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春光无限明媚,卓风看着案上那薄薄的信笺。封袋已经裁开,信纸摊开来在一边,上面压着的金狻猊纸镇用得久了,有一点陈旧的,圆熟的光。
信上长篇大段不过日常过日子的闲话,字迹算不得太好看,扭来扭去。这一笔字他始终是没有下力气去练。
“……收了两个蒙童,也教字也教点医道。昨日一早喜太阳甚好,将所藏的药材尽搬出来晾晒,不想到午间天降大雨,紧收慢收也还是淋湿了不少,不堪再用,心痛。左邻狗儿下崽,请弟去接生,扎手半日,生四只,似肉珠儿一般。右邻给盛了一碗粳米,蒸食,清香扑鼻,险些把舌头吃了下去。门前地里除了药草,什么菜也是栽不活,幸而手头有积蓄,倒也不怕日子难捱。山野闲居无事,也常出门去,并不走远,只在邻近村镇落脚行医……
……天还是有些冷,一件夹袍穿了两年,棉絮都象纸一般,御不得寒。买了一件新衣,青底带水波纹彩,平时不大舍得穿,弄脏了浆洗不便。旧衣被邻家讨去,做了狗窝的铺垫之物。清早出门,望见一小犬出门,已经长出分许长的毛,看得出甚肖其母,将来也必是一黄狗无疑……
……兄之威名日盛,虽荒村偏僻也得闻六王爷之声名,多赞誉语,弟心甚喜。然人力有时穷,事则无尽时,须得细水方长流,切不可贪功冒进伤身损气……”
密密的两大张纸,最末写着一句:
“……孟家四子管云,与弟有旧。然多年前一粒忘情下肚后,尽皆销帐了事。月前小镇忽遇,孟四竟将一应前尘记起,泣涕难言,在弟身侧恋恋不去。现弟仍是一人劳苦,所赚的银钱却是两人花用。弟偶然间提起,责其不事生产,则必定痛哭怒斥弟当年之负心薄幸,罪状历历,十恶不赦,人神共愤……声言若不是弟犯下滔天大错,他大好英杰又怎会误入歧途,弟束手无措,每逢此境,必千宛百转,俯首相就,阿四往往一天半日才得心回意转,重露欢颜……实是,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也……”☆油炸☆冰激凌☆整理☆
“爹爹,爹爹!”书斋外的园子里,一个锦袍小儿声声唤他:“爹爹出来晒太阳,好暖好暖——”
卓风膝下已有三子,此子行二,玉雪可爱,生Xing爱动,幼名宣儿,极是得宠,往往人不敢言而他言,人不敢行而他行,捉鸡戏狗,淘气生事,只愁无人教其上房揭瓦。若是哪一天学会了,保不齐也真会把王府的屋顶掀了过来也说不定。
卓风微微一笑,冲他招招手。他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儿,一溜小跑儿不见了人影。侍儿端呈茶盘进来,茶壶茶杯之外,还有一小碟切开的蜜柑。
蜜柑的甜味在嘴里泛开,窗子外头,宣儿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童,在树下花间奔来跑去,咭咭咯咯的清脆笑声远远传了来。
风从窗子吹了进来,信纸在桌上忽闪忽闪的动,象一只上下翻飞的蝶,发出“哗喇哗喇”的轻响。时光缓缓的从这春日的午后漫行而过,时光已经不是旧时光,然而春光还是旧春光。春光里面不知忧愁的孩子,流泄不谙世事的,
天真的忧伤。
大结局之二《风云散》
严烈阳头一次到这里来。
这里是江湖上第一名医的居处,沉塘镇小蓝山。
地方算不得偏僻,地势却极是险要,等闲人物上不得山来。他走了约半日的山路。虽然轻功卓绝,到得山顶时也已经正午时分。日光暖暖的照在脸上身上,山顶平阔处有两间精舍,花木长得葱郁,显然有人精心照管。
他信步走过去。四周静静的没有人声,要到跟前时,看到精舍之旁整出来一小块儿农田,不知道栽着些什么菜蔬药草之属,一人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正拔出一棵苗来,迎着日光细细看那草的根部。
他放重了步子,踩得脚下青草簌簌作响。那人闻声回过头来,一头黑发挽在头顶,容颜皎白如玉,目如寒星。
他站起了身来,说道:“烈阳,你来了。”
严烈阳有些恍惚,那秀雅惊人的容颜在阳光下耀眼无比,岁月象是在这个人的身上停住了脚,他永远似十七八岁的灵秀少年,不带一些儿风霜或是尘埃。
“九宣这里真是桃源胜地,自在清静。”
九宣微微一笑,把手里那药草又埋进土里,掸掸衣上的浮土。烈阳看他向斜里走了几步,俯身在泉里洗了一把手。
“来,屋里面坐。”他冲他招一招手。
屋子是砖石所建,向阳的窗下有一个驼子,坐在根木桩上捣药。九宣喊他:“小义,上茶来。”
那驼子慢慢放下手里的石臼木杵,过不多时,端了两杯茶进来。严烈阳看那人背驼的极厉害,走路还拖着一条腿,眉目倒长得周正。那驼仆放下茶出去了,严烈阳问道:“九宣怎么有这样一个下人?用起来能顺当么?”
