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天高云淡,本应又是一年橙黄橘绿,看苍松吐翠,丹枫啼血之时,但,或许验证了鸡猴年多灾难的古语,天生异象,瑟瑟秋风,更是添加了人心中的哀愁与不安。
在文人骚客依旧闻素菊清香,金桂芬芳,吟诗作画之际,民间却开始悄悄传言──要变天了。
真要变天了麽?柳堪怜摩挲著刀背,慢慢地忆起远在大漠的那抹身影,那个人的体贴,那个人外表下的温柔,那个人咬蝎子的样子,那个人在寒风中瑟缩的脸,那个人的马和鹰,那个人的一干兄弟,滕地,一只展翅!翔的白隼从他脑海一闪而逝──
额头隐隐的炙痛。
终究还是忘不掉啊!
归还龙佩的点点滴滴清晰得仿若昨日刚发生一般。
潜入皇宫,对他来说确实易如反掌,但,他倒情愿自己的武功粗陋不堪,永远到不了皇帝面前。那是怎样一位帝王啊!龙袍金冕,意气风发,却在看见龙佩的一瞬间,整个人如雷击般,摇摇欲坠,也让柳堪怜瞬间明白了何谓一夕白头。谴退所有侍从宫娥,这个之前血气方刚的天子此刻却苍老了数十岁,手举起多次,却终究还是未从自己手中接过龙佩,而是一步步後退,最後颓然倒在堂皇的龙椅上,双手覆面,不发一言。
柳堪怜突然很想知道这位帝王此刻的心境,看著座上人沈默不语,胸口没来由地炙热,一阵阵的发烫,有什麽东西毫无预警地脱口而出:
“他的所作所为你想必已经知道,居然想引起江湖纷争而後让朝廷坐收余利,可惜,他的算盘终究还是落空了。”柳堪怜慢慢走向斜歪在龙椅上无声无息的男人。
“说什麽为了我朝的千秋万代,笑死人了!”拽紧手中的龙佩。
“死人能作什麽?居然还要为活人著想,朝代长短关他何事?不是有你在麽?关他何事?你说啊!”柳堪怜最後记得的,是他在流沙没顶时的一抹笑容。
他不该死的。
“他不该死的!是你不愿放过他!是你逼死他的!是你让他尸骨无存!是你!”居高临下地盯著那顶金丝织就的金冕,柳堪怜心中的怒火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满身的悲哀。那个人,竟然只是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而眼前的这个人,,现在看来亦早已失去死的资格。
不用自己动手了。
伸手将已被捏成粉末的龙佩自皇帝头上缓缓撒下,晶莹的玉屑纷纷扬扬地粘上金冕、乌丝、龙袍、龙椅,仿若要将整个人都包围住一般。
“他,到死都爱著你。”慢慢挤出最後一句话,柳堪怜旋即转身,抛下身後那个被龙佩环绕的无声落泪的男子。
双手搭上殿门,被压抑於喉的呜咽还是传入柳堪怜的耳朵,後者用力甩了甩头。
你托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到了,瞑目吧!他的心里,始终也有你的位置。
已不必知道两人之间的牵绊,爱恨,两难全啊!
隐隐的,柳堪怜觉得丑奴儿最後陷入沙中的身影竟渐渐与自己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冥冥之中,上苍早将一切算好,只等你照著那轨迹走。既然如此,那,还是回去找他吧!
27
“师父啊,您的徒儿要自由了!”隔著熟睡的花月山,雾影兰侧卧床里,幽幽开口道。
“什麽?那个臭小子!翅膀硬了就想从我老头子身边飞走了?”曾一两暴跳如雷,“怪不得我一路追过来,你们这几个小没良心的都在,却惟独少了他!居然撇下师父一个人偷偷会情郎去了!”
“……不,他去还龙佩了。”凭我之力,还是阻不了啊!雾影兰一脸颓然。
“龙佩?龙佩!”曾一两大惊失色,旋即怒火中烧,“啊!臭小子!皇家的龙佩可是无价之宝啊!怎麽那麽糊涂就送回去了呢!平日里我是怎麽教你的?”
