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表上却有许多现代化建筑的城市来说,这场豪雨,无疑是一场灾难。雨后的情
景证明,豪雨只是让部分地势高处的人家的厕所和院子里干净了,但许多地势低
洼处的人家,却被裹挟着粪便、杂物的污水灌了个狼狈不堪。你儿子的许多同学,
是蹲在桌子上熬过了漫漫长夜。洪水消退之后,连那条号称县城门面的人民大道
上,都沉淀着淤泥,淤泥里还躺着死猫、死老鼠等小动物的被泡涨的、散发着臭
气的尸体。新任县委书记庞抗美,穿着胶鞋,挽着裤腿,手持铁锹,率领着县委、
县政府官员在大街上清除垃圾的镜头,连续三天出现在县电视台拍摄的新闻节目
中。
深夜十二点的钟声敲过不久,我就嗅到了一股极其熟悉的气味从利民大道那
边飘来。然后我嗅到了一辆漏油严重的吉普车的气味,还有车在污水中行驶的溅
水声与马达声嘶力竭的吼叫声。那气味那声音渐渐逼近,由城南大道拐进天花胡
同,然后停在了你家门前,当然也是我家门前。
没等他们敲响你家的门环我就发出了如临大敌的狂吠,我几乎是爪不沾地地
蹿过院子进入大门洞,十几只栖居在大门洞里的蝙蝠飞出去,在黑暗的、没有一
点星光的夜空中盘旋。门外有你的气味与几个陌生人的气味。门板被拍打,发出
空洞而恐怖的声音。
房檐下的灯亮了,你妻子披着衣服走到院子里,大声问讯着:“谁啊?”门
外的人不回答,但执拗地拍打着门板。我前爪扶着门板站立起来,对着门外狂吠。
我嗅到了你的气味,但令我焦躁不安狂吠不止的是包围着你的那些邪恶气味,好
比是几只狼裹挟着一头绵羊。你妻子扣好衣服进入大门洞,并随手拉开了大门洞
的灯泡,墙壁上伏着十几条肥胖的壁虎,尚有几只没飞出去的蝙蝠倒挂在门洞上
方的水泥预制板缝里。“谁啊?”你妻子又问。门外的人含糊地说:“开门吧,
开门后就知道了。”你妻子说:“半夜三更的,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门外的
人低声说:“蓝县长被人打了,我们送他回来!”你妻子犹豫着,开锁,拉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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闩,将门开了一条缝。你蓝解放狰狞的脸,黏结成绺的头发,果然出现在我们面
前。你妻子惊叫一声就拉开了大门。那两个人往前一用劲,你就像一条死猪被掼
了进来。你沉重的身体把毫无防备的你妻子压翻在地。那几个人抽身跳下台阶。
我闪电般地对着一个人扑去,我的爪子扑到那人脊背上。这是三个身穿黑色橡胶
雨衣、眼戴墨镜的人。两个在车上,一个坐在驾驶座上。吉普车没有熄火,汽油
味儿和机油昧儿从水中猛烈地挥发上来。被雨水淋湿的橡胶雨衣非常油滑,使那
个人从我的爪下滑脱。他只一跳,便到了街的中央,闪到吉普车的对面。我因为
没有捕获目标而被闪落到水中。水淹没了我的肚皮,使我行动迟缓。但我还是奋
力地向另一个正欲往吉普车里钻的人扑去,他背后拖拉着的雨衣保护了他的屁股,
使我仅仅在他的腿肚子上咬了一口。这人怪叫一声,猛地关上车门,雨衣的下襟
被挤在车门缝隙中,我的鼻子也被坚硬的车门撞酸。另外那个人也从另一侧上了
车。车凶猛前冲,溅起很高的水花。我跟着车追了一段,但肮脏的水使我根本无
