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淡淡笑道:“联姻,有利有弊,在我看来,弊大于利,我一直在努力促进西域诸族融合,消弥彼此间的仇恨,也鼓励各族百姓间的通婚联姻,但那种联姻和我这种联姻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这样的联姻毫无意义,文成公主之和亲,带去了营造、工技、农耕、医术,还有植桑养蚕之法;金成公主之和亲,把整个河曲九套都送给了吐蕃,可曾因此得以化解他们的敌意?我若想依赖联姻来取得他们的支持,其实也就意味着,我根本无法控制他们,你说是么?”
折子渝负起手来,莞尔笑道:“纵不谈利益,尔玛伊娜也确实是个娇俏可人的姑娘啊。”
杨浩若有深意地道:“那又怎样?她的姐姐娜布伊尔的美貌并不逊色于尔玛伊娜,李光睿夺人所爱,强娶娜布伊尔的下场你是知道的,我若想要一个女子,也得她心甘情愿跟我才成……”
“心甘情愿么?”
折子渝的目光凝视着尔玛伊娜远去的背影,悠悠地道:“如果你肯对她用心的话,焉知她不会为你心甘情愿呢?”
杨浩心中怦然一动,似乎若有所觉,可他的目光在折子渝脸上转了几转,却未发觉丝毫异样。
“难道……她只是无心之语,是我多疑了?”
杨浩暗自揣测着,正欲再出言相试,前方路上闪出了唐焰焰的身影:“官人可算回来了,折元帅已在中堂等你好久了。”
杨浩抬头一看,就见唐焰焰俏生生地站在前面,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气,杨浩忙咳嗽一声,对折子渝道:“好,咱们到厅上说话。”
折子渝看着前方的唐焰焰,也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对杨浩道:“家兄找大人,是有军政要事商量,子渝却不便在场的。”
杨浩奇道:“此话怎讲?”
折子渝瞟了他一眼道:“听说大人的‘飞羽’甚是了得,西北地面上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你的耳目,怎么对我府州的事情竟然毫不知情么?
我侄儿折惟正年初成亲之后,已正式开始帮我大哥参谋军政。折家的‘随风’,我现业已交给他了,如今我是无事一身轻,论起身份来,只是折家的二小姐而已,这些军政要事,我是不便再参与的了。”
原来,折御勋的长子折惟正在今年年初已经成亲,同时娶了一房妻子一房妾室。妻子曹氏,年方十七岁。妾室李氏,年方十三岁。
男儿成立家庭,也就意味着彻底步入成年人的行列,所以折惟正已正式开始参与府州的军政大事。折御勋正当壮年,这么着急开始扶植儿子料理军机大事,其实也是受了杨崇训后继无人之事的影响,未雨绸缪,开始提前培养接班人了。
这件事杨浩是知道的,折惟正成亲的时候,他这个做叔叔的不但去喝了喜酒,还馈赠了一份厚礼。不过折子渝交出“随风”,彻底退出折家的权力核心这件事,他的确一点也不知情。他的情报组织是掌握在唐焰焰手里的,而唐焰焰……明显是把涉及她昔日情敌的情报都过滤掉了,根本没有让他过目。
杨浩回头瞪了唐焰焰一眼,便又改口道:“既然如此,那我先陪你到花厅去吧。”
折子渝微微一笑,睨了他一眼道:“怎么,你还怕她唐大小姐会吃了我么?”说着提高了嗓门,说道:“大人有事尽管去忙,我和焰夫人许久未见,正好促膝长谈,叙一叙旧。”
