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在她对面坐了,笑吟吟地道:“其实也没什么,昨天传旨的太监刚到,那个中官倒没甚么,可他带来的人却有不少皇城司的探子,当时满府都是人,混乱不堪,我还没有把他们安顿下去,只怕其中有些甚么善于窥伺窃听的奇人异士,听到些不该听的事情,所以我才嘱咐侍卫挡了你的大驾。如今他们都被安顿到馆驿中去了,我才好与你说话。”
折子渝听到杨浩有些别人“不该听的事情”与她分享,嘴角绷起的线条更柔和了几分,杨浩又道:“我知道你是为何而来,说起来赵官家对我到底怎么样,旁人不知道,我自己还不知道么?他对我能有甚么好心,因为我收复银州而加封我为河西陇右兵马大元帅?嘿,这是把我架上火上烤啊,一向以西北第一藩自居的李光睿岂会容我在太岁头上动土?就算他原本只想把我赶回芦州,把银州城夺回去,就凭着我这河西陇右兵马大元帅的旗号,他也一定要杀了我。
宋室自建国以来,一直就在削弱各方节度,收权于朝廷,如今官家这般慷慨,契丹那边听说之后,必然以为我是朝廷图谋西域的一枚重要棋子,说不得也要来个先下手为强。至于折兄和杨兄,呵呵,在赵官家想来,能离间了我与麟府两州的关系最好。如果不能,夏州李光睿也是一定要动手的,足以为我树一强敌,再加上契丹这个变数,西北将陷于更大的战乱之中。
这一计,将整个西北各方势力拖入更加糜烂的境地,诸虎相争,各有损伤,到那时候赵官家就能出师有名,众望所归地平定西域,把他的手伸进来,牢牢控制住整个西域了,真是打得好算盘。”
折子渝听了,暗暗松了口气,瞄了他一眼道:“既然你晓得其中的利害就好了,这官可已婉辞了去?”
“没有。”
折子渝一怔,杨浩道:“官家使这一计借刀杀人,对西北乱局推波助澜,本来是不错的,可惜,有两件事他不知道,所以这就成了一个昏招。”
“两件事?”
“不错,这第一件……”杨浩顿了顿语气,这才一字字地道:“我与契丹萧后早有密约,她是不会因此而对西域动兵的。”
折子渝立即警惕起来:“你……已附庸于契丹?”
杨浩哑然失笑道:“怎么会?只不过,契丹萧后对西域抱成一团,独立一隅很是乐见其成罢了。”
折子渝想想契丹国目前的情形,再联系杨浩的话,对其中含意已然洞烛,不禁微微点了点头:“这位萧娘娘倒是精明,那另一件事是什么?”
“另一件事就是,党项七氏决不会因为麟府两州的动摇而弃我而去,就算契丹也要插上一脚,他们也不会与我交恶,何况契丹绝不会出兵呢?”
折子渝蹙眉道:“你就这么相信他们?党项七氏对夏州阳奉阴违、时战时降,对我麟府两州,也是时而侵扰、时而结盟,首鼠两端,全无信义,不可轻信的。”
杨浩微笑道:“在诸强藩之间挣扎求存,若是全无手段,早就被人吞并了,时而动武,时而求和,他们也是为时势所迫,我与他们却不只是结盟那么简单,他们向白石大神宣过誓,要效忠于本官的,又岂肯轻易背誓,令举族失心?”
折子渝动容道:“向党项人的至高神白石盟誓效忠于你?你……你倒底是什么人?”
杨浩缓缓地道:“三十多年前,定难军节度使李彝卒,其弟李彝殷篡位,唐末帝李从珂承认了他的身份,其兄李彝之子,真正的夏州少主李光岑落难于吐蕃草原,我……就是李光岑之子。”
折子渝目瞪口呆,半晌才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惊诧地道:“李光岑还活着?你……你是李光岑之子?你也是鲜卑拓拔氏后裔?”