法施展轻功,与其说我在跑,还不如说我是在漂浮着脏物的水里游泳。
我艰难地倾斜着身体逆水前行,到达大门外的台阶。在那里,我用力抖着身
体,把身上的脏水和污物甩出去。根据对面墙上浸过水的痕迹,我知道街上的流
水量已经大大减少。一个小时前,你妻子在那里奋力掏厕所时,这街上应该是浊
流滚滚,如果那时候这三个歹徒开车而来,吉普车就会被水淹死。他们是从哪里
来的?他们又到哪里去了?我站在大门口把我的嗅觉调整到最佳状态,也找不到
他们的准确方位。大雨和滚滚洪水的气味太复杂太龌龊了,连我这样的出类拔萃
的鼻子也感到无能为力。
我回到院里,看到你妻子的脖子钻在你的左侧腋下,你的左臂垂挂在你妻子
的胸前,悠悠晃晃,像一条蔫丝瓜。你妻子的右臂揽着你的腰。你的头歪在她的
头顶上。她的身体似乎随时都会被你的身体压折,但她尽力支撑着,并拖拉着你
前进。你的两条腿还有一定的支撑力,虽然行动笨拙,但毕竟还能够移动,这说
明你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意识还算清楚。
我帮助主人掩上了大门,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借以缓解沉重压抑的心情。你
儿子只穿着裤衩背心跑出来,高喊一声“爸爸”,便呜咽着,学着他妈妈的样子,
钻到你的右腋下,减轻了他妈妈的重负,使你的身体得到平衡。你们一家三口这
样行走了大约有三十几步,从院子当中到你妻子的床前,但这是一条艰难而漫长
的道路,我感到你们行走了足有一个世纪。
我忘记了自己是一条被街上的污水弄脏了身体的狗,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与你
们命运相关的人,我难过地“呜呜”着,跟随着你们,到达了你妻子的床前。你
身上沾满血污,衣服被撕扯得、也可能是被皮鞭抽打得条条缕缕,你的裤裆里还
有一股浓烈的尿臊气,毫无疑问,这是你被人家揍得尿了裤子。你妻子尽管崇尚
俭朴,但她是个很爱洁净的人,她就这样让你躺在她的床上,说明了她对你还是
很有感情的。
你妻子没嫌你脏而让你躺在她的床上,她也没嫌我脏而允许我蹲在室内。你
儿子跪在你的床前哭叫着:“爸爸,你这是怎么啦?是谁把你打成了这个样子?”
你睁开眼睛,抬起胳膊,抚了一下你儿子的头。你的眼里涌出,泪水。
你妻子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床前的凳子上。我嗅到她还在热水里加了盐。她
将一条毛巾扔到热水里然后就动手脱你的衣服。你挣扎着折起身体,嘴巴说“不”,
但你妻子执拗地拨开你的胳膊,跪在床边,解开了你上衣的纽扣。我看得出你不
愿接受你妻子的照护,但你无法拒绝。你儿子帮助他妈妈脱光了你的衣服,你赤
条条地躺在你妻子床上。你妻子用蘸着盐水的毛巾,揩擦着你的身体。你妻子的
泪水不时滴落在你的胸脯上。你儿子的眼睛也在流泪,你闭着眼睛,泪水沿着两
只眼角流人鬓发。
在这个过程中,你妻子没问你一句话,你也没对她说一句话,只有你儿子,
每隔几分钟就要重复一句:“爸爸,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子?我要去找他报仇!”
你不回答,你妻子也不吱声,好像你们对此都已心照不宣。你儿子无奈,只
好问我:“小四,是谁打了爸爸?你带我去找他报仇!”
