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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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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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老师报完幕就退到舞台两侧,那里放着一把为她预备的椅子,椅子上放着
一架漂亮的手风琴,琴键上的珐琅质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椅子旁边,直立着
马良才。马良才手握一支竹笛,脸上表情十分庄严。金老师将手风琴套上肩头,
安坐入位,手风琴拉开,放出美妙音乐,与此同时,马良才的笛子也奏出了清脆
欢快、穿云裂石般的美妙声音。一个小过门奏罢,一群革命的小胖猪,迈动着肥
胖的小短腿,胸前都戴着绣着黄|色“忠”字的红布兜兜,连滚带爬地蹿上了舞台。
这些都是小公猪,又傻又憨,吱哇乱叫,缺少思想,不够深刻,需要一个领袖人
物率领,这时,那个名叫“红红”的小母猪穿着小红鞋翻着筋斗上了台。这孩子
的妈是一个富有艺术细胞的青岛知青,基因很好,学啥像啥学啥会啥。她的上台
引起了一片掌声而那群小公猪的上场只引起一阵怪笑。我看着这群小猪心中无比
欢喜,古往今来,还从来没有一头猪登上过人类的舞台,这是历史性的突破,是
我们猪的光荣和骄傲。为此,我在杏树上举起一只前爪,遥遥地向编导了这舞蹈
的金美丽老师致以革命的敬礼!我也要向马良才致以敬礼,他的横笛,吹得的确
不错。我还要向小猪红红的妈妈致以敬礼,这女子能与农民结婚并繁殖出了优良
的后代值得尊敬,她把自己身上的舞蹈基因遗传给女儿值得尊敬,她站在舞台后
边为女儿们帮腔伴唱更值得尊敬。她是雄浑圆润的女中音——莫言那小子后来在
一篇小说里写她是女低音,遭到了许多懂音乐人的嘲笑——她的声音出喉,在空
中飞舞,犹如一条沉甸甸的彩绸——我们是革命的红小猪,从高密来到天安门—
—这样的歌词用今天的眼光看显然是不妥的,但在当时却是十分正常的。我们西
门屯小学这个节目是参加过全县会演的,而且是得到了最佳表演奖的;我们这群
小猪演员是受到过昌潍地区最高领导陆书记接见的,陆书记抱着小猪红红的照片
是在省报上刊登过的。这是历史,而历史是不容篡改的——那小母猪在舞台上倒
立着行走,两只穿着小红鞋的脚高高地举着,并且不断地打着拍子。所有的人,
都热烈地鼓掌,台上台下一片欢腾……
    演出胜利结束,接下来是参观。孩子们表演结束,下边轮到老子表演了。自
从转生为猪以来,平心而论,金龙对我不薄,即便没有多年前曾为父子的特殊关
系,我也要好好表现,逗领导开心,为金龙增光。
    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感到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响。十几年后我约着
县城里一群狗兄弟、狗姐妹们在天花广场举行盛大月光party ,喝了四川的五粮


液、贵州的茅台、法国的白兰地、英国的威士忌,才猛然明白,当年在大养其猪
现场会那天,我头痛眼花耳鸣的原因。原来不是我酒量不海,而是那种劣质薯干
白酒惹的祸!当然,我也必须承认,那时的人虽然已经很不讲道德,但还没有坏
到用工业酒精勾兑白酒害人的程度。正像后来我转世为狗时那位在市政府宾馆看
门、见多识广、出口成章的朋友德国黑盖狼狗所总结的那样:五十年代的人是比
较纯洁的,六十年代的人是十分狂热的,七十年代的人是相当胆怯的,八十年代
的人是察言观色的,九十年代的人是极其邪恶的。请原谅我总是急于把后来发生
的事情提前来讲,这是莫言那小子的惯用伎俩,而我不慎受到了他的影响。
    莫言自知犯了严重错误,老老实实地站在机房里,等待着金龙前来惩罚。看
机器的焦二睡醒后回来,看到莫言站在那里,开口便骂:“狗小子,你站在这里
干什么?想搞破坏吗?”“是金龙大哥让我站在这里的!”莫言理直气壮地说。
“什么金龙大哥,他还不如我裤裆里的鸡芭!”焦二狂傲地说着。“那好,”莫
言道,“我这就去告诉金龙。”“你给我回来!”焦二伸手揪住莫言的衣领,把
他拽了回来,在这个过程中,莫言破棉袄上那三颗纽扣不翼而飞,棉袄敞开,露
出了瓦罐般的肚皮。“你要敢跟他说,我就要了你的命!”焦二攥起拳头,在莫
言面前晃动着。“要我不说,除非要了我的命!‘,莫言毫不示弱地说。
    去他们的吧,焦二莫言,都是我们西门屯的下等货色,让他们两个在机器房
闹去吧。现在,浩浩荡荡的参观队伍,在金龙的引领下,已经来在了我的猪舍前
面。根本不用金龙开口介绍,参观者就乐了。他们见惯了卧在地上的猪,但绝没
见过趴在树权上的猪;他们见多了写在墙壁上的红色标语,但绝对没见过写在猪
肚皮上的红色标语。县、社干部们哈哈大笑,后边那些生产大队的干部们跟着傻
笑。穿旧军装的生产指挥部负责人目光盯着我,嘴巴却在问金龙:“是它自己爬
到树上去的吗?”
