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基本已是靠维生仪器在维持生命。干枯耗竭了的身体,没有光泽的面孔,迟暮老人的生命之火已经燃烧到了尽头。任他当年曾经如何呼风唤雨叱吒风云,也逃不过天命的定数。
死气沈沈的眼神在听到看护耳边低语之後,瞬间又有了一线光明。
老人混浊的眼看向狄寒生他们站立的位置。
他大概已经看过照片,视线游移了一会儿,便固定在狄寒生身上。
周祖望轻轻拉住了寒生的手,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颤抖。
嘶哑微弱的声音响起。
需要努力分辨,才能听明白对方在说什麽。
“寒生……谢谢你来看我……”
狄寒生抿著嘴,没有搭腔。
“寒生……你走近点行吗?”
狄寒生站著没动。周祖望轻轻拍了拍他,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挪了两步。
老人似乎已经很满足了,喘了一会儿,而後说:“……我的遗嘱在罗律师那里……”
寒生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他接下去要讲什麽,开口截断了对方的话:“我经济情况过得去,生活安稳,不愿改变,没有奢求。”
听他这麽说,老人失望的神情溢於言表,但好像早就预料到他会如此,因此没有多做坚持,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後挣扎著说道:“……你真的,快乐吗?……”
寒生感觉到手上加重的握紧感,向身旁的人望了一眼,情不自禁地微笑,卸下满身的锐刺,温和应道:“不可能更快乐了。”
老人如刀的视线转向周祖望,狠狠剜了一眼。好像也感应到什麽似的,那审视的目光渐渐的温柔起来。有一瞬的迷离缥缈,或许是老人回忆起少年时的美好,现在已无人知晓的秘密时光。
而後他殷切地望著狄寒生,满眼渴望地等待著他说一句什麽。
然而末了,狄寒生依然没有说出他想听的话,只欠了欠身,道:“狄老先生,如果没什麽事的话,我们就不打扰了。”
老人面孔上立刻显露出焦灼和气急败坏的恼火神气。然而寒生没有任何理由需要惧怕,他随意自如,镇定地有些残忍地与之对峙著。
一生刚愎自用的老人渐渐的,换上了无能为力的悲哀神色。
他咳了几声,随後勉强聚气说道:“……寒生,我和你爸爸都不知道有你。洛玉真她,她什麽都没说就消失了。你爸爸对不起她,但,但如果知道有你,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寒生忽然大声说道:“行了!”
随後才像忽然醒觉一样,望了仍然企图解释的老人一眼,低声说:“我知道了。我没有恨任何人。你放心吧,我不会去改姓。”
他慢慢走向在门外等待他的周祖望,即将跨出门时,转头对病床上的人说:“谢谢你。”
车行驶得并不快,但依然一点点远离那世外桃源般的静养之地。渐渐的,窗外的风景模糊了。神思恍惚间,面颊上有一点不熟悉的触感。他慢了半拍才醒悟过来,那是祖望在轻轻摩挲他的面孔──脸上一片冰凉,不知道什麽时候,他已经流了这许多的泪。
好像是一生积攒下的份量。
他哆嗦著嘴唇,轻轻地对祖望重复著,也是对自己重复:“她不是为了要挟他们才生下我的。她没有告诉他们有我的存在。”
泪中带笑,笑中带泪。如同要说服自己相信一般的虔诚与坚定。
她还是因为爱我,才让我出生的。
周祖望无言地拥住了狄寒生。
即使那只是一个老人为了推诿责任的临终谎言,又有何妨呢?它让活著的人释怀,它让寒生快乐。
离开莱蒙湖後,他们一路向南,往亚平宁半岛行去。
穿越大圣伯纳德隧道,取道都灵、热那亚、比萨,一路沿著绵长的海岸线向东南前进。老旧的列车摇晃著,最终驶抵此行的目的地,罗马。
在万神殿望过拉斐尔陵墓上的巨石圣母;在竞技场的徊转里迷失了时空的方向;在幸福喷泉里投入钱币,许下三个愿望……
少年时期的夙愿得偿,他们终究来到了那片肃穆的建筑中,走进西斯廷教堂。
狄寒生望著正前,喃喃道:“祖望,祖望,现在让我下地狱也无妨……”
周祖望指了指上面,低笑著说:“天使在上面。”
寒生抬头,望见了恢弘的群像。纯粹的美的赐福,自天顶上降落於他的眼中,心中。
周祖望悄悄问狄寒生:“你许了什麽愿?”
狄寒生说:“第一个,总是重回罗马,这神小气得很,许别的愿就不灵了。”
周祖望笑著说:“你这麽亵渎,当心被报复啊。”
狄寒生有恃无恐地说:“我说的是中文,谅他也听不懂。”
周祖望忽然有些郁闷,说道:“那其他的愿望也是鸡同鸭讲了。我们又不会意大利语。不对,这到底是什麽时候的神?恐怕得要讲希腊语吧?”
狄寒生闻言,忍俊不禁,随後对周祖望认真地说:“我的愿,是许给我自己听的。和这个池子不相干。”
周祖望看著他,嘴角缓缓地扬起愉悦的弧度。
第一,愿重回此地。
第二第三……
维以不永怀,维以不永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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