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朝沉姨的方向走去,习惯性的扬起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
是了,从现在起,就是他的战场他的社会他的人生了……
在来捧太平场的人里,最常来茶馆的就是江墨白。
他总是第一个到戏园子,找个僻静又适合看戏的地方坐下,等到戏结束时又第一个离开,留在桌子上的红包也很得体的包着比一般红包稍微多一点的钱。
他总是坐在固定的位置,看着一层轻纱里那绝色的人吟唱着不同的风花雪月,扮演着不同的戏里人生,他不叫好不鼓掌,只是安静的看着,那沉静的眼神深的似海,却烙印着那道轻纱后的娉婷人影,如江如海的眼里,就只有那一道人影,袅袅的氤氲,却再也容不下别的。
这天,他也跟往日一样的来了,看着薄纱后一道纤细人影微弱的袅娜着,而那穿云似的声音却清晰的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这极飘忽的姿容和极清晰的声音在太平身上不可思议的调和了,带起奇妙而别样的美丽。
今天唱的是《宇宙锋》,赵艳容装疯骂父,这出让太平唱来真个是淋漓尽致。
江墨白安静的喝茶,一双黑色的眼睛凝视着台上的人,当他打算招呼侍者再来一壶新茶的时候,忽然,有几道人影冲到了台上——
薄纱被用力撕下,随着布帛刺耳的被撕碎的声音响起,江墨白也是一惊,他抬头看台上,却看到几个流氓手里捏着酒壶冲上台去,用力的撕下薄纱,拉出里面的太平。
其中的头领粗鲁的拉着太平,嘴里喷着酒气。
“美人,陪爷儿我喝几口?”他口齿不清的说着。猥亵的看着被他抓在手里的绝色丽人,摇摇晃晃的讪笑着。
本来有人想上前帮忙的,但是看到他身边几个横眉立目的流氓腰上的匕首,几个想要逞英雄的客人也只能缩回头去。
不语,江墨白起身,决定去制止。
怎么能让他远远呵护着的这朵芙蓉在这里被那些污泥生生玷污了去?
几步迈到舞台上,他轻松扣下头领的手腕,看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您喝多了吧?”
今天这活流氓确实是仗着喝多了来闹事,被人制止的时候他本来想借着酒劲在闹一闹的,哪成想,在他面前的却是这个中国城里他招惹不起的人之一——江墨白。
嘎巴着嘴,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身后本来想要亮刀子的流氓看到出头的是谁之后,也只能畏缩起来,任任凭江墨白把头领的手从太平的手腕上拉下来。
江墨白看着他,眼神深幽。
“……您喝多了吧?”他轻轻的再度说着一样的话,极其礼貌。语调柔软,伴随着清冷深幽的眼神,却让流氓头子不自觉的缩起身子。
“啊啊……”流氓头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酒劲下去了,理智恢复的结果就是觉得浑身恶寒。
江墨白怎么会在这里?!江墨白怎么会为一个戏子出头?!
就在这时,早就有人去后面找来沉姨,拎着烟袋的沉姨疾步走了来。冷笑着看屋子里的人。
她在门框上敲敲烟袋,轻笑“诶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刘头您到我这里来寻我沉姨的晦气啊?我沉姨什么地方没对住刘头您呢?”
看着沉姨来,流氓的气焰又矮了几分,喃喃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胡乱不知所云了几句,就顺墙根溜了。
就在这时,才得到消息的寒阳疾步走了进来,他本来是很心急想要上前去看太平的,但是当他却在门口止了步子,一双黑色的眼睛只看着江墨白抓着太平的手。
他忽然不动,站在门口,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
把他的眼神全看在眼里,太平心下一凛。急急挣脱了江墨白的手,江墨白下意识的去拉,却不意被他的指甲挂了手腕一下,江墨白吃疼,松手,深幽的眼睛看着腕上一道鲜红的印子,再抬头,却只看到一身戏装的太平象是是翩翩入花丛的蝴蝶,毫不犹豫的向寒阳而去——
他眼神一沉。修长的剑眉拧起,摇头,轻轻一口叹息的气无声的郁结在了胸口,他垂手,微微垂下眼睛,不去看那个毫无留恋,连头都不回的美丽人儿。
“寒阳。”他叫着他的名字,心下因了他的眼神而有些无法形容的慌急,此时,一腔慌乱急切占满他的胸膛,他只想着只看着着只念着面前的这寒阳,就怕只要自己慢了一步,就只能抓着他的残影似的,全然不顾台下那些人的注视,向寒阳走了过去。
他要过去,他要到他身边去,他要去抓住那个少年,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还没和他说不要担心……
他还没和他说他想这么辛苦朴实的过下半辈子……
他还没和他说……他喜欢他啊……
他这么想着,加快脚步,向门边的寒阳扑去!