他又何止归还了龙佩啊……要是让师父知道了,指不定要气成怎样呢。
唉!既成事实,不提也罢!
雾影兰刚闭上眼,胸口突然一阵寒意。睁眼一看,老头正一脸色相的一手拿根长竹竿隔著花月山褪他的衣服,一手猛擦口水。
“师父,你已经老了,别再胡闹了!”单指弹开竹竿,雾影兰半坐起身理了理衣服。
“别这样,兰儿乖乖,不要光看外表,为师现在虽一脸老态,但不久便会重回弱冠之年,永保青春。”不死心地继续挥舞竹竿,一面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的大徒弟。
“信不信会有个孩子在武林大会与祭天大典上当众认你做爹?”以指充剑和老头过招。
色老头,现在的我未必不是你的对手。
“别这样残忍地对待一个老人,我已经没几年好活了,为什麽不能让我带著仅有的一点点快乐离开这个人世呢?”彻底丢弃竹竿,鬼老开始失声痛哭。
“你不是说你永远不老的吗?”
“我是说──精神永存!”
“原来如此!”雾影兰重重点了点头,他知道,有些事即将发生,无须等待太久了。
“好徒儿,为师还要把你那天资愚笨的二师兄找回来,就先走了!呵呵!”趁著老四发愣的当儿,小心翼翼地瞥一眼熟睡的花月山,鬼老讪笑著窜出屋去。
警报解除,雾影兰小心翼翼绕下床,疾步走至窗前,直到确定目光所及之处再无鬼老的踪迹,这才放心走回床边坐下。
仅凭一己之力果然扭不转乾坤,虽然随著封印的解除他已经回忆出许多许多,也籍此推出事情的结局,但他还是希望冥冥之中有个例外出现,因为对自己来说,现在这样就很好,可他不确定“那个人”是否也这麽认为。况且现在的他能力受限,所以可由自己探知的东西实在太有限了,是该保持现状?还是改变?
雾影兰双眉深锁,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
“……我……该怎麽办?”他喃喃低语,眼光似穿透茫茫天穹。
而远在大漠的樊天诛看著血色的天空,揣摩著胸口传来异样的悒动,亦陷入了沈思。
*!! *!! *
二更时分,鬼老将自己好不容易寻得的二徒弟逮回,用尽威逼利诱却仍只收获“要离开”三个字之後,鬼老自怀中掏出一只红瓷小瓶。
“你只要敢服下这瓶十步之内积毁销骨不见人影的‘十步无影散’,我便将你逐出师门,从此你便是自由身了,哼哼哼!柳堪怜,你可得想清楚了!”
“万万不可!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没有什麽是过不去的坎,你一定要想开啊!”素断肠从背後死死抱住柳堪怜,无奈却仍被对方轻轻松松拖向前。
“二师兄,不要啊!好死不如赖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被花月山的佛山无影脚踢到无招架之力的狄思竹却仍在百忙之中劝阻道,“奶奶的,大师兄,你醒醒啊,二师兄要自行了断了!”
可他们的声声劝阻,却并未传入柳堪怜心中。
只要喝了师父手中的药,从此便可恢复自由之身。
只要喝了它,便是想去哪,就去哪,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所以──
“啊──你这个笨徒儿啊!我的笨徒儿啊──”鬼老脸色煞白,仰天干号两声,随即发动闪人神功,再次逃避了众人的责难。
而此刻,屋中的众人围著倒地不起四肢抽搐白沫乱喷的柳堪怜细细研究了一番之後,雾影兰率先打破沈默:
“看来是真的喝了。素断肠!靠你了!”言罢轻松回座品茶,眼底却闪过一丝痛惜。
“不行,他只用一味干草就能害死一家人!二师兄会死得更快的!”狄思竹终於从已经睡醒的花月山脚中争脱出来。
“以毒攻毒。”
“大师兄你又……”
“大师兄所言甚是!”