九宣道:“喝茶,山上没什么好茶叶——说来,你不认识小义。那年我第一次去北狼城的时候,他与我也有一夕之缘……后来我在贮玉阁里住着时,他因情生恨,想要杀我,被严六弄得半残了……说来也算我有负他,后来他竟然找上了这山来,我依稀记得前事,把他留了下来。”
严烈阳模模糊糊,仿佛记得有那样一件小事,却不知道那人还活着。
“北狼距这里路途遥远,你怎么千里迢迢跑了来?”
严烈阳微微一怔,道:“我来看看你。”
九宣把茶杯放在桌上,摊摊手道:“我倒是很好,要是没有时时找上山来求医的人,就更好了。说起来虽然我学医道也不算短,可是一见那血糊糊的外伤还是得咬牙才能治。”
严烈阳明明是一路赶了上来,可是见到他之后,却是找不到话来说。看着墙上挂着一张字,他自是认得卓风的手迹,问道:“卓风近日来过么?”
九宣道:“前些时日山下过兵,他上来看了看我,叙了一会儿旧,写了几个字。我这屋里空,就裱了挂上。老实说,卓风这笔字是真好,当年在书院时就是拔尖的。带了多年的兵,更显得苍劲了。”
驼子烧了饭端进来,严烈阳吃了一碗白饭,九宣饭量也不大。驼子在门外面,看两人都吃远了,便进来收拾。自始至终,也没有向严烈阳看一眼,仿佛从不认识此人。
九宣拍拍袖子,道:“有两味药得收拾,你慢慢坐,找本书打发打发时日,晚上你睡东屋里,明天一早再下山罢。”
严烈阳说道:“我看你弄。”
九宣笑笑,拿起小锄,在地里东刨西刨,低头的时辰久了,他直起身来,掩着口咳嗽了两声。严烈阳站在地头儿看他,这时低声说:“这旧伤不能治么?”
九宣擦擦嘴角,说道:“反正没大碍,这山上干爽清净,也不觉得难过。”
看他低头又弄,烈阳只觉得自己无味的很,一句话在嘴里滚了半天,终是说了出来:“九宣不恨我么?”
九宣象是没有听到,低头只顾看着草药。午后的太阳映得四周一片明绿。严烈阳莫名的觉得身上寒冷。那暖热的阳光照在身上,照不进心底。
九宣又摆弄了一阵,抬头看看他,微笑说:“闷么?屋里有书,你翻一翻看去。”
严烈阳慢慢道:“不了……山下还有人等我,我这便告辞了。”
九宣也不多留他,只是喊了一声小义,那驼子一瘸一拐地走来,把样东西递给九宣。九宣接到手里,转递给他:“这个我留着殊无用处,不如你拿回去吧。”
严烈阳摇了摇头,道:“九宣收着吧。我是不会收回来的。”
九宣道:“是么?不过这么紧要的东西留在手里,我倒真是怕受其所累。既然你也不要,那不如丢了的干净。”他一扬手,那铁牌向外抛出去,屋后便是悬崖。那小小的一个黑点转瞬间便不知落到了哪里。
严烈阳手脚冰凉,觉得一股寒气慢慢的行遍了全身,心里隐隐的痛越来越紧,为他那丢弃时不经意的决然。他低声说道:“九宣多保重。”
九宣道:“你也多保重。”
日头斜挂在西边的山峰处,严烈阳茫然下得山来。眼中那残阳如血,四下里寂静无声。他模模糊糊想起来,那一年他功力尽复,寻得九宣的行踪,将他击成重伤。若不是孟管云那时为妻子求医找上来,抢下九宣一条命……他就真的杀死了他。
那个一直一直,在心头上生疼的一根刺,是永远也拔不出来了。
暮色渐渐合拢了来,天边犹带红晕的云彩被风吹得四下里散了去。
他在深深的寂静里住了脚,心头那一点痛,这一生也是消不去的了。他爱过他,伤过他,也险些杀了他。
他知道,他永远走不近他,也永远忘不了他。
山顶的精舍里,驼子跪在床前,喉咙里呜呜有声,却是讲不成话。九宣斜倚在枕上,眼睛似睁似闭,一口气极细弱,象是下一刻就提不上来一般。
“明日你下山去吧……”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钱放在哪里你知道,下山去好好的……过日子。”
那驼子只是死死攥着他的手,头拱在床边,喉咙里那声音象是受伤的兽发出的,让人听得心里揪起来。
“可惜没能治好你的背……还好腿是有救的,”他一口气上不来,脸上一片惨白:“继续用药,也是能和常人一样行走……”
他两眼睁了开来,看着黑沉沉的屋顶。
一片的黑。
他气息越来越弱,墙上挂的那张字被风吹得一扬一扬的。上面的字,是卓风写的,前两句便是
情如孤舟,愁似深秋。
其实他已经不再有情,也不再有愁。
月光如水,年华如水。他伸出了手来,象是要握住那月光,握住那些不由自己掌握的东西。手指蜷握起来,手心里还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月光映得那纤瘦的手指淡淡生光,象是玉雕就的。那手指垂在床边,一动也不动。驼子将那手捧了起来,闭着眼,将唇贴上去,轻轻吻了一吻。
他身子扭了几下,跌在了床前,胸口深深插着一把匕首,然而还是将九宣冰凉的指尖握的死紧。
风吹进来,卷的那墙上的字一扬一扬的动。
那后两行字作:
风来云聚,风流云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