我低声呜呜着,向你儿子表示我的遗憾,台风带来的豪雨,把气味搞乱了。
你妻子在你儿子的帮助下为你换上了干净衣服,那是一套白色的丝绸睡衣,
宽松而舒适,你穿上后,显得那张脸更蓝更黑。你妻子把你的脏衣服扔到脸盆里,
用墩布拖干了地面,然后拍拍你儿子的头,说:“开放,天快亮了,你去睡一会
儿,明天还要上学。”
她端着脸盆,拖着你儿子走了,我也跟随出去。
她用水桶中的雨水洗了你的衣服,晾在晒条上,然后她就走进东厢房,打开
灯,背倚着案板,坐着那只小方凳,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腮,眼睛直直的,
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她在灯光下,我在黑暗中。我可以异常清楚地看清她的脸。她青紫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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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迷茫的眼神。这个女人,在想什么呢?我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就那样坐着,
一直坐到黑暗散开,黎明降临。
这是个热闹非凡的早晨,县城里每个角落里都有人声。有人欢喜,有人惆怅,
有人抱怨,有人咒骂。天上依然愁云密布,雨还是一阵大一阵小地下着。你妻子
开始做饭。她好像在擀面条,是的,她在擀面条。面粉的气味在铺天盖地的腥臭
气味中显得格外清新。我听到了你的呼噜声,小子,你终于睡着了。你儿子起来
了,他睡眼惺忪,跑到厕所边上去撒尿,发出很响的水声。就在这时候,庞春苗
的气味穿透混浊成糨糊一般的千百种滋味,快速地逼近,毫不犹豫地来到你家大
门外。我只叫了一声就垂下了头,因为我感到心情沉重,一种无比悲凉的情感,
像巨手一般扼住了我的咽喉。
大门被庞春苗敲响。她敲得坚定而果断,似乎还带着几分怒气。你妻子跑去
开门,两个女人隔着门槛相望。她们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一句话也没说。庞
春苗大踏步地,准确地说是小跑着冲进院子。你妻子在她身后,一瘸一拐地随着。
她往前伸出一只手,似乎要将庞春苗扯住。你儿子急匆匆地跑到甬路中央,在那
里转了几圈,小脸紧绷着,一副张惶失措的样子,后来他跑到大门洞,关上了大
门。
透过窗玻璃,我看到庞春苗急匆匆地穿过那个小走廊,进入你妻子的房间,
随即我便听到了她的号啕大哭声。我看到你妻子也跟进了房间,她发出的哭声更
加响亮。你儿子蹲在井台边,一边哭着,一边撩水洗脸。
两个女人的哭声停止了,屋里似乎开始了艰难的谈判。有一些被抽泣和哽咽
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话我没有听清楚,但完整的话我悉数听到。
“你们好狠心,把他打成这个样子!”这是庞春苗的话。
“庞春苗,我和你远日无仇,近日无冤,天下好小伙子有得是,你为什么非
要拆散我们这个家?”
“大姐,我知道对不起你,我也想离开他,但我做不到了,这是我的命……”
“蓝解放,你自己决定吧。”你妻子说。
沉默片刻后,我听到你说:“合作,对不起你了,我要跟她走。”
我看到你在庞春苗的扶持下站了起来。你们穿过走廊,走出房门,进入院子。
你儿子端起那盆水泼在你们面前,接着他就跪在了甬路上。他跪着,仰着泪脸说
:“爸爸,你不要离开我妈……春苗阿姨也可以不走……奶奶和姥姥,不都曾经
()
是西门爷爷的妻子吗?”
“儿子,那是旧社会……”你悲哀地说,“开放,好好照顾你妈妈,她没有
错,是爸爸的错,我虽然离开了这个家,但我还会尽最大力量照顾你们。”
“蓝解放,你可以走,但你千万要记住,只要我活着,就不要来找我提离婚
的事。”你妻子站在堂房门口,冷笑着说,但她的眼里滚出了泪珠。她下台阶时
跌倒了,但她很快地爬了起来。她绕过你和庞春苗,把你儿子拉起来,忿忿地说,
“站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给人下跪!”她和你儿子站在甬道外被雨水泡
涨的泥地上,为你们闪开了道路。
就像你妻子把你从大门口扶持到屋里时的姿势一样,庞春苗的脖子钻到你左
腋下,你的左胳膊垂挂在她胸前,她的右胳膊揽着你的腰,就这样你们艰难前行,
你沉重的身体似乎随时都会把这个瘦弱女孩压垮,但她用力挺直腰肢,显示出一
种令狗也感动的力量。
你们走出了大门。是一种含混不清的感情驱使我跟到大门口,我站在台阶上,
目送着你们的背影。你们蹚着污水,行走在天花大街上。你的白绸睡衣上,很快
就溅满了污泥浊水。污泥浊水同样弄脏了庞春苗的衣服。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裙子,
在阴霾的天气里,显得格外醒目。细雨斜飞,路上的行人有的披着雨衣,有的撑
着雨伞,他们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你们。
我感慨万千地返回院子,走回我的窝,趴下,看着东厢房。你儿子坐在方凳
上哭泣。你妻子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你儿子面前的饭桌上,大声说:“吃!”