“好,既然连花大美人都对素某如此信赖,素某就姑且试试,权当献丑博美人一笑了。”素断肠脸上绽放出最美丽的笑容,映在柳堪怜眼里却仿若地狱的阎罗,可怜他此刻却是拈板上的鱼肉,有口开不得,有苦诉不得,只有被人宰割的份。
那个老不死的混帐,配的什麽狗屁“十步散”,是哑药还差不多,浑身又痛又痒,会死人才有鬼!说不定,以前给他们吃的所谓“蒙君雨露”也是狗屁不通的东西,存心拿他们师兄弟几个耍著玩解闷用的。啊,若真如此,那真是亏大了。现如今,就算老头的药吃不死人,他也非在素断肠手中送命不可,苍天在上,给他个开口的机会呀!毕竟是他喝了药呀!
但苍天却并未显灵。
*!!!!*!!! *
“啊──”
“……”“咚!”
“那个,二师兄一定变得很可怕,大师兄原来睡著时是向前扑,十五年了,我可是第一次看见他向後倒的,可见受惊吓不小。”狄思竹很肯定的下结论。由二师兄的惊天惨叫可以断定师兄生命已无恙,可喜可贺!就不知容貌到底变得如何狰狞?
考虑再三,终究还是没能迈出求证的那一步,倒是一直被护在身後的雾影兰等得不耐撇开他和倒地昏睡的大师兄独自走进屋去。须臾,耳边便传来令人不寒而栗的对话:
“二师兄啊!这样不是很好吗?你不是一直不愿自己个儿下巴光光,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担心被人误认作是太监了!恭喜了!”上下打量柳堪怜一番後雾影兰抬手作揖连声恭喜。
“是吗?如此说来,我倒是做了一件好事啊!哼哼,说出去,看谁还能笑话我这做‘妙手医仙’徒弟的没得师父的真传!”素断肠乘机点头再点头。
“什麽?你看我现在比太监还不如你就乘机讥讽我!雾影兰,好歹我们师兄弟一场,你竟然如此绝情!像你这种师弟,不要也罢!”
“说得也有道理哦!你看他现在只看见两只眼睛,浑身都是长毛!可怜了原先的花容月貌啊!啧啧!”素断肠一脸怜悯摇头再摇头。
“闭嘴!”转头狠瞪一眼素断肠,雾影兰开口宽慰道:“现在这样真的很好呀!从此便将家中除尘的活儿全包吧!只要就地一滚就成了!现成的不用做什麽?企不是太可惜了?”
“你,你,你,气死我了!素断肠!纳命来──”
“是他叫你除尘又不是我!你,你恩将仇报!早知道我就不救活你了!”
“唉──”始终站在门外的狄思竹一指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叹了口气,这种鸡飞狗跳的日子到底还要多久才结束啊?
好在素断肠到底是“妙手医仙”的关门弟子,得了医仙那麽一点点真传,於是,在被柳堪怜揍得猪头狗脑之後,终於眯著肿成一道缝的眼睛研制出了脱毛的解药,三天过後,柳堪怜又恢复常态,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老头呢?”
柳堪怜决心找罪魁祸首算总帐,却被告之老头早已失去了踪影。
“这可不像他的作风啊!”美色当前,无论老幼,老色鬼从来没有放弃过。
“他向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使尽一切卑劣手段取自己所要,连对付我们都是用这招!”
被柳堪怜说中心中痛处,师兄弟四人不由得想起此前因那鬼药为鬼老所逼数次抢人家新郎、想起打人家新娘、想起赔人家鹦鹉、想起付人家精神损失等等既而最後忆起与鬼老的初识──那不谛是一场噩梦的开头──
龙凤楼二楼有一桌牌局,四人玩兴正酣,怪的是正在远处乞讨的一位蓝衫小童似乎每次都能未卜先知,但凡他轻声说过谁会赢,那人便会在下一刻高叫著“赢了!给钱!给钱!”
虽然孩子的嗓音压的极低,却还是被一人听见了。
“小弟弟,为什麽你知道谁会赢呢?”提问的老头往孩子手中塞了个热腾腾的包子,笑得像罐甜美的蜂蜜。
“因为我看得见他们的牌!”孩子边啃包子边甜甜的对这个“好心人”解释道。
“可怜的孩子,以後你就跟著我,我保证只要有我老人家一口吃的,就绝冻饿不著你。”
“好!”
