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放道:“嗯,要注意轻重缓急,朝廷底子薄,一下子拿得出来的东西有限,要尽量利用原有条件和当地豪绅世家的力量,如果力有不逮,那就先放一放,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慢慢的来,切勿操之过急,搞出太多的问题来。虽说目前的局面是大王有意为之,不过大王的本意只是要把那些不安份的人引出来,利用他们迷惑汴梁那位赵官家,等到这些人利用价值已尽,也就不会由着他们蹦达了……”
两个人一说起别的,耆长起起大和一些里正、户长就自觉地和他们拉开了距离,所以两个人可以放心交谈,不予被人听见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范思棋道:“说起这些人来,我还真的是搞不懂,要说呢,凉州甘州肃州和瓜沙地区是大王刚刚用武力强行打下不久,当地的豪绅巨族如果怀有二心,意图不轨,似乎也是有情可原。但是奇怪的是,他们现在本份的很,反倒是拓拔氏的贵族老爷们,什么也没有做过,大王入主夏州后又给了他们很大的权利和好处,可是他们尤不知足。现在背地里闹得最欢实的就是他们,真是奇哉怪也。”
种放沉沉一笑,说道:“这个,也没有甚么奇怪的。甘凉瓜沙诸州,是被大王强行打不来的,按着草原上各部落征战杀伐对待战败者的习惯,那些反抗过大王的,大王应该尽夺其部众、尽掠其家财,杀光他们家中的壮丁,把妇人孩子都变成奴隶,委派自己部族的亲信去统治他们才对。
就算当时开城纳降的,也不会予他们现在这么多权利,可现在大王对他们优容有加,只不过是剥夺了他们的军权,已是远远超出他们的希望,又是沙州曹家被彻底抹杀的例子威慑着他们,他们对大王感激涕零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生事?等再过几年,朝廷已能够牢牢控制所有的领土,他们那时就算再滋生什么野心,大势所趋之下,也会被他们自己掐去这躁动的根苗了。”
他抬头看看迷蒙的雨雾,吁了口气道:“可是拓拔氏的头人酋领们可就不同了,大王如今是西夏之王,麾下有党项人、汉人、吐蕃人、回纥人、吐谷浑人,甚至还有金发蓝眼的大秦国人,是河西十八州之主,这天下,是他一刀一枪用武力打下来的。
然而,在拓拔氏的一些酋领头人们心中却不做此想,在他们看来,大王能拥有今天的一切,都因为他们当初拥戴大王入主夏州,帮助他铲除了忠于李光睿的势力。在他们看来,大王虽然不姓拓拔,却是拓拔氏的少主,继承的是李光岑大人的衣钵,所以,他的江山就是拓拔氏的江山,他的权力就是拓拔氏的权力。
当初,不管拓拔氏哪一脉做了定难军的主人,所拥有的绥州、银州、宥州、静州等领土都是交给拓拔氏的头人们去统治,如今大王从定难节度使一跃成为西夏王,却把文武大权、把河西诸州交给了许多他们眼中的外人、奴才,而他们自己,除了富贵,却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权力,自然感到不平。”
说到这里,种放的脸色严肃起来:“这些人大多拥有自己的部族和领地,由于他们是拓拔氏族人,除非犯下叛逆大罪,否则就算是大王轻易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而他们中大多数人虽然被大王从夏州强行迁到了兴州,离开了他们经营百十年的根基之地,可是仍然拥有极大的实力,如果他们总是在背后拖大王的后腿,河西就会失去发展的最好时机,把力量都浪费在内耗上。
就是因为长痛不如短痛,大王才想引蛇出洞,让这些心怀不满,妄想利用他们的力量废立或左右主上的人都人隐蔽跳出来,免得落个不教而诛的名声,不过这是一着险棋,利用不好,就会弄假成真,因此,我们就得多费点心神,务必保证工商畜牧,百业俱兴,这样大王故意营造出来的朝堂上的混乱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大王想要动手的时候,就能迅速平息动荡,不伤元气。”
范思棋笑道:“下官明白,大王如今要做楚庄王,下官自会追随大人,做大王的苏从伍参孙叔敖,替大王整顿朝纲,兴修水利,重农务商,积蓄国力,以待大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只是不知,大王要蜇伏多久呢,也是三年么?”
