柜里翻出一对玉紫烟来。那玉紫烟长不过三分,拇指粗细,紫色莹莹,颜色诡魅奇丽,散发出一股极淡的香气,芳香中略带一点辛辣,姬郦池一言不发地揣入怀内,起身下床,李时忠一直呆呆地瞧着,直到他走到门边了,这才猛地扑到姬郦池脚下,抱住他的腿道:“陛下,这万万使不得。”
姬郦池道:“你做什么?快放开。”
李时忠咬牙道:“陛下便是杀了老奴,也绝不能放手。”
姬郦池叹了一声,轻声道:“李时忠,你喜欢看我活活地煎熬下去么?”
李时忠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却也顾不得:“陛下,玉紫烟只得这一对,那人此时只是因紫玉烛的毒性压制住他一身功夫,陛下如果把这玉紫烟给了他,那那…那便是放虎归山…陛下不为江山着想,也不为自个这几年受的罪想吗?”
姬郦池脸色惨白,低下头来道:“李时忠,我的心事,你一点也不明白么?”
李时忠脸上泪水纵横。嘶声道:“老奴知道,可是陛下,那是万万不成的。陛下这时候只是一时糊涂罢了,陛下天赋异禀,先帝曾说这是姬朝气数未尽,陛下…陛下…”
姬郦池被他死死抱住,眼见得他嗑头如捣蒜,顷刻间额角便红了一片,长叹了一声道:“李时忠,我很累很累,你知不知道?我情愿自己就是个白痴,你抬头看看那里,你看…”他一面说着,一面咬牙将李时忠的头托起来,让他瞧着对面墙上的《江山万里图》,江河浩荡,崇山峻岭,气势如虹,好一幅锦绣江山,姬郦池指着那画惨笑道:“李时忠,这万里江山委实太重,我担不起…”
李时忠心里一震,想起五岁前的姬郦池,聪明乖巧,机智活泼,无忧无虑,从五岁起,这孩子便再也没开心地笑过,然而又怎么能让他真的去解了那人的毒,放虎归山?他紧紧抱住姬郦池,死也不肯撒手,姬郦池长叹了一声,猛然喝道:“来人!将这没上没下的奴才给我拉出去。”
殿外的侍卫们应了一声,便有两个人进来拎起李时忠便往外拖,李时忠死也不肯撒手,却敌不过侍卫们的力气,硬生生将姬郦池半幅衣襟撕下来,被侍卫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
姬郦池在原地呆了半晌,有内侍上来替他换衣服,他推开那人道:“去,告诉禁卫府,不准为难李时忠。”
那内侍应了一声,忙忙地去了。
20
“这是什么?”燕棣看着盘子里两粒紫红色的药丸,那药颜色紫得发暗,一股辛辣味直扑鼻端,忍不住皱眉问道。
太医微红了脸道:“这药材炼制不易,我也不知道方子,只是针对紫玉烛的药性摸索着配制的,这药服下去,能否解了毒性在下也不知道,只是尽力而为,这药用与不用,全看将军自己。”
燕棣沉吟未答,他身上的外伤早已好得差不多了,可是无论如何提不起内力,日常行动是没关系,可是要施展功夫,这深宫大内,要想逃出去,功夫施展不出,却是万万不成的。
那太医道:“我受傅将军重托,定要治好将军的伤,可是这毒却始终不得解,这里勉强配制的药,有没有效力也不知道,实在是…实在是…”
燕棣突然一声长笑,道:“太医何必这样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春来即信得过你,我也没什么好不信的。这小皇帝心机颇深,如若再不想法子脱身,只怕一辈子困在这深宫中。这药便是毒药燕某也要试上一试。”
说着正要拾起一粒药来,突听得门外的侍卫高声叫道:“恭迎太后圣驾。”
二人脸色均是一变,燕棣不动声色将两粒药揣入怀内,倒在床上,太医守在床边拉过他手腕替他诊脉。
只听得一阵环佩丁当,赵后带了几名宫女缓步跨入房中,燕棣在枕上微微欠身,他脸色苍白,瞧上去十分虚弱。
赵后一步步走过来,冷冷地打量着他,半晌笑了一声:“燕将军,别来无恙?”
燕棣叹了口气道:“太后没见过砧板上的鱼肉么?”
赵后哈哈一笑,恨声道:“你也有今日,你们燕家三代欠的债也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