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他从太平的肩膀上看过去,看着远方站在沉姨身边沉稳的青年。
江墨白正在看他,优雅的青年俊秀面容上一双黑眼深沉安稳,象是月光下平静的黑夜——
某种东西在江墨白那和自己形成对比的眼神下破碎了,他觉得无法承受太平这样的殷切这样的表情,他下意识的闪身避开,但是在避开的瞬间,就立刻后悔了——
他不敢去看僵住身型的太平,不敢去看太平脸上此刻会有的表情——
他不敢他不敢他不敢他不敢——
所以,他只能逃,只能逃开自己的错误——
他退后了几步,然后转身,缓慢的走开。
听着他的足音一点一点的远了、消失了,太平忽然觉得寒冷——
他知道,就在刚才的那个瞬间,他和寒阳之间某些东西已经破碎了——
他知道他们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但是,他无能为力——
因为,出问题的人是寒阳,而不是他或者是别人——
心里疼的象是被什么东西挖去一块,疼的无法形容——
他在心里凄惨一笑,然后缓慢的回头,看着身后的沉姨和江墨白。
向两个人行了个礼,他从两人身边走过,当他走过江墨白身边的时候,有着沉稳眼神的男子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你不去追他吗?”
没说话,太平只是看着他,嫣然一笑,虽然美丽,却凄绝的让人想落泪。
“……去追他吧……”江墨白说。
依旧什么也没说,太平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的晃晃头,却走向了后台。
“你不去追他?”江墨白再度问道。拉住了他的袖子。
太平一笑,不着痕迹的抽出袖子,看到江墨白眼神一暗“总不能带着一身行头去追吧?”他笑的清雅,却隐约带了丝伶仃的味道。
他走远,在进入后台的时候,跟在沉姨身后的真纯拉住了他的袖子,一双黑色的眼睛凝视他,半晌,她问道:“太平,你不去追寒阳吗?”
她说着和江墨白一样的话,太平在真纯面前却再也无法掩饰,他反手关上门,笑容一点一点从秀丽的容颜上崩溃,他无声且没有眼泪的抽泣、摇头。身子慢慢滑下,把真纯当作最后的依靠一般紧紧锁在了怀里。
他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紧紧的抱着真纯,仿佛孩子一样不停的颤抖。
真纯没动,仿佛感觉到了太平的凄苦,她明亮的大眼睛里也蓄积了大颗的泪水,然后笨拙的伸出手,一次一次抚摩着太平的肩膀,细声细气的安慰“不哭不哭……太平不哭……”
看着他走远的身影,江墨白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而沉姨在和看戏的人赔完不是之后,也走到了他旁边来。
“怎么,也对我家角儿动了心思?”她含着烟袋,笑吟吟的说,细长的眼睛勾魂摄魄;刚才的种种她可全看在眼里,一点都没漏哪。
“……沉姨,您说话还真是不饶人哪……”江墨白苦笑,带了丝尴尬的神色,他轻晒。
“呵,我饶不饶人我自己个儿知道,你喜欢太平也是瞒不了我的……不是吗?”
江墨白不再说话,他只是带着一层薄薄的微笑,再度看了太平消失的方向一眼,轻轻摇头,转身,面对沉姨。
“沉姨,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他说,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她掌心“帮我把这个交给太平。”
“……这是什么?”没看红绒盒子里是什么,沉姨只是把重量不菲的盒子在手里上下抛抛,她笑“怎么不亲手交给我家角儿?”
“……虽然的确是为他买的东西……”江墨白拧着眉毛一笑,潇洒风流“但是我曾经以为这样东西我送不出去,所以,就拜托沉姨您帮我送给他了……”
当天晚上,寒阳没有回来,而辗转了一夜未眠的太平,在一大早拿到沉姨给她的盒子之后,只看了里面的东西一眼,他就拧起了眉毛。
在中午戏唱开唱之前,他早早就拜托伙计守在门口,请他一看到江墨白就请到后台化妆的地方来。
日头刚升到中天,茶馆里的人刚刚起来做生意,江墨白就起了个大早到馆子里,被请到后台,正好碰到太平正在扮装。
从镜子里看到江墨白站在自己身后,正对着镜子贴片子匀脸的太平起身,不慌不忙的朝江墨白一作揖。“七爷。”
“……”差不多知道太平为何找他来,江墨白顺手关上门,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他。
太平也不着急说话,他拿下一边架子上的湖蓝色外套,轻轻穿上,把身后的假发一甩,两条乌黑的发辫扫过江墨白的衣角,让他身后的男人忽然有了一种心上被狠狠扫了一下的感觉。
穿好衣服回头,太平凝视着江墨白沉凝的眼神,他摇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红绒丝盒,打开,放在桌子上,里面是一对紫水晶的耳环,清澈剔透的紫色在正午清澈的阳光里栩栩生辉。
这对耳环以白银为底,上面镶嵌着美丽而毫无瑕疵的紫水晶,光看着这对耳环,就知道价值绝不便宜。
太平把眼神掉转到那对流光异彩的耳环上,轻轻摇头,雪白的指尖虚抚而过。
“……你不接受吗?”