种放道:“这个么,恐怕就得看汴梁那位赵官家几时静极思动了,如果我们这里时机已经成熟,我不介意想办法诱使他动上一动。”
范思棋试探道:“这……是大王的意思?”
种放若有深意地瞟了他一眼,说道:“为国效力,为主分忧,乃是人臣的本份,不一定要事事等待大王吩咐,你说是么?”
范思棋只略一犹豫,便颔首道:“种相说的是,下官明白了。”
官职地位做到他们这个地步,很多事情不需要说的非常明白,范思棋这一句看似平常的话,已是向他表明心迹了,种放不禁欣然一笑……
“喀喇喇……”
又是一声响雷,雷化阴阳,滋生万物,天地之间都洋溢着一派生机……
※ ※ ※
今日惊蜇,大地回暖,万物复苏,草木以肉眼可见一般的速度开始生长,一日一变化,蛰伏于地下的生物再难耐一冬的寂寞,纷纷爬出地需,开始活动起来。
拓拔氏嵬武部的头人拓拔韩蝉和拓拔禾少两兄弟大概就是一对蜇伏于地下的虫子,冬眠了几个月,惊蜇到,惊雷响,他们便爬出了地表。
新朝新气象,朝廷、地方,官体、政体、军事,各个方面都在推行,王朝一旦建立,必然有许多东西与以往不同的。而拓拔氏部落酋领们在这个时候完全失望了,他们本以为自己必然是杨浩唯一能够信赖和倚重的力量,杨浩坐了天下,也就是他们坐了天下,杨浩坐拥河西十八州,要统治这么大的地方,只能相信他们,倚助他们,让他们一个个的走马上任,成为一座座城池的主人,可是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当杨浩得拓拔昊风为内应,占领夏州的时候,他们只是站出来表示了一番拥戴。当杨浩西征玉门时,他们没有出动自己部族的勇士,只是用稳定后方来表达了对杨浩的忠诚。当宋国大军临境的时候,他们则很聪明地保持了沉默。
依照他们一向的认知,中原王朝是无力对西域实施直接统治的,中原帝国唯一能采取的方式就是在当地扶植一股势力。所以他们一致保持了沉默,杨浩如果战胜,他们就是当然的胜利者,杨浩一旦战败,他们就可以像抛弃李光睿一样抛弃杨浩,重新推举出一个人来,重新向这个人表示他们的忠诚。
所以,不管谁胜谁败,他们始终立于不败之地,始终可以保住他们的权势、地位。
因此,当杨浩称帝,人人都知道此举必然会触怒强大的宋国,未来的局势还很不明朗的时候,他们没有人站出来争权夺势,而是和杨浩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现在大局已定,杨浩依然没有想起他们、重用他们,他们开始惊诧了,愤怒了。
只是,当杨浩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躲得实在是太远了,现在想赶回来,终究是迟了一步,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已尘埃落定,他们尽管不满,但是此时正是杨浩锋芒最盛的时候,他们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应对这样一个局面。
此时张浦和种放的将相之争,使他们看到了一线曙光。张浦是李继迁的旧部,算是定难军的老人,而种放则是来自中原,完全依靠杨浩的青睐上位的人,两者之间,张浦明显更近一些。同时,张浦也是功勋卓著,而自觉分配不公的人,和他们可谓是同病相怜。
如果支持张浦,推倒种放,种放一系的人就会全部倒下,腾出大量的官位;如果将相势均力敌,弄个两败俱伤,朝廷不稳,杨浩说不定就会想起他们的好来,重用他们这些本族酋领。如果……未来有种种可能、有种种变数,不管怎么变,对他们都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于是他们主动地与张浦攀起了关系。
从本质上说,他们就是一群投机者,不过这些投机者并不是本身毫无力量的墙头草,他们拥有自己的部族,拥有自己的武力,他们不只会随风倒,需要的时候,他们也可以主动跳出来兴风作浪。
虎骨、麝香、百年山参、秋板紫貂、于阗的美玉、阿尔金的宝石,琳琅满目,摆满了大厅,除了这些价值千金的宝物,还有六个年方二八、姿容俏丽的少女,听说张浦一直没有娶妻,善体人意的韩蝉两兄弟便为他挑选了六个长相甜美,宜喜宜嗔的小美人儿,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样俏丽可爱的女子,不怕他不收下,只要他收下了,彼此这关系便近了一层。
“呵呵,韩蝉兄、禾少兄,你们二位可太客气了,这些厚重的礼物,张某可承受不起呀。”
张浦果然眉开眼笑,拓拔韩蝉也笑道:“大都督客气了,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大都督千成不要推拒。”
张浦信步往厅口走,拓拔韩蝉和拓拔禾少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雨已经停了,滴水檐下,雨水却仍如断线的珍珠,滴滴咚咚,淌个不停。屋檐下有一个个的小水窝,檐上滴落的水珠溅在水窝里,激起一朵朵晶莹的浪花儿,随生随灭!