折子渝是鲜卑折兰王的后裔,杨浩居然是鲜卑皇族拓拔氏的后裔,折子渝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竟有这样大的来头,杨浩笑道:“非也,我是汉人,李光岑是我的义父,也就是我如今芦州军中的木岑木副使。”
折子渝长长地吸了口气,凝重地问道:“你能否说的更详细一些。”
杨浩把前因后果仔细说了一遍,折子渝这才明白,不禁又惊又喜,杨浩又道:“亮明这个身份,西域诸部族肯来投奔的人必然更多,而且,即便我的势力更形壮大,又得到折兄和杨兄的帮助,要与号称西北第一强藩的李氏为敌,胜负仍在两可之间,然而我有了这个身份,就足以利用李氏内部诸头人贵族对李光睿的不满,瓦解他的势力,只要说服他们,如此内外呼应,审时而动,拓拔氏诸部族酋首必会弃李光睿而就我杨浩。”
折子渝对这些信息消化了半晌,才镇静下来,出言反驳道:“你既有这个身份,更不需要这个什么‘河西陇右兵马大元帅’来锦上添花了。如今你该适时蜇伏,积蓄实力,缓亮身份,凭你现在的威望和地位已足以招纳许多不得志的欲以战功搏一出身的西域草莽望风来投,何必急着更上层楼?”
杨浩黯然道:“因为……我义父的身子,也不知还能拖多久。现在不亮明身份,得到拓拔氏族酋首们的确认,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 ※ ※
两个人在帅堂中又谈了许久,门外忽有一个侍卫高声叫道:“小的见过木恩大人、木魁大人。”
杨浩一拍额头道:“我倒忘了他们,刚刚募征的新兵,正要着他们拉出去进行操练的,我出去见见他们。”
折子渝微微颔首,杨浩起身走了出去。
折子渝在帅堂中枯坐晌,回想杨浩这秘密身份,以及党项七氏对他的服从,尤自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如此看来,只要杨浩经营得当,那么取李光睿而代之的计划必能成功,赵官家意欲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计划恐怕反而成全了他……不成,我得尽快回去一趟,把这个消息说与大哥知道,让他晓得其中利害,杨浩取李光睿而代之,怕是已成定局,他做西北第一藩已是应有之义,也不差一个名头了,大哥可不能因小失大,失去这个强盟。再说……冬儿、焰焰她们今明两天也就到了,我再在这里住下去着实尴尬……
折子渝想着,愈发坐不下去,走到帅堂外张望一番,只见杨浩和木恩木魁,站在一座假山前面有说有笑,不像在谈什么公事,折子渝便举步走出帅堂,沿着侧廊行去,穿过疏朗的花木,走到假山后面,正听杨浩笑道:“你们两个好没出息,明知今日要领兵出去操练,却还如此放纵,送与你们的那几位大食国舞娘很厉害吗?我看你们俩,可有点儿两腿发飘呀……”
木恩哈哈笑道:“厉害,厉害,那两个娘们儿着实厉害,若非我这般强壮的身子,还真的招架不住,他奶奶的,险些被她们两个把我给吸干了,差点儿就爬不起床。”
折子渝听得面红耳赤,暗暗啐了一口:“好没正经的东西,自家女儿都那么大了,还是这般荒淫好色。”
木魁道:“那也不算甚么,我们两个差点儿爬不起床,她们么……嘿嘿,却着着实实地爬不起床了,到现在还躺在那儿呢。”
杨浩咳嗽一声道:“你们戎马半生,身边也该有个女人照顾,到了如今这年纪,也该给自己留个后了,本官把她们赐给你们,就是这么个意思,不过……这种事嘛,还该有个节制,切勿伤了身子,亦或就此沉溺于女色。”
木恩连忙道:“少主放心,我们省得,这不是……呃……头一回么,女人嘛,就像一匹野马,总得驯服了她,她才会乖乖地听话,以后就不会了。”
折子渝听了悄悄点头,暗暗赞道:“杨浩这番话说的倒还清醒,做大事的男人,怎能为女色所左右?”
她刚想到这儿,杨浩就挤眉弄眼,兴致勃勃地问道:“怎么样,这大食国的美女滋味如何?”