“……这东西实在太贵重了……再说太平不是女人家,也没有耳洞可以戴这个物件啊……”太平轻声的说,眼神丝毫没有离开耳环的意思。
同样把眼神胶着在耳环上,江墨白的声音也很轻“……会吗……我并不觉得它贵重。”
太平笑,刻意把他的话往别的地方领会“您是富贵人家出身,自然和太平这样的小家子不一样,在太平看来,已经实在很是贵重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太平沉默。
江墨白却看着他的耳朵,太平在片子下若隐若现的耳垂上有两个细米大小的痕迹,乍看象是两点细米小印,其实却是两个耳洞。
他伸手,虚划着太平的耳垂“……那里,不是很适合戴耳环吗?”
看着他视线落下的方向就知道他在看什么,太平笑了下“那已经长实了,再也戴不进去什么耳环了。”那是他被寒阳买下的第一夜里扎的耳洞,到了美国快半年了,早就长实了。
“……是吗……”
太平似乎笑了一下“……您真的觉得太平留下这耳环比较好?”说完这句,太平抬头,凝视他,一双眼睛毫无任何阴霾的凝视着他,清冷入骨,却也如月下芙蓉。
江墨白心中一疼,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无法把这株芙蕖拥抱到怀里了。
因为,芙蕖要的是阳光,而不是水,所以,与他无缘。
他知道太平懂得自己全部的心思,江墨白只觉得心轻轻的一拧,但是这个暗淡只笼罩了他的心灵片刻,过了一会,他笑了一下,带着丝疼痛过后的云淡风轻。江墨白似乎喟叹了下,清秀的眉目之间似乎带了些隐约的味道,他笑了下“……算了,还是留给你吧,即便是不能戴,也算是留个纪念。”说完,最后深深看了眼太平,也不管耳环,他转身离开。
太平抓起耳环刚想拦住他,却来了一个店里的女招待,热络的拉住了他问东问西,这一错神,江墨白就不见了踪影,等他拿着耳环追出去的时候,刺眼的阳光让他惶了一下,等他看清阳光下一片花草茂盛摇曳的时候,却不见了江墨白。
捏着掌心里一对坚硬而冰冷的耳环,他叹气,转身要回去,却看到了墙角边一道属于少年的身影——
寒阳——
寒阳站在一片阳光之下,没有什么表情,俊秀而融合了少年青涩气息的容颜上带着一种无表情的表情。
而在他身边,真纯小心的拉着他的袖子,一双眼睛惊慌的看着他们。
心里的某个角落被寒冷彻底的席卷而过,太平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正在从内向外的颤抖着。
捏紧了手里的耳环,直到那已经被他的体温温暖的坚硬存在险些刺到他的肉里,他才有勇气走向寒阳。
“真纯,去那边玩好吗?”温柔的对真纯说,太平弯腰拍拍她的头,在真纯丢给他一个不安的眼神,然后跑走之后,他起身,看着面前的少年。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但是他表面的平静无波之下却隐约带了丝无法形容的惊慌——
他有些怕,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怕事情朝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看着他,一直面无表情的寒阳忽然笑了,笑的不带一丝阴霾,这样清朗的笑容,却让太平从心里向外觉得发寒。
那是没有灵魂的微笑,没有一丝温度。
寒阳看着他的手掌里一抹紫色,微笑“很漂亮,很适合你呢。”
果然——
太平心下一沉,他咬着嘴唇,把那对耳环摊平到掌心,放到他眼前“……给你。”
“给我做什么?七爷给你的东西,自然是你要好好收着,我拿来做什么?”寒阳很温和的说,那双温润的眼睛依旧清澈,但是却清澈的太过——
太平凄惨的在心里笑起来,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寒阳没有一般富豪子弟的奢侈,他不怕苦日子拖垮他,不怕他不会吃苦,而是怕他的心性——聂家不仅是北京称里有名的富豪,在全国也是数得着字号的,他怕的是寒阳骨子里富贵人家的骄矜之气——
是的,他可以吃苦可以耐劳,但是他不能承受自卑——
在国内,他是聂家的少爷,连政府也要卖几分面子,自然用不着自卑,但是在国外,谁知道他是谁?又沦落到这样的境地,落差、贫穷以及强烈的自尊和从未体会过的自卑相互作用,即使是相当能够忍耐的寒阳也快到了极限吧——
最后,在他极限的自尊和自卑上给他最后一击的,是江墨白。
江墨白就象是另外一个寒阳,不过,他所代表的是命运没有出轨、一切正常,留在国内的聂寒阳——
江墨白所代表的,是他没有遇到自己所能过上的人生,那是没有出轨的,正确的人生——
这样代表了他在遇到自己之前应该走的、毫无瑕疵一生的江墨白,现在却出现在了寒阳的面前。
不管寒阳再怎么喜欢他、再怎么肯为了他不在乎一切,但是,当江墨白出现的时候,即使是寒阳,他也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后悔吧?