第五十章蓝开放污泥糊老爸庞凤凰油漆泼小姨
终于与春苗再次相聚。从我家到新华书店这段道路,一个健康的人用均匀的
速度十五分钟便可走完,但我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按照莫言的说法:这是浪漫
的旅程也是苦难的历程;这是无耻的行径也是高尚的行为;这是退却也是进攻;
这是投降也是抵抗;这是示弱也是示威;这是挑战也是妥协。他还说了许多类似
的对立矛盾语,有的正合我意,有的故弄玄虚。其实,我想,我在春苗扶持下的
离家出走,既不高尚也不光荣,其最值得称道的是:勇气,还有坦率。
现在,一提到这件事,我的脑海里便会出现那些五颜六色的雨伞和形形色色
的雨衣,那遍地的泥泞与污水,那在水泥道路上艰难呼吸的鱼和成群结队的蛤蟆。
这场九十年代初期的豪雨暴露出了那个年代的虚假繁荣外表下遮盖着的种种弊端。
春苗在新华书店后院里那间宿舍,暂时充当了我们的爱巢,我沦落到这步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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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对洞察一切的大头儿说。我们相聚并不仅仅是为
了亲吻、Zuo爱,但我们一进入她的宿舍就吻在了一起,然后就Zuo爱,尽管我身上
多处受伤,痛疼难忍。我们的眼泪流进对方的嘴巴,我们的肌肤因欢娱而颤抖,
我们的灵魂交融在一起。我根本没问这些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也根本没问
我是被谁打成了这副模样。我们搂着,抱着,吻着,互相抚摸着,把一切都置之
度外。
——你儿子在你妻子逼迫下勉强吃了半碗面条,几十颗泪珠滚人碗中。你妻
子却食欲大振,她就着三瓣大蒜吃下了自己那碗面条,又就着两瓣大蒜吃光了你
儿子剩下那半碗。她的脸色因辛辣而红润,她的额头和鼻子上布满汗珠。她用毛
巾揩干你儿子的脸,坚定地说:“儿子,挺起来,好好吃饭,好好上学,长成一
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们盼着我们死,他们想看我们的笑话,那是做梦!”
我护送你儿子上学。你妻子送我们到大门口。你儿子回头抱住你妻子的腰,
你妻子拍拍儿子的背,说:“你看,比我都高了,大小伙子了。”
“妈妈,你千万不要……”
“笑话,”你妻子笑着说,“难道为了这样两块人渣,我会上吊、跳井、喝
毒药?放心地去吧,妈妈一会儿也去上班。人民需要油条,就等于人民需要妈妈。”
我们依旧走近路。天花河水已经涨得与小桥平齐。农贸市场顶盖的塑料板部
分被风掀掉,几个浙江商人坐在那些被浸泡的布匹与服装前哭泣。虽是清晨时刻,
但天气已经闷热,泥地上蠕动着被雨水灌出来的紫红色蚯蚓,一群红色的蜻蜓在
低空盘旋。你儿子蹦了一个高,用敏捷的动作捉了一只蜻蜓。他又蹦了一个高又
捉住了一只蜻蜓。他捏着两只蜻蜓问我:“狗,你要不要吃?”
我摇摇头。
他将那两只蜻蜓的尾巴掐掉,然后用一节草棍儿将它们连接在一起。他用力
将它们抛向空中,飞吧,他说。两只蜻蜓在空中翻滚着,最后跌落在污泥里。
凤凰小学的一排教室夜间坍塌了,这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如果是白天上课时
坍塌,那正在视察学校灾情的庞抗美就没那么多豪言壮语了。本来就拥挤的校园
内因遍地瓦砾和垃圾而混乱不堪。许多孩子在破砖烂瓦中蹦来蹦去。他们没有难
过,他们其实很兴奋。学校门口停着十几辆溅满泥浆的豪华轿车,庞抗美穿着粉
红色半高勒雨鞋,裤腿卷到膝盖之上,雪白的小腿上沾着污泥。她穿着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