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嗤的一声笑了,极短促的一声:“或者,还在恨我?”
许沐言没说话,沉默良久,直到许沐非把一支烟抽完捻灭。
“时间过得真快啊,不知不觉七年就过去了。”许沐非将双手垫在脑后,紧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一点,语气轻缓的好像感叹:“书雅死了这么多年,我也自我流放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许沐言依然没出声,微垂了眉眼,然而眼底却似有乌云翻滚,凝重而执拗,双手成拳紧贴着腿侧,似乎在极力控制着自己。
“我知道不够,怎么都不够。”没有得到回应的许沐非也不在意,仍旧自言自语的说着:“不骗你,每次去到前线,有时候想要不然随便被一颗子弹终结了也就算了,活着有什么意思?活着真他妈没意思,死了倒好,死了也就解脱了,可是,死了就会见到书雅吧,我拿什么脸面去见她。于是只好活着,只能活着……”
许沐言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平静,没什么波动的样子,只是仍然没有看他,“你其实用不着这样,书雅临死前已经原谅你了。”
“真的?!”许沐非猛地坐直身体,目光急迫的看过来,呼吸都变成沉重起来。
“书雅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值得她带着恨意离开。”许沐言笔直的看过去,他的脸被明亮的光线照的雪白,阴影分明犹如雕塑,然而眼里却卷着狂暴的快意。
“呵……是这样吗?”许沐非的脸色亦是惨白一片,他勉力笑着,身体却颓然倒回沙发里,却忽然抬起手罩在眼睛上方,似呢喃一般:“书雅说的对,对的……我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呵,她真狠啊!”
他痛苦的活着,一天都不敢忘记而煎熬着,却也快乐着。她恨他,他就能用自己的方式记得她念着她。可是她多狠呐,她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他,她说她原谅他了,她说,他于她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被他这样的人记着,都让她厌恶吧,所以她说原谅。
许沐言面无表情,只是抿紧了嘴角,线条冷硬的脸颊上有种利落的痛快感,眼神却渐渐平寂下来。
“书雅临死前,可还说了什么吗?”许沐非的手掌依然横压在眼睛上,低沉的声音带着哽咽的气声。
“跟你无关。”许沐言很淡的笑了一声,眼神一跳,平平说道:“外面的人还等着带你去你的办公室,想要叙旧,来日方长。”
这就是明显的逐客令了,许沐非抿了抿唇,手背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两下,眼角红红的显着一丝狼狈,“中午……如果你不想看到我……”
“你想太多了,我中午已经约了人。”他没有看他,越过他拉开了门。
许沐非深深看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内容,然而许沐言并不看他,只漫不经心的盯着门外。
他终于重重的叹息一声,举步走了出去。
许沐非的身影刚转过转角,柳原便咻的一下撞了进来,紧张兮兮的打量面色沉静如水的许沐言,迟疑道:“你们……没打起来吧?”
许沐言眉目疏朗,眼神平静:“这里像打过架的样子吗?”
柳原环视一圈,又见许沐言头发衣裳丝毫不乱,这才放下心来:“担心死我了,我还在琢磨要不要报警或者叫救护车……”
许沐言没理他,站在书柜前翻找自己要用的文件。
柳原想了想又问:“所以,你们这算和解了?”
许沐言翻查文件的动作一僵,淡淡道:“快月底了,星源下月的计划书做好了吗?”
柳原无奈的瞪他一眼,每回他不想回答他时便技巧拙劣的转移话题。偏他又不能逼他回答,不过看到两人以及办公室都完好无损,他也算放心了,“行了,我这就去催他们动作快点。”
临出门又试探的问一句:“中午要一起吃饭吗?”
“不了,我等会儿回去接安然,她想去看安蓝。”许沐言头也不抬的说。
柳原立刻兴奋了,嘿嘿贼笑:“你们不会介意多我一个的哈,那就这样说定了,中午一起吃饭。”
言罢,跟脚下踩了风火轮似地溜走了。许沐言失笑,摇了摇头。
许沐言接了安然赶到环岛时,柳原已经先到了,见了他们热情的令人受不了,“小安然,好久不见呐。”
安然没笑,安静的打量他,从头到脚。来的路上,许沐言已经将柳原喜欢安蓝并且想要追求安蓝的事情跟她说了,安然愣了好久,想了许久才想起柳原的模样。他见她一直不出声,以为她不喜欢柳原,便笑说她这个做姐姐的有权利代替自己的妹妹说‘不’,甚至有权随时随地对柳原进行考察与考验。
柳原被安然的目光盯得头皮有些发麻,转头向许沐言寻求帮助。他当然明白安然之所以会这样看他的原因,这就像初次面见自己未来的岳父岳母一样紧张。
安然收回目光,却并未说什么。柳原心说她这是满意啊还是不满意啊?一边却笑容满面的殷勤的拉开椅子请安然就座,安然轻声道谢,目光便去寻找安蓝,找到了就舍不得收回来。
柳原见安然的注意力都在安蓝身上,稍松了口气,碍于安然在旁不太敢明目张胆的看,于是偷偷看了两眼神情专注的安蓝,看着看着,他也完全专注了,连安然什么时候将目光重新放在他身上都没发觉,兀自温柔的沉醉着。
第二十七章 纵使相亲,终不可接近(二)()
柳原回过神来才发现安然一直在看着自己,忍不住的又脸红了下,轻咳一声掩饰道:“怎……怎么了吗?”