后悔选择了他,后悔来到中国……
这对寒阳而言是最严重的打击——是的,他撑不住的,想起最开始自己在离开中国时的想法,太平枯涩的承认自己的想法没错,但是他现在不想承认,也不愿意承认——
那样会让他想哭——
所以,寒阳,给我认为自己最初的想法是错误的这样的勇气吧!
这么想着,他勉强笑着,有些瑟缩的举高了手,把掌中的紫水晶耳环放到他面前,那水一般润泽的紫色在金黄|色的阳光之下荡漾着,似乎一声悠长的叹息凝结成了固态的存在。
“……你帮我还给江七爷——”然后告诉江墨白,太平是他聂寒阳的——
好吗?不要让他如此的畏惧……
不要让他不安……
好吗?
第七章
看着太平一双晶莹的眼睛带着薄薄的水气闪烁着,寒阳没有接过来,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而太平的脸色也逐渐惨淡,最后,当一丝愤怒笼罩上寒阳少年俊秀的容颜时,太平狠狠的瑟缩了一下——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这瞬间,寒阳抬手,一把把他手掌里的紫水晶耳环打掉!
紫水晶落到草丛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几个反映着阳光的闪烁之后就消失了踪迹,寒阳愤怒的看着他,几乎是咆哮“这算什么!要是在国内,要是还在聂家,这种事情我随便就可以做得到!”
当他用咆哮的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个人都楞在了当地。
太平向后踉跄了下,手掩住嘴唇,一双黑色的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而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寒阳也拧起了眉毛,后悔的咬住嘴唇。
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无论如何也弥补不回了,过了良久,太平才颤声说道“别说这种话,寒阳,别说这种你自己都不能承受的话!”
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否认他们在美国一起做的努力!那样的寒阳实在太残忍了!
看着太平,好半天说不出来话,寒阳咬紧了嘴唇,转身,离开,拔足向外奔去!
他知道,自己伤害了太平,但是他更清楚,自己更沉重的伤害了自己——
他为什么能说出那么残忍的话呢?
那样的自己残忍的可怕!
没有勇气回头,寒阳拼命的跑去,希望太平不要追来——
不要追到他,不要追上来,不要再眷恋他这个无情而残忍的人——
看着他跑走,太平想追,身后却传来沉姨的疏懒声音“角儿,现下你打算去哪里?今天中午这出唱完之后下午还要去冯胖那里唱呢,现在你要是走了,是成心想让那些个客人掀了我的房子?”
本来想要追过去的脚步停住了,太平绞紧了长长的水袖,回头,黑色的眼睛看着身后悠闲靠在门上,手里端着烟袋的女人。
他勉强一笑。“太平也还是有分寸的……”他涩声说道;就算他再怎么样在乎寒阳,这些基本规矩还是明白的,不至于现在就让场子被砸。
身为一个戏子,最重要的永远不是自己的心情,而是台下万千观众,所以,即使他再难过再痛苦再想拔脚追去,他也只能忍着,先回去唱戏,这是他的本分,比命还重要的本分。
说完,他弯腰,水蓝色的裙摆拖曳在碧绿的草地上,微微拂过,他在草丛里捡起那对被寒阳打落的紫水晶耳环,小心的收好,跟着沉姨向场子里走去。
看着他把耳环放到怀里,悠悠的吐出一口烟,沉姨那在烟雾里显得神秘莫测的眼睛凝视着太平,隐约带了丝怜悯的味道。
“……走吧……”她的声音里带了丝沉重的味道,她转身在前,领着太平走到场里。
在进场的前一刻,太平非常想转身去追寒阳,但是他知道,现在就立刻追去的话,那么,他就彻底输了。
于是,他只好勉强自己微笑,然后水袖轻扬,一声喟叹——
一直躲在拐角处的角落里,真纯看了眼太平颓丧的背影,她稚气的咬了下嘴唇,向寒阳消失的方向追去——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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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小妖
拈水如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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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太平唱得一如往常的好,赢得大片喝彩,中午的场一散,他刚下台,就立刻被冯胖家的人带回了冯家,连妆都没有卸。
到了冯胖家里又是一阵酬唱迎来,知道自己一时半会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他干脆定下心神,和那些慕名而来的客人周旋。
唱完了,卸下一身装扮,太平走在宾客之间,对每一个迎上来的人轻盈一笑,他在寻找一个人,江墨白——
一双美丽的眼睛左右看着,当他在大厅的一角看到江墨白那道修长身影的时候,他走了过去,一个谨慎的鞠躬之后笔直的挺起脊背。
“江爷。”他叫着,而面前的男人则有些惊讶他居然会主动靠近自己,一双黑耀石一样的眼睛紧紧的凝视着他。
“太平……”
太平对面前的男人微笑着,然后向他张开手指,白皙的手掌间,一只红绒小盒安静的躺在那里。
“还给您。”
“……”江墨白垂下眼睛“……这个你也不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