从水粉色的袍子间伸出的玉白左腕处一截雪白的水袖,轻扬而起,宛如一层哀伤婉转的水波
他碰到了寒阳的手腕,而就在他打算收拢手指的瞬间,寒阳却向后一缩手,俊秀容颜上一抹慌乱的躲闪——
就那么一个瞬间,他和他的手指错落而过——
他指尖抓住的就是那寒阳手指上那一丝虚幻的温度……
几乎是震惊的看着自己什么也没抓住的手指,太平凝住身型,右手扶住自己伸出去的手腕,任垂下的水袖覆盖它——
他知道,自己正在颤抖,心里一波波荡漾起的近似绝望的情感正在将他灭顶,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此时寒阳的表情——
颤抖,无法抑制,正从指尖升起,一点一点蔓延而上,攀爬上他的手腕、身体——
他不知道到底过了多长时间,他也不知道周围在这极短又极长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等他再度凝聚起勇气之前,他听到了面前少年缓慢转身,然后离开的声音——
于是,他忽然有了想哭的感觉……
但是,眼眶干涸,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
寒阳看着太平象是一只翅膀着火的蝴蝶一样焦急的向自己扑来,水粉色的袍子扬起一个带着些绝艳的凄惨,太平看着他,一向平静淡然的面容上有了丝焦慌急切——
他没看过这样的太平,只觉得心的一角被这样的表情恨恨烧炙——
不是说要让他幸福吗?不说说要让他快乐吗?为何,现在却让自己最心爱的人有了这样的表情?
他看着太平伸过来的手指——在前些日子,太平的手指粗糙而没有光泽,指甲也因为工作的关系而修剪的非常短,现在因为唱戏的缘故,他十指尖尖,上面涂着淡色的蔻丹,在雪白的袖口里若隐若现,上面一层的水粉色的袍袖也叠在手指上,更加衬托得他肌肤如雪。
“……”再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他从太平的肩膀上看过去,看着远方站在沉姨身边沉稳的青年。
江墨白正在看他,优雅的青年俊秀面容上一双黑眼深沉安稳,象是月光下平静的黑夜——
某种东西在江墨白那和自己形成对比的眼神下破碎了,他觉得无法承受太平这样的殷切这样的表情,他下意识的闪身避开,但是在避开的瞬间,就立刻后悔了——
他不敢去看僵住身型的太平,不敢去看太平脸上此刻会有的表情——
他不敢他不敢他不敢他不敢——
所以,他只能逃,只能逃开自己的错误——
他退后了几步,然后转身,缓慢的走开。
听着他的足音一点一点的远了、消失了,太平忽然觉得寒冷——
他知道,就在刚才的那个瞬间,他和寒阳之间某些东西已经破碎了——
他知道他们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但是,他无能为力——
因为,出问题的人是寒阳,而不是他或者是别人——
心里疼的象是被什么东西挖去一块,疼的无法形容——
他在心里凄惨一笑,然后缓慢的回头,看着身后的沉姨和江墨白。
向两个人行了个礼,他从两人身边走过,当他走过江墨白身边的时候,有着沉稳眼神的男子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你不去追他吗?”
没说话,太平只是看着他,嫣然一笑,虽然美丽,却凄绝的让人想落泪。
“……去追他吧……”江墨白说。
依旧什么也没说,太平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的晃晃头,却走向了后台。
“你不去追他?”江墨白再度问道。拉住了他的袖子。
太平一笑,不着痕迹的抽出袖子,看到江墨白眼神一暗“总不能带着一身行头去追吧?”他笑的清雅,却隐约带了丝伶仃的味道。
他走远,在进入后台的时候,跟在沉姨身后的真纯拉住了他的袖子,一双黑色的眼睛凝视他,半晌,她问道:“太平,你不去追寒阳吗?”
她说着和江墨白一样的话,太平在真纯面前却再也无法掩饰,他反手关上门,笑容一点一点从秀丽的容颜上崩溃,他无声且没有眼泪的抽泣、摇头。身子慢慢滑下,把真纯当作最后的依靠一般紧紧锁在了怀里。
他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紧紧的抱着真纯,仿佛孩子一样不停的颤抖。
真纯没动,仿佛感觉到了太平的凄苦,她明亮的大眼睛里也蓄积了大颗的泪水,然后笨拙的伸出手,一次一次抚摩着太平的肩膀,细声细气的安慰“不哭不哭……太平不哭……”
看着他走远的身影,江墨白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而沉姨在和看戏的人赔完不是之后,也走到了他旁边来。
“怎么,也对我家角儿动了心思?”她含着烟袋,笑吟吟的说,细长的眼睛勾魂摄魄;刚才的种种她可全看在眼里,一点都没漏哪。
“……沉姨,您说话还真是不饶人哪……”江墨白苦笑,带了丝尴尬的神色,他轻晒。
“呵,我饶不饶人我自己个儿知道,你喜欢太平也是瞒不了我的……不是吗?”
江墨白不再说话,他只是带着一层薄薄的微笑,再度看了太平消失的方向一眼,轻轻摇头,转身,面对沉姨。
“沉姨,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他说,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她掌心“帮我把这个交给太平。”
“……这是什么?”没看红绒盒子里是什么,沉姨只是把重量不菲的盒子在手里上下抛抛,她笑“怎么不亲手交给我家角儿?”