安然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精致的小脸上神色平静,慢慢开口说道:“安蓝还小,而你对她而言,似乎太老了些。”
“咳……”诚惶诚恐听着的柳原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你说什么?”
他太老?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好整以暇的许沐言脸上,向他求证他刚才不是幻听而是……安然真的嫌弃他太老?!
许沐言嘴角弯弯的瞧着柳原吃瘪的模样,附和道:“我也觉得,相对于安蓝而言,他似乎老了些。”
他自己却没发觉,他与安然的年龄差距其实跟柳原与安蓝差不多。
“喂,小爷我哪里老了?”柳原急了,不自觉的提高了音量,引来众人不满的侧目——这么高级优雅的就餐环境,这土帽儿这么大声是将这里当成了他家后花园了吗?
显然柳原也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声的谴责,脖子一梗就要耍横,老子就将这里当成自家后花园又怎么地?谁敢多说一个字,老子马上灭了他的强横之势……然而当他用凶狠的目光一一回敬回去时,不小心就撞上了安蓝的目光,她皱了眉头,手下未停,然而脸上已经没了方才那样的专注,瞪视着他,仿佛他就是故意跑来捣乱的无赖一般。
柳原凶悍的目光立刻软成了水,连忙冲她摆手,聪明的指了指他对面的安然,成功的转移了安蓝的注意力。
安蓝乍一看见安然,微愣了一下,乖巧可爱立刻取代了方才的横眉怒眼,连手下不小心高了一个调都没发现。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安然旁边的许沐言身上时,刚舒展的柳眉又皱了起来。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安蓝别过视线又狠狠地瞪了刚松了一口气的柳原一眼。
柳原心中哀叹不已,完蛋了,这丫头脸色这么难看,难不成是怪他不该将她在这边弹琴的事情告诉给安然知道?
更失败的是,他今天是来好好表现的,为了令女方家属对自己留下很好的印象,起码他以后的追求之路也会顺坦一点。但是……被自己搞砸了。安然对自己的印象一定差到了极点,柳原已经不敢抬头看安然的表情了。
许沐言觉得紧张无措的柳原与平时嚣张张扬相比较简直判若两人,不过,看在他难得有这样一回,他不帮帮他也说不过去。伸手覆住安然搁在桌面上的手,笑道:“柳原其实也不老。”
“对啊,我还没满二十七呢,算起来比老许还小一点的。”柳原逮着有人替自己说话,又不冷静了,看似急着找死的精神我们可以理解为他其实是拽着一根救命稻草试图博得一线生机。
果然,安然微皱了眉:“可是安蓝还不满二十,她还在念书,她的世界是飞扬多彩并且单纯的,而柳先生,恕我直言,你并不适合安蓝。”
安然条理分明的说着,冷静自若的逼视着柳原,令许沐言侧目。她一贯的温顺,而他没机会见到她这般像是咄咄逼人的表情。大约也只有安蓝才会令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吧。
许沐言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安蓝那天对他说的话,安然快乐是什么模样,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他都不知道,然而他现在知道了安然护着安蓝时是什么模样了……也不算失败不是?
“我觉得你说的没有道理。”柳原深吸一口气,严肃了表情,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安蓝的世界的确是单纯的,我很喜欢她的单纯,所以如果……我追到安蓝,她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会竭我所能守着她的单纯世界。当然我现在说再多你也只会认为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你根本就不相信我——”
说到后面,柳原略显委屈的语气已然带上了指控的意味。
安然淡淡看他一眼,她统共并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几次,她一直觉得此人就是一个跳脱随意、飞扬自信且桀骜不羁的人,但此时这个男人一副受了冤枉打击的颓败模样,带着紧张无辜的十分不自信的意味,让她觉得很想笑。
然后安然漆黑的眼睛里就带上了明亮的笑意,“我不信你你便不会喜欢安蓝了吗?”
“当然不会。”柳原的反驳有些激烈,随即想到对方的身份,刚扬起的脖子又缩了回去:“我不可能因为你对我不信任就不喜欢安蓝……”
大不了他以后更努力的表现,让她知道让安蓝跟他在一起绝不是错误的会后悔的决定。
安然并未错漏柳原眼里的坚定,抿嘴一笑:“那么你现在对我讲这些,不是言之过早么?”
言下之意,他开始追了么?她家安蓝同意了么?
柳原也不是笨的,仔细一琢磨就回味了过来,喜不自胜的站起来亲自给安然添水,那个殷勤,那个谄媚,仿佛明天就能娶得美娇娘进屋一样,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安然……不对,要不我也叫你一声姐?”