想到这儿,雾影兰叹了口气,五岁那年,真该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
天畅赌馆。
“轰!”一声巨响,赌馆半面墙连同招牌一起轰然倒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儿怒气冲冲地跑了进来。
此情此景看得众人心惊肉跳,而随後跟进来的老头两眼却眯成了一条线:
神力啊,这麽丁点大的小孩,仅用一根只有手臂粗的木棍就将赌桌砸得粉碎,要了!将来让找上门的仇家尝尝厉害。
“爹爹,你还赌!”
“小弟弟,想不想你爹爹以後不再赌钱啊?”
“想啊!老爷爷,你有什麽好办法吗?”小孩子天真地问。
“当然有啊!”
有好办法的结果便是“眼不见为净”──被有本事的老爷爷活生生拐走了。
柳堪怜开始第一百万次地回忆嗜赌父亲头上的光环。
狄思竹铁青著一张酷脸再度磨刀霍霍。自己那天没事干吗好死不死地招待鬼老在自家饭庄吃饭,还好死不死的自告奋勇接替生病的父亲掌管当天所有事务,更是好死不死的亲自下厨为可怜的、付不起饭钱的“老爷爷”做蛋包饭外加缝补衣物?最後连自己都搭进去做了人家的免费仆人?
至於大师兄的拜师经过,则在很就以前就由雾影兰用读心术告诉了他们,原来花月山是京城花魁的儿子,鬼老遇见他时,他正孤零零一人站在门可罗雀的妓院门口,於是便被老头顺手牵了羊。
不管现在想来,这该是鬼老这一生最失败的一次强抢民童。也不想想这麽一个沈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娃娃却能如此顺当的拐到手,其中一定有文章。想碰他?没被对方阉掉就该为祖宗一百零八代烧高香了。
呵呵呵!想到鬼老这麽些年来被花月山无情地修理到身高不足三尺,几个人心中便乐开了花。柳堪怜更是用几近崇拜的星星眼热情地望著难得保持清醒的大师兄,同时头脑里不由自主地勾勒著花魁的样貌,却突然发现自己再忆不起投入鬼老门下之前的所有事,原来可不是这样的!怎麽回事?胸口隐隐似有一团火在烧,迟钝如他,也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上似乎发生了什麽事,亦或许是素断肠那混蛋庸医的药造的孽,柳堪怜试图说服自己,却并不因此宽心。
“当年怪我们太轻信於人。”而今,我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包括吃你的药!宣誓般抿嘴重重点头,双眼却狠狠瞪向霸住向阳座位打瞌睡的庸医。
“接下你们有何打算?”看似闭目养神的素断肠嘴角扬起一抹匪夷所思的笑容──防他如防狼的这些人啊!连晒太阳都要离他远远的。也好!就继续防著他吧!
打算?简单!我要回去!离开这里!柳堪怜暗自盘算道。
“!当!”手微微一抖,上好的一杯香茗顷刻间便打翻在地。
雾影兰无奈地闭上双眼。
看来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掉。
“既然如此,那我也该告辞了。”素断肠赖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後接著打盹。
“去!嘴上说走,屁股却还死赖著不挪窝!”收拾完地上杯盏的碎屑,狄思竹手握苍蝇拍发泄般在素断肠鼻尖使劲地扇风。
把二师兄整成那样,这口气,他非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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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有“双钩镇”的幡旗在城楼上翻飞,离城数十里之外,隐约可见二道人影,其中一人手举一面“算命旗”,一付江南文弱书生的打扮,对面之人则身材修长,天庭饱满,非富即贵的气度亦与此地格格不入,更叫人啧啧称奇的是两人周身似有看不见的网,周围的漫漫黄沙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飞沙走石连双方的衣角都沾不得半分。
“终於又见面了!”沈默了许久,算命先生先开了口,将“算命旗”夹於腋下,然後双手交握,向对方打了个招呼。
“隔了那麽久,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对方神情傲慢地略一点头权作还礼。
“怎麽会呢?你那张脸可是想叫人忘记都难呐!更何况你做的那件事──”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脸色後欲言又止。
重新一手抓旗杆,另一只手故作潇洒地摸了把下颚飘逸的胡须,却在瞥见几根粘在手上的假须後气急败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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