张浦立定,头也不回,昂然道:“刚刚开春,正是万物复苏,百业振兴的时候,贤昆仲身为一族之长,却于此时离开部落,跋涉千里,越过翰海赶到兴州,可是有什么要事么?”
张浦是武人,心直口快,两人不远千里而来,若说就为送他一份厚礼,那可有些蹊跷了,张浦也不玩那些弯弯绕儿,既然收下了他们的厚礼,便开门见山,问起了他们的来意。
“想当初,你也不过是李继迁麾下一个小小不言的裨将罢了,如今还抖起来了,老子捧你三分,你还真摆起排场来了。”
拓拔韩蝉暗暗腹诽,面上却笑容更盛:“这次来,先就来拜望大都督。大都督是我们定难军嫡系嘛,如今朝中内阁六部俱都是新晋的官员,大王以我定难军为根基,东征西讨,创下这份霸业,可是我定难军旧部凋零,只有将军一人身居要职,我们这些定难老臣与有荣焉,自然是要与将军亲近亲近的。”
张浦的脸色沉了下来,拓拔韩蝉的话一下子勾起了他的心病,忍不住阴阳怪气地道:“身居要职?哈哈!韩蝉兄过奖啦,我这大都督府还受着内阁的节制、兵部的制衡呢,这算什么身居要职,韩蝉兄千万不要这么,羞煞人了。”
拓拔禾少马上顺着他的话头愤愤然地打抱不平:“说起这个,我们拓拔诸部,也都替大都督你抱不平呢,大都督这官职是刀光剑影里挣出来的功名,要说起来,大王夺夏州,从而扼控定难五州,可离不了大都督您的暗渡过陈仓之计,大王西征玉门,一路斩将闯关,立下赫赫战功的,还是大都督您。那种放不过是个读过几本书的文人,杨继业呢,不曾立下一点开疆拓土之功,反而丢了麟州,苦苦支撑于横山一线,还是大王回师,这才稳住了阵脚,这两个人何德何能,也配与大都督平起平坐?”
拓拔韩蝉道:“哪里是平起平坐?你没听大都督说么,内阁是在大都督府之上的。”
张浦脸色更加阴霾:“算了算了,这些不痛快的事不说也罢,贤昆仲此来兴州,莫非是来贺大王纳妃的么?”
他这一问,拓拔韩蝉两兄弟倒是一愣,奇道:“大王纳妃了么?我等怎么不知?”
张浦道:“是啊,大王府中,原有私观一座,内有一位玉真观主,生得花容月貌,国色天香,而今已然还俗,被大王纳为妃子,典礼就在今日……”
“啊!”他一拍额头,笑道:“是了,这是纳妃,又非聘后,自然无需诰告天下,兴州虽是尽人皆知,其他地方却不然。何况你们出发时,这事儿还未定下,你们自然是不知道的,那么两位此来兴州倒底有些什么事呢?”