唐焰焰同样笑得风情万种,乜着折子渝,一语双关地道:“好啊,焰焰许久未见子渝姑娘,心中也想念的很呢。官人尽管去忙,妾身会好好款待子渝姑娘,一尽地主之谊的。”
两个美丽的女人巧笑嫣然,仪态万千,看起来就像……一对斗屏的孔雀。
第十三卷 征玉门 第003章 交心(上)
杨浩一路赶往中堂,想起唐焰焰和折子渝之间的恩恩怨怨,总是放心不下,这两人唇枪舌箭一番倒也罢了,怕就怕焰焰性如烈火,两人若是把那花厅做了全武行,那这节帅府可就真热闹了。行至中堂廊下,恰见小源丫头姗姗而来,杨浩连忙招手把她唤过,嘱咐道:“小源,府中来了女客,现在花厅,你让二娘去款待一下。”
小源答应一声折返身去,杨浩这才稍整衣衫,举步入厅。
中堂是他会见重要客人的地方,轩敞而豪绰。本来,这里也是李光睿当初会见重要客人的所在,所以整个中堂原本是按照游牧民族毡帐的布置习惯进行摆设,纯羊皮的坐褥、狼皮的靠垫、胡凳锦墩、长条的几案,壁上还挂着兽骨的装饰品。
杨浩入主夏州后对此已进行了彻底改变,无论是室内装饰,还是桌椅陈设,俱都代之以符合中原文化品味和官场身份地位的东西,绣屏字画,卷耳方桌,花梨木的座椅,布置精美而雅致,富丽而堂皇。
亲眼见过杨浩中堂的气派之后,许多受他接见过的僚属官员都起而效之,回去后按照这种汉家风格对自己的府邸进行了重新装饰。
在西北游牧地区,崇尚中原文化是有相当深厚的基础的,在原本的历史上,李继迁的孙子李元昊建立西夏王国与大宋抗衡的时候,就曾为了“去中国化”而大费脑筋,为了完全保持党项羌人的风俗习惯,与汉人区别开来,他软硬兼施,费尽了手段,仅是为了让族人把发型一律改成那种中间秃秃,四周留发的羌式发型,就下达了类似于“留头不留发”的强硬指令,这才把西域百姓向往和融入中原文化的势头缓了一缓。
如今杨浩就是夏州之主,统御着党项八氏,与吐蕃、回纥的一些部落也过从甚密,以他的地位,他既有心推行中原文化,再加上手下的文教之臣俱是来自中原汉土的博学之士,对这种汉化势头自然起到了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本来就向往中原文化的部落贵族们对汉化更是趋之若鹜,由上而及下,他正在不动声色地消弥着各个民族之间的差距和区别。
杨浩走进中堂,一眼就看到娃娃正坐在主位上与折御勋谈笑风生,不由得暗暗叫苦。
他这才想起来,娃儿如今可是徐铉的副手,专司文教和外事差使。
娃娃博学多才,当初在汴梁的时候,结交往来的就俱是鸿儒名士,那时还得了一个“清吟小筑主人”的雅号,诗词文章、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以她的才学,从事文教和外事工作正是得其所哉,如今已成为徐铉的得力助手。自己不在府中时,出面款待折御勋,本就是她份内之事。她既然在这里,花厅那边,真不知道那两只母老虎会不会闹出事来,可是这时再想回头已经晚了,杨浩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展颜笑道:“大哥,你来了。”
中堂里不止坐着吴娃儿和折御勋,丁承宗和范思棋也在一旁陪坐谈笑,四人正在说着什么,一见杨浩进来,立即起身相迎,杨浩忙道:“坐坐,都坐,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你们在聊些什么呀,兴致这么高。”
折御勋就势落座,笑道:“弟妹正在向我讲起大兴文教的好处,老三呐,你确比老哥我有眼光呐,真没想到,一个重文教、译印书籍,会有这么大的好处。”
“哦?”