    “是的,是它自己爬上去的。”
    “能不能让它表演一下,”负责人道,“我的意思是说,让它先从树上下来,
然后再让它爬到树上去。”
    “虽然有一些难度,但我尽力试一下,”金龙道,“这头猪智力非凡,蹄腿
矫健,但个性倔强,一般情况下都是我行我素,不喜欢听人摆布。”
    金龙用树枝轻轻地戳着我的脑袋,用温情的、充满了协商性的腔调对我说:
“猪十六,醒醒,别睡了,下树撒泡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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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是要我表演上树绝技给这群官员们看,却说是让我下树撒尿,这公然的
谎言让我心中大为不快,当然我也理解金龙的良苦用心。我会让他满意,但不能
俯首帖耳,不能他吩咐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那样我就不是一头有个性的猪,而
是一条为取悦主人遍地打滚的哈巴狗。我吧咂了几下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翻了一个白眼,伸了一个懒腰,引来一片笑声和议论:“嘿,这哪里是猪,简直
是个人嘛,它什么都会!”这些傻瓜,以为我听不懂你们的话吗?老子懂高密话,
懂沂蒙山话,懂青岛话,老子还从那个幻想着有朝一日出国留洋的青岛知青嘴里
学会了十几句西班牙语呢!我大吼了一句西班牙语,这些笨蛋,都愣了神,然后
便哈哈大笑。我让你们笑,笑死你们,为人民省下小米。不是让我下树撒尿吗?
撒尿用不着下树,站得高,尿得远。为了逗一个恶趣,我改变了定点撒尿的良好
卫生习惯,就那样舒坦地趴在树上,将那憋了许久的尿,时紧时缓、时粗时细地
撒了下来。傻瓜们大笑不止。我瞪圆眼睛,一本正经地说:“笑什么?严肃点!
我是一颗射向帝修反反动堡垒的炮弹,炮弹撒尿,说明里边的火药受潮,你们还
笑得出来!”这群傻瓜大概是听懂了我的话,一个个笑喷了,一个个笑流了。那
穿旧军装的大干部也一改他的面孔,铁板一样的脸上绽开了星星点点的微笑,好
像撒了一层金黄|色的麸皮,他指点着我说:“真是一头好猪,应该授给它一块金
质奖章!”
    我虽然一直淡薄名利,但出自高官之口的奉承还是让我得意忘形,我想向那
头在舞台上表演倒立的小猪红红学习,就在这颤颤悠悠的杏树枝上,拿一个大顶,
动作高难,但一旦完成,必将轰动。我用两只前爪,牢牢地把住杏树杈子,两条
后腿支起,屁股往高里翘,头往下低,夹在两根树杈之问。力量不够,早晨吃得
太多,肚腹沉重。我用力按压树权,使它动起来,颤起来,想借它的力气,完成
这个高难动作。好,起!我看到了大地,两条前腿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全身的血
都涌到了脑袋上,眼珠子痛疼,仿佛要从眼眶中进出来,坚持,坚持十秒钟就是
胜利。我听到了一片掌声,我知道成功了。很不幸,我左边的前爪一滑,身体失
去了平衡,眼前一黑,感觉到脑袋撞在硬物上并发出一声闷响,接着我就昏了过
去。
    他奶奶的,都是劣质白酒惹的祸!