“……虽然的确是为他买的东西……”江墨白拧着眉毛一笑,潇洒风流“但是我曾经以为这样东西我送不出去,所以,就拜托沉姨您帮我送给他了……”
当天晚上,寒阳没有回来,而辗转了一夜未眠的太平,在一大早拿到沉姨给她的盒子之后,只看了里面的东西一眼,他就拧起了眉毛。
在中午戏唱开唱之前,他早早就拜托伙计守在门口,请他一看到江墨白就请到后台化妆的地方来。
日头刚升到中天,茶馆里的人刚刚起来做生意,江墨白就起了个大早到馆子里,被请到后台,正好碰到太平正在扮装。
从镜子里看到江墨白站在自己身后,正对着镜子贴片子匀脸的太平起身,不慌不忙的朝江墨白一作揖。“七爷。”
“……”差不多知道太平为何找他来,江墨白顺手关上门,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他。
太平也不着急说话,他拿下一边架子上的湖蓝色外套,轻轻穿上,把身后的假发一甩,两条乌黑的发辫扫过江墨白的衣角,让他身后的男人忽然有了一种心上被狠狠扫了一下的感觉。
穿好衣服回头,太平凝视着江墨白沉凝的眼神,他摇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红绒丝盒,打开,放在桌子上,里面是一对紫水晶的耳环,清澈剔透的紫色在正午清澈的阳光里栩栩生辉。
这对耳环以白银为底,上面镶嵌着美丽而毫无瑕疵的紫水晶,光看着这对耳环,就知道价值绝不便宜。
太平把眼神掉转到那对流光异彩的耳环上,轻轻摇头,雪白的指尖虚抚而过。
“……你不接受吗?”
“……这东西实在太贵重了……再说太平不是女人家,也没有耳洞可以戴这个物件啊……”太平轻声的说,眼神丝毫没有离开耳环的意思。
同样把眼神胶着在耳环上,江墨白的声音也很轻“……会吗……我并不觉得它贵重。”
太平笑,刻意把他的话往别的地方领会“您是富贵人家出身,自然和太平这样的小家子不一样,在太平看来,已经实在很是贵重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太平沉默。
江墨白却看着他的耳朵,太平在片子下若隐若现的耳垂上有两个细米大小的痕迹,乍看象是两点细米小印,其实却是两个耳洞。
他伸手,虚划着太平的耳垂“……那里,不是很适合戴耳环吗?”
看着他视线落下的方向就知道他在看什么,太平笑了下“那已经长实了,再也戴不进去什么耳环了。”那是他被寒阳买下的第一夜里扎的耳洞,到了美国快半年了,早就长实了。
“……是吗……”
太平似乎笑了一下“……您真的觉得太平留下这耳环比较好?”说完这句,太平抬头,凝视他,一双眼睛毫无任何阴霾的凝视着他,清冷入骨,却也如月下芙蓉。
江墨白心中一疼,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无法把这株芙蕖拥抱到怀里了。
因为,芙蕖要的是阳光,而不是水,所以,与他无缘。
他知道太平懂得自己全部的心思,江墨白只觉得心轻轻的一拧,但是这个暗淡只笼罩了他的心灵片刻,过了一会,他笑了一下,带着丝疼痛过后的云淡风轻。江墨白似乎喟叹了下,清秀的眉目之间似乎带了些隐约的味道,他笑了下“……算了,还是留给你吧,即便是不能戴,也算是留个纪念。”说完,最后深深看了眼太平,也不管耳环,他转身离开。
太平抓起耳环刚想拦住他,却来了一个店里的女招待,热络的拉住了他问东问西,这一错神,江墨白就不见了踪影,等他拿着耳环追出去的时候,刺眼的阳光让他惶了一下,等他看清阳光下一片花草茂盛摇曳的时候,却不见了江墨白。
捏着掌心里一对坚硬而冰冷的耳环,他叹气,转身要回去,却看到了墙角边一道属于少年的身影——
寒阳——
寒阳站在一片阳光之下,没有什么表情,俊秀而融合了少年青涩气息的容颜上带着一种无表情的表情。
而在他身边,真纯小心的拉着他的袖子,一双眼睛惊慌的看着他们。
心里的某个角落被寒冷彻底的席卷而过,太平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正在从内向外的颤抖着。
捏紧了手里的耳环,直到那已经被他的体温温暖的坚硬存在险些刺到他的肉里,他才有勇气走向寒阳。
“真纯,去那边玩好吗?”温柔的对真纯说,太平弯腰拍拍她的头,在真纯丢给他一个不安的眼神,然后跑走之后,他起身,看着面前的少年。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但是他表面的平静无波之下却隐约带了丝无法形容的惊慌——
他有些怕,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怕事情朝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看着他,一直面无表情的寒阳忽然笑了,笑的不带一丝阴霾,这样清朗的笑容,却让太平从心里向外觉得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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