木魁道:“唔……这大食女人的肌肤不及中土女子细腻润滑,如缎子一般柔顺,不过她们很会服侍男人,手段十分了得,我这样的身子,娇怯些的女子还真承受不住,就是这样的烈马骑着才得畅快。”
杨浩笑道:“当真?哈哈,你们让她们晓得你们的厉害,也算是给咱东土男儿争了光了。”
木魁开玩笑道:“那是,嘿嘿,若论谋略武功,属下不及少主,不过床上这样霸道的女子,真要是换了太尉,必然难以招架。”
但凡男人,可没有在这件事上自承不如人的,杨浩立即吹嘘道:“人不可貌相,你这可是小看了我了,哼哼,我得异人传投房中秘术,夜御十女,也不在话下。”
折子渝面红耳赤,暗啐一口:“三个家伙,都够无耻,人前道貌岸然,原来背后都喜欢议论这些东西……”
几人说笑几句,杨浩又绕回了正题,肃容道:“我西北征兵,较之中原有着十分有利的条件。中原的士卒,摞下锄头去当兵,总要苦心训练良久,而西北百姓民风剽悍,尚武之风盛行,百姓们精于骑射,个人武艺也都不俗,这就有了相当好的基础了,平素他们围猎游牧,也早懂得配合作战的技巧,不过那时最多也不过是千把人的行动,而今你们要训练他们,不管是一千人、一万人,还是十万人,都要令行禁止,形同一人,两军阵前,个人武艺殊不足论,就是这种军纪严明的配合,才能发挥大作用。”
木恩木魁,齐声道:“少主放心,我们省得的。”
杨浩点点头道:“好,这番拿下了银州城,我已是各方瞩目了,等义父一到银州,我就要公开亮明身份,那时候……八面来风四面雨,还不知要经历多少磨难,你们这支新军,务必要尽快成形,不管是李光睿还是赵光义,都非易与之辈呀……”
文德殿中,赵光义正与文武重臣议事,待曹彬讲罢他的意见,赵光义颔首道:“曹卿家所言有理,如今用兵,固然有许多为难之处,却也有许多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朕决定,明年二月发兵,一举拿下汉国。”
众文武齐齐躬身道:“臣遵旨。”
赵光义志得意满地挥一挥手,又复微笑道:“这一战,朕要御驾亲征。朕为主帅,使吴王兼永兴节度使德昭为先锋,先帝曾派皇子德昭领兵伐汉,奈何先帝病逝,国丧期间用不得兵,只得无功而返,这番用兵使吴王为先锋,也算是一偿先帝夙愿吧,众将要好生维护,助吴王成此大功。”
武将们再度恭声应是,赵光义神色忽转悲痛,又道:“皇女虢国公主,自幼崇尚佛法,先帝驾崩后,皇嫂思念先帝又复生了重病,虢国公主见此种种,深感人生无常,遂看破红尘,意欲出家修行,礼佛诵经,为皇嫂祈福。朕苦劝不得,只好成全她的一片孝悌,将城西七宝庵改名为‘崇孝庵’,赐与虢国公主修行。并赐虢国公主为‘报慈普渡大师’,赐法号‘定如’。为表彰虢国公主的一片孝心,削发大典之日,众卿随朕亲送虢国公主入寺,并赐斋馔……”
他还没有说完,顾若离仓惶惶地跑了进来,赵光义眉头一皱,正要责他不顾规矩,那顾若离也顾不得看他脸色,急匆匆跑到他面前耳语了几句,赵光义听了登时脸色大变,失声道:“怎会如此?他可无恙?”