    第二十六章刁小三因妒拆猪舍蓝金龙巧计度严冬
    1972年的冬天,对于杏园猪场的猪来说,是一场真正的生死考验。尽管养猪


现场会后,县里调拨了两万斤饲料粮作为对西门屯大队的奖励,但县里拨下来的
仅仅是个数字,最终还要在公社革委会的督促下,由公社粮管所那个狂喜欢吃老
鼠肉的姓金人送外号金耗子的所长具体落实。这位耗子所长把那些在仓库边角积
压多年的霉变薯干和高梁以次充好发往我们的猪场,数量上也大打了折扣。这批
霉烂粮食中掺杂的老鼠屎足有一吨,使我们杏园猪场整整一个冬天都笼罩在一股
奇特的臊臭之下。是的,在养猪现场会前后,我们吃香的喝辣的,过了一段地主
资产阶级般的腐朽生活。但现场会开完不到一个月,大队里的粮库就频频告急,
天气也日渐寒冷,看起来很浪漫的白雪带来了彻骨的寒冷,我们陷入了饥寒交迫
之中。
    那年冬天的雪,大得有点邪乎,这不是我故意渲染,而是真实存在。县气象
局有记录,县志上有记载,莫言的小说《养猪记》里也曾提及。
    莫言从小就喜欢妖言惑众,他写到小说里的那些话,更是真真假假,不可不
信又不可全信。《养猪记》里所写,时问、地点都是对的,雪景的描写也是对的,
但猪的头数和来路却有所篡改。明明是来自沂蒙山,他却改成了五莲山;明明是
一千零五十七头,他却改成九百余头;但这都是细枝末节,对一个写小说的人写
到小说里的话,我们没有必要去跟他较真。
    尽管我对那群沂蒙山猪从心底里透着蔑视,与它们同类,是我的耻辱,但我
毕竟与它们同了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沂蒙山猪接二连三地死亡,使杏
园猪场笼罩着沉重的悲剧气氛。为了保存体力,减少热量挥发,在那些日子里,
我减少了夜间巡游的次数。我用蹄爪将那些因为使用日久而破碎了的树叶和成了
粉末的干草扒拢到墙角,地面上留下一道道蹄印,犹如精心编织的网络图案。我
卧在这堆碎草烂叶的中央,用两只前爪托着腮,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嗅着降雪
时特有的清冷气息,心中浮现着一阵阵悲凉情绪。说实话,我不是一头多愁善感
的猪,我身上多的是狂欢气质,多的是抗争意识,而基本上没有那种哼哼唧唧的
小资情调。
    北风呼啸,河道中巨冰开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梆梆梆梆,犹如命运在
深夜里敲门。猪舍前部的积雪,几乎与被积雪压弯的杏树权连在一起,杏园里不
时响起树枝被积雪压断时发出的清脆响声,而随着这清脆声响,总是有一阵沉闷
的声响,那是树上的积雪随之塌落时发出的声音。在那样的暗夜里,我的眼界所
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因为柴油短缺,早已停止磨电,所以即便我把那根灯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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砘断也砘不来一线光明。这样白雪覆盖的暗夜,应该是产生童话的环境,应该是
产生梦想的时刻,但饥饿和寒冷,粉碎了童话和梦想。我必须讲良心话,也就是
说,在猪饲料最为短缺的时候,在沂蒙山猪们依靠着沤烂的树叶子和从棉花加工
厂买来的棉籽皮苟延残喘的日子里,西门金龙还是在我的饲料中,保证了四分之
一比例的精料,那精料当然也只是霉变的薯干,但总比豆叶和棉籽皮好。
    我卧着,苦熬漫漫长夜,时而在梦中,时而在现实中。天上偶尔会露出几颗
星星,星光璀璨,宛如女王胸脯上的钻石。我无法睡得安宁,因为那些沂蒙山猪
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声音,让我感到无比的凄凉。回首往事,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睛。
泪珠一旦流到腮毛上,片刻之间便冻成了珍珠。隔壁的刁小三也在哀嚎,它现在
该自食不讲卫生的恶果了。它的窝里没有一点干燥之处,到处是屎尿结成的冰坨