安然寒了下,觉得全身的寒毛都快倒立起来了:“别,你还是叫我名字就好。”
被一个比自己大这么多的男人叫“姐”?饶是安然再如水的心境,也受不住啊!
柳原自己也不适应,摸摸脑袋,笑容难得的有些憨傻:“安然,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欺负安蓝的,我……咦?安蓝呢?”
三人齐齐望着不远处那架钢琴,却哪里还有安蓝的身影。此刻代替安蓝弹奏的,正是昨天柳原见过的那个小姑娘。
安然倏地起身,有些慌张的在偌大的餐厅寻找着,半响,终于失望的坐下来,眉目皆是黯然的颜色。
柳原忙伸手招来服务生,很凑巧的又是昨天那被安蓝称为阿宝的男孩,男孩依然警惕的看着他,带着明显的敌意:“先生,请问需要什么呢?”
“安蓝呢?”却是许沐言先问出口。
安然垂头,紧咬住下唇,手指死死绞着餐帕,愣是将白皙的指头勒出青紫的颜色来。
许沐言眼尖,在桌下捉了她的手,阻止她的自虐。
阿宝礼貌而疏离的回答:“安蓝的工作时间已经结束了。”
“我去看看。”柳原说着,将服务生推开,人已经冲了出去。
“不要难过。”许沐言握着她的手,温言安慰道。然而追着柳原出去的目光却凛利的令人心惊。
她为安蓝哭,为安蓝笑,为安蓝忧,为安蓝喜……她所有的情绪都是因安蓝而生,她的世界里,从来只有安蓝的存在。
然而安蓝,却一再令她难过。
他伸手,指尖轻易擦掉她眼角的眼泪。他将她护着宠着,可不是为了看她为别的人流眼泪。
许沐言想,即便那人是安蓝,也不行。
安然喃喃低语:“她一定对我很失望。”
因为失望,所以避而不见。
“不是这样的。”许沐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很柔和:“安蓝只是不愿意看见我。”
服务生阿宝第三次从这边经过,疑惑的眼睛一直盯着安然看,不敢确定又不肯轻易死心的模样。虽是工作时间,仍是迟疑的试探的喊了一声:“小然姐?”
安然茫然的抬起泛着泪光的眼看着面前阳光清隽的男孩,“你是……阿宝?”
“小然姐,真的是你呀?”阿宝见安然认出了他,兴高采烈的上前一步,随即又疑惑的皱了眉头:“奇怪,小蓝刚才应该看到你了啊,可她为什么要从后门偷偷离开呢?”
安然一愣,凝在眼里的泪迅速滑落,悄无声息的湮灭在餐布上。室内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明亮的白光让她的皮肤有一种半透明的质感。
阿宝粗神经的并没发现,接收到领班不悦的目光,忙压低声音说道:“小然姐,我先去忙。有空再跟你聊啊。”说罢匆匆走开了。
“你们认识?”许沐言握着安然的手,淡淡问道。
“哦。”安然有些心不在焉,“阿宝是以前跟我们同一间孤儿院的孩子……”
牡丹茶座——
周子青早早就到了,他有些紧张,于是一杯接一杯的茶水下了肚。
他在等人,一次又一次的看腕表,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然而又矛盾的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当然时间不会因为他的矛盾而走得慢一点或者更快一点。两点十分,一个戴着鸭舌帽背着大包包的高瘦中年人如约而至,施施然来到周子清面前,帽檐下一双眼睛小却精明锐利:“周先生?”
“我是。”周子青忙应道,伸手邀他入座。
那人坐下来,从包包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放在他面前:“这是你要的东西。”
周子青不自觉的吞了口口水,伸手去拿,却觉得手指颤的有些厉害。忙定一定神,摸到了信封。但也只是按着,并没有急着打开的冲动,另一只手下意识的从外套里摸出一张支票,推到那人面前。
那人伸手接过了,看清上面的数目,十分快乐的弹了下支票,收进自己包包里:“行,那你慢慢看。以后还有这样的活儿给我打电话就行,我很乐意为你效劳。”
那人说完,潇洒的离开了。
待那人走远了,周子青才拿起桌上的大信封,依然只是捏着,指根发红,指节泛白。好半天,才深吸一口气,反复的握拳又松开松开,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东西。
一大叠照片,整整齐齐被他取出来。然而只一眼,却像被人扼住喉咙一般,全身力气都似被抽干殆尽了,几乎拿不稳手上的照片。一瞬间的心寒,从头一直冷到脚底心。
照片中的女主角,是他熟悉的安然,男主角,也是他熟悉的……许沐言。
他的女孩,和他的朋友!
他机械的翻动着手中的照片,居然一张一张的全部看进去了。各种各样的,远景的,近景的,模糊的,清晰的,特写镜头……
早上他们一起出门,他临上车前,转身对她说话,她神情乖顺,嘴角含笑。
她目送他的车走远了。
她转身进屋。
他开车回来接她,她从屋里出来。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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