第十卷 西北狼烟 第033章 四方乱
赵光义怔怔地站在陇西郡公府前。
准确地说,他目前正站在前陇西郡公府前,面前是一片冒烟的废墟。
李煜降宋后,朝廷拨了一幢宅子给他,这幢宅子建了已有三五十年光景了,三进的院子,全是木制建筑,周围的邻居住处也都是老宅,各家各户的老宅不断翻建加高,充分利用现有空间,把房子建得高低不齐、鳞次叠批,这户人家的屋檐都能伸出那户人家的院子里去,一家着火,很容易就能串连起来,再加上房舍都是年代久远的木制结构,火势烧得也快,而且巷弄太过狭窄,水龙铺子的人进得来,水车进不来,结果……
现在眼前一大片废墟,还不知道是哪一家先起的火,因为这一片全都烧光了,可是诡异之处在于,现在是白天,白天起火固然也会死人,可是万万没有一家人全都烧毙在家中的道理,别人家扶老携幼,大多都逃了出来,如今正望着自家的废墟呼天抢地。可是陇西郡公李家……一个人都没有。
慕容求醉领着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人微微地翘着屁股,夹着两条腿,走路的姿势十分古怪。
“大人,这人是陇西郡公家的邻居,住的离陇西郡公府最近。”
赵光义此番赶来亲自探视灾情,未摆皇帝仪仗,也未穿龙袍,以免弄得动静太大,慕容求醉在他面前便不敢直呼官家,免得泄露了他的身份。
赵光义听了慕容求醉的话,转向那个动作有些古怪的书生,问道:“你姓甚名谁?”
那书生一听眼前这甚有威严派头的人是位官员,连忙撅着屁股,僵着腰板儿施了一礼:“草民萧舒友,见过……这位大人。”
赵光义点点头,问道:“你既是陇西郡公家的邻居,火起时可曾听到些甚么、看到些甚么,李家可有人逃出来么?”
萧舒友听了不禁咧了咧嘴,原来这位书生一心想要金榜题名,整日价在家苦读,坐了太久,生了痔疮,今日请了郎中上门诊治,谁知裤子刚扒下来,那郎中七八针银针才插进去,火苗子就蹿过来了,浓烟滚滚,热气腾腾,吓得那郎中摞下病人拔腿就跑,萧舒友无可奈何,赶紧提着裤子就往外逃,逃到外面才感觉到极端的不适,可是到处都是人,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读书人又不好意思伸手去拔,如今那几根针还扎在菊花上呢。
萧舒友直撅撅地站在那儿,看着自家那烧得只剩四堵墙的院子,愁眉苦脸地道:“回禀大人,小民逃出来时太过匆忙,那时已经火头四起,烟火熏灼,哪里还顾得及去看别人?不过……不过草民今日请了郎中上门诊治暗疾时,倒是听到陇西郡公府上有些动静。”
赵光义神色一动,急忙追问道:“有什么动静?”
萧舒友道:“草民请了郎中回来时,听到隔壁院子里歌乐不断,一片喧嚣,似乎……正在饮宴。”
李煜好饮宴,即便做了亡国之君也不改此习惯,要不然也不致于花钱如流水,闹出故国旧臣上门催债的窘事载之史册了。赵光义吩咐皇城司的人时常注意李家的动静,连他每次饮宴都见了哪些人,说过什么话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对此倒不觉奇怪。萧舒友所说的这件事,回头可以让皇城司的人验证一下。
他点了点头问道:“旁的……没有什么了么?”
“没有了,草民就知道这些。”
赵光义摆摆手,萧秀才便夹着屁股,迈着小碎步一点点挪开了。
赵光义回过头来,看着眼前那一片片仍泛着红光的灰烬,低沉地道:“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挖,给我挖,把废墟清理干净,找些忤作来,务必确认每一具尸体的身份。召来保正,查阅户藉,李家上下连主带仆一共多少人,全都查清楚,一具尸体都不能少!”
慕容求醉躬身道:“臣遵旨,不过……现在仍是热力灼人,是否……”
赵光义站得远远的,仍觉得热气蒸腾,也知道此时叫士卒们去挖掘废墟不太可能,这种情形里边真有人的话也早烧成了焦炭,倒也不必忙于一时,便重重地点了点头,喝道:“开封府!”
赵光美急忙趋前一步,拱揖道:“臣在。”
赵光义道:“扑灭余火,救治灾民,发放抚恤,清理废墟,重建房舍,还有,包围这几条巷子,逐人盘查,查清起火缘由,同时要注意,看看有没有从陇西郡公家里逃出来的人,另外……拨些精明能干的忤作,听从慕容求醉差遣……”
“遵旨。”
赵光义又对慕容求醉道:“陇西郡公的府邸周围须派禁军围住,使禁军发掘,消息未明之前,不许任何人出入,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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