杨浩在主位上坐下,瞟了娃儿一眼。娃儿笑着解释道:“妾正在向折帅解说我芦州印书馆的事呢,我们不止印了佛经和儒教经典,而且还印制了农书、牧书、法经、武略等等发付各处,影响颇大,如今正打算定期印制小报,折帅对此很是好奇呢。”
杨浩释然一笑,说道:“原来是这样啊,呵呵,其实这小报只是邸报、边报的模仿,邸报记载的多是军国大事,边报记载的多是沿边地区的军政动态,这些传报一向只能由官员权贵们来阅读,不过唐朝最兴盛的时候,曾经出过一种杂报,上边公私事宜一应俱全,亦有民间佚闻、朝野逸事,印制之后叫卖于市。
而今,我就打算仿照‘开元杂报’,将我辖地内各种动态、新闻定期编辑成报,发行于各城阜与部落贵人们中间,这只是个开始,受限于西北地区如今的城市规模和文化传播条件,不会做的很大,不过有胜于无,这个东西对我在西北各部贵族头人们之间传达声音、统一论调,推行汉学,都是有相当助益的。”
折御勋摇头叹道:“你说的只是眼跟前可见的利益,我真正钦佩你的,是你大行文教所产生的长远影响啊。只是一个译经印经,尊崇佛教,你就把西域的活佛们全都拉到你身边去了,有了这些活佛寺主们相助,你上令下达,推行治理,无往而不利啊。
还有这大行文教,唉!不是做不到,只是想不到啊,我和李光睿之间打打杀杀,和吐蕃、回纥之间打打杀杀,唯一看重的就是农耕,唯一舍得花钱的地方就是军队,谁肯花钱印些书籍典章,把那些文诌诌的士子文人当回事的,可是你杨浩却是独立特行。”
折御勋艳羡道:“更想不到的是,这样做竟然有这么大的效果,不但有许多在中原不得志的文士才子们望风而来,西域许多士林名儒也都投到了你的门下。沙州(敦煌)的路无痕,其家族在沙州有很大的势力,而他本人,不只是一位博学鸿儒,更兼精通天文、地理、西域民情,他在沙州开堂讲学,授业弟子已有七百多人。
七百多人呐,贫苦人家哪里读得起书?他这些弟子,大多都有一定的家世背景,能得到他的支持,那就是得到七八百个在西域家境殷实,有一定地位的门户的支持啊,嘿!想当初我曾派任卿书携重金往沙州,欲礼聘他来我府州做事,他却不屑一顾,如今竟因你兴文教而欣然投效。”
杨浩微笑道:“路老一生致力学问,官途财运,自然是不放在他的眼中的。”
丁承宗笑道:“不止折帅没有想到,就是我,当初也没有想到兴文教会得到西北士族这样的鼎力支持。呵呵,还有太尉发明的那个活字印刷术,远胜于雕版印刷,对大力推行文教,实有莫大的助益。可笑的是,有人把这门技术传入中原后,一些士林名流却颇为不屑呢。”
杨浩哂然一笑,说道:“那些所谓名流,夸夸其谈,弃实务虚,哪是真正重视文教的人。那些士林名流认为,雕版印刷刻工精美,那字都是请名士誊抄刻模的,字字都是精妙的书法,一卷书印出来,就是一部精品。而活字印刷,字体千篇一律,粗制滥造,实是亵渎了学问。
呵呵,可笑,这些士林名流,简直是买椟还珠,忘却了书本存在的根本意义,反倒是在边荒地区,能有本书读,对读书人来说这是极为不易的事了,反而没人在乎这些东西,像路无痕那样的西域大儒,一代代历尽艰辛,在最困难的环境中口口相传地向后人传递着汉学精髓,才明白活字印刷大大降低了印书成本,对普及书本,传播学问具有多么重大的作用,你看着吧,活字印刷,早晚取代雕版印刷,在中原也形成主流。”
说到这儿,他沉默了一下,又轻轻叹道:“自大唐势衰,吐蕃占据河西走廊之后,回纥、拓拔氏次第统御这里,隔绝了西域数百万汉人与中原的往来,然而,那里依旧是文教不绝,许多学问精深的儒家弟子在那狼烟四起、处处杀伐,唯尚武力的地方,努力地传播着中原汉学,历两百年而薪火不绝,实是难能可贵啊。”
“大哥,路无痕这等西域大儒竞相来投,原本也不在我的算计之内。我之所以重文教,是因为纵然乱世,也离不了文。治国平天下,文治武功,缺一不可。专文而弃武,则趋于柔弱,任人欺凌。专武而弃文,纵然倚仗强横的武力逞威于一时,结果仍是能立而不能治,战乱连绵不休。
纵然开拓期间武力显得更为重要,通盘运筹、策划全局的人也必然应该是站在一个脱离于武力的更高点,而不是为战而战的人。武功是术,文治是道,唯有以道御术,文武并用,宏图大业方有可期。这才是我重视文教的根本原因,至于西域士林名流竞相归附,倒是意外之喜,事先连我也没有想到。”