拓拔韩蝉苦着脸色道:“大都督既然动问,小弟确实有些难处,还希望大都督能念在你我俱属定难一脉的香火之情,给予援手啊。”
张浦奇道:“不会吧,韩蝉兄可是姓拓拔的,又是嵬武部一族之长,谁敢让你为难?”
拓拔韩蝉悻悻地道:“还不是种放那个匹夫,假借大王之意为难于我。”
张浦有目光顿时一凝,问道:“此话怎讲?”
拓拔禾少道:“大都督,实不相瞒,要说呢,大王是我拓拔氏的家主,大王登基坐殿,是我拓拔氏的荣耀,常言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我们都是拓拔氏的族人呢,纵然不得到十分的照顾,却也不能受到欺负才是吧?可是那种放在夏州推行政令,重新划分草原牧地,将整个草原划分成了九块,原本我拓拔氏所拥有的大片水草丰美的领地,全都拿出来依据族人的多少和细封、野离等七氏均分了,还拿出一块来给横山守军。”
张浦眉头一皱,拿腔作调地道:“党项八氏本是一家,可是八氏之间,一直是内斗的时候多,和平的时候少,其中原因,就是因为分配不均,拓拔氏占据了最大最丰美的草原,其余七氏生存艰难,这才一再造反,朝廷重新划分草原,也是为了江山永固,朝廷的苦心,两位大人也该理解支持才是。”
拓拔韩蝉道:“是是,要说呢,就算是重新划分了草原,我们现在拥有的草场也是足以养活族人的,这也罢了。可是,我们顾全大局,不予计较,种放、范思棋那些人却是得寸进尺啊,夏州有各种冶炼、铸造、印刷等等的工厂作坊,因为有利可图,现在拥进许多异地的商贾与我们争利,我们拓拔氏扶保大王坐了天下,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可是他们尽用一些卑鄙无耻的手段与我们争夺客人,也不知种放范思棋他们受了人家多少好处,双方起了争执,却一味替他们撑腰……”
张浦只是听着,夏州一些成规模的大作坊,一般都掌握在拓拔氏人手中,如果有什么外来户与之争利,早被他们利用手中的特权打压下去。如今鼓励发展工商,对投资经营的商贾都予以保护,那些商贾生产的东西质量比他们好,价钱比他们公道,如果失去特权的倚仗,他们自然是没有一点竞争力的,不过这个却不好当面说破。
拓拔禾少也大吐苦水道:“还有啊,那个胡商,叫什么塔利卜的,建了一个玻璃作坊,烧制出来的玻璃晶莹剔透、精美绝伦,卖一套到中原去,比美玉水晶还要昂贵,其利何止万金。我花大价钱从他那儿挖了几个匠人,确也烧制出了几窑玻璃,可还没等发卖呢,就被夏州知府给抄没了,说甚么……甚么甚么专利保护?真是岂有此理,那些匠人又不是那胡商的奴仆,我出了大价钱,他们肯为我干,你情我愿,谁管得着?从古到今,谁听说过什么专利的说法,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张浦咳嗽一声道:“这些事,我是武将,似乎管不着吧?两位觉得委曲,该向种放大人直言,或者面禀大王才是。”
拓拔韩蝉道:“那夏州知府是种放的亲信,这分明是种放授意,故意为难我们,我们怎么能向种放说,若是直接向大王进言,未免又有不肯顾全大局的意思,其实我们也不是一定要争回点什么,大都督方便的时候,肯为我们向大王透露透露我们的苦处,我们就知足了。”
张浦松了口气,笑容满面地道:“这个简单,你们尽管放心,大王那里,我还是可以经常见到的,替你们说几句话倒也不难。”
拓拔韩蝉兄弟此来,其实并不是为了自家这点事情告御状的,也并不指望凭着这点事就能扳倒圣眷正隆的种放,他们只是想利用这个契机,找到一个和张浦结交的借口。这一次来,他们根本就是受众多的拓拔氏贵族酋领的委托,先行探路,以便和张浦搭上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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