子。它在窝里奔跑嗥叫,发出狼一样的叫声,与旷野里真正的狼嗥遥相呼应。它
不断地高声咒骂,咒骂世道的不公。每当开饭之时,我就听到它破口大骂。它骂
洪泰岳,骂西门金龙,骂蓝解放,更骂那个专门负责给我们喂食的白氏、杏儿,
那个早已与泥土同化的恶霸地主西门闹的未亡人。白氏总是担着两桶饲料来喂我
们。她的小脚在积雪成冰的小路上蹒跚着,她穿着破棉衣的身体在雪中的小路上
扭动着。她头上蒙着一条蓝色的围巾,口鼻中喷出的热气,在眉毛和头发上结成
了白霜。她的双手粗糙,皮肤皴裂,像烧过的枯木。她担着食桶行进时,把手中
的长柄勺子当成了拐棍。食桶中热气微弱,但气味汹涌。从气味上就可以清晰地
辨别出饲料的优劣。总是前边的桶里盛着属于我的食物,总是后边的桶里装着属
于刁小三的食物。
    白氏放下担子,用勺子拨去土墙上厚厚的积雪,然后探身进来,用勺子清理
我的食槽。然后她双手费力地把食桶提起来,隔着土墙,把黑乎乎的饲料,倒进
我的槽里。这时候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抢食,以至于黏乎乎的食料落在我的头、耳
上。然后她就会用勺子刮去我耳上的和头顶上的食料。食物并不可口,尤其不能
细嚼,因为一细嚼,腐败的气味就会布满口腔和咽喉。在我大口吞咽时发出的
“呱哒呱哒”的响声里,白氏总是要感慨万端地表扬我:“猪十六啊,猪十六,
你真是一头不挑食的好猪啊!”
    白氏总是在喂过我之后才去喂刁小三。观看我的潇洒吃相似乎让她心中幸福。
如果不是刁小三的疯狂嚎叫我想她很可能忘记了喂它。我忘不了白氏低头看我吃
食时的温存目光,她对我的好我当然明白,但我不愿意往深里去想,毕竟事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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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人畜异路。
    我听到刁小三咬住了她的勺子,我看到了刁小三前爪扶墙站立伸出墙头的狰
狞面孔。它獠牙锯齿,眼睛血红。白氏敲打着它的长嘴,犹如敲着一个木头梆子。
她将属于刁小三的食料倒进刁小三的食槽。她低声咒骂:“你这头脏猪,窝里吃
窝里拉,怎么还不冻死这你这恶鬼!”
    刁小三只吃了一口就骂起来:“西门白氏,你这个偏心的刁婆子!你把精料
全加到猪十六的桶里,我的桶里,全是烂树叶子!我操你们这些王八蛋的亲娘!”
    骂着骂着,刁小三就嘤嘤地哭起来了。而西门白氏,根本不理会它的骂,挑
起空桶,拄着勺子,摇摇摆摆地走了。
    刁小三扒着墙头望过来,对着我发牢骚,肮脏的口水,滴到我的猪舍里。我
对它嫉恨的目光视而不见,只管低头疾吃。刁小三道:“猪十六,这是什么世道?
为什么一样的猪两样待遇?难道就因为我是黑色你是白色吗?难道就因为你是本
地猪我是外地猪吗?难道就因为你模样漂亮我相貌丑陋吗?而且,你小子也未必
就比我漂亮到哪里去……”
    对这样的蠢货,我能对它说什么呢?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那么多公平之事,官
长骑马,难道士兵也要骑马吗?是的,在苏联红军布琼尼元帅的骑兵军里,官长
骑马士兵也骑马,但官长骑的是骏马,士兵骑的是烂马,待遇还是不一样的。
    “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统统咬死,我要撕开他们的肚皮,把他们的肠子拖
出来……”刁小三将两只前爪搭在两问猪舍间隔开来的土墙上,咬牙切齿地说: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信不信?你可以不信,但是我坚信不移!”
    “你说得很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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