折御勋默默点头,索然一笑,轻轻地道:“这就是我和仲闻不如你的地方了。正因为你看的比我们远,才能赤手空拳打下这片天地,而我们,纵然继承了祖宗基业,可是……漫说开拓,就是守成,嘿!也嫌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丁承宗和吴娃儿对视了一眼,吴娃儿姗姗起身,嫣然道:“折帅,奴家去吩咐一声,备几味精致的酒菜,折帅和我家老爷许久未见,今日一定要喝个痛快才好。”
丁承宗也微笑说道:“我手头也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折帅与我家太尉且品茶宽座,承宗去处理了手上的几件事务,待酒宴齐备,再来奉陪几杯,呵呵,告辞。”
二人寻个由头,各自告辞,厅中顿时只剩下杨浩和折御勋两人,杨浩这才一敛笑容,倾身说道:“大哥此番来,似乎心事重重,莫非府州那边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
折御勋有苦难言,欲言又止。
他的确遇上了为难之事,可这事儿却是和杨浩无法启齿的。自铲除死对头李光睿,府州外无战事,着实安泰了一阵,也有了些兴旺的意思,可是这种因为和平而换来的发展契机,却远不及同样处于和平之中,却大力革新的杨浩。
杨浩兴工商,重文教,扶农牧,给各行各业制造了大量的盈利机会。商人逐利,这就使得各种社会资源必然向他的辖地流动,相应的,近在咫尺的府州竞争力不足,便成了资源流出方。府州只有一州数县之地,无论是农耕还是蓄牧的底子都很薄,商业赋税是他的一块重要收入,然而杨浩得了麟州,使得他这一块收入也锐减。
因为商人往来,许多品种的税赋,在一个统治者的辖地内只可能缴一次,而不会每至一城都重复缴纳,这样一来,麟州成了杨浩的辖区,西域来的商人在夏州缴了税,就会选择麟州做为北上契丹或南下宋国的出入口,而不必跑到府州去再缴一次税,从契丹和中原的客商自然也是如此选择。
商人获得了利益,繁荣了他们经营、流通区域内的地方经济,然而政权独立的府州却因此在经济上遭受了重创,这是谁事先也没有预料到的。折御勋能对杨浩怎么说?杨浩没有使用任何不正当的竞争手段,更无心对府州进行挟制,只不过当一大片区域成为一个政治、经济共同体的时候,被包围其中的某片自治区域,必然是这样一种结局,而当时的这些地方统治者们,谁有这种经济学家的预见能力呢?
折御勋总不能告诉杨浩他不得不取消各项与杨浩辖区的重叠赋税以加强自身竞争力,杨浩因此得与他共享赋税的支配权利吧。就算他们是亲兄弟,两个独立的政权之间,也不可能有这样荒唐的利益分配方案。
折御勋反复思量,自己的这些苦处实在无法说与杨浩知道,纵然说了,杨浩也不可能拿出解决办法,他只好摇了摇头,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老三,经过两年的休养生息,积蓄实力,你如今已成为整个西北无论是地盘还是武力都最强大的一方诸候……”
他微微蹙起眉头,说道:“可是……你这两年来练兵从不松懈,先是把得自银州、夏州的军队,重新编制之后调往芦州训练,继而不断扩充军队,训练出来的士卒也都调到夏州这边来,近来……银州、麟州、芦州几个地方的驻军也在减少,大批的军队调往夏州……
老三,为兄不是想干预你的事情,只是想提醒你,莫要忘了,在我们东面,还有一个赵官家。你这两年养精蓄锐,赵官家这两年也没闲着。朝中,利用两年的时间,他提拔了大批新晋官员,文臣以张洎为首,武将以罗克敌为首,这些新晋文臣、少壮武将,虽然一时还不能完全取代曹彬、潘美这些前朝老臣,然而,至少已经具备了与之分庭抗礼的能力。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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