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公主摇了摇头,低声道:“本公主去一下西偏殿。”说罢轻轻退到了一旁。
殿西尽头是宫中方便之处,皇亲国戚、文武大臣们为皇帝守灵,可也不能不吃不喝、不拉不撒,谁有些内急。都是去西偏殿的五谷轮回之地方便一下,王继恩听了连忙退开一步,永庆公主便向西偏殿走去,始终不曾再望杨浩一眼。
杨浩神色如常,回到原位跪下,随着唱礼官的呼喝祭拜如仪,心中暗暗揣测:“公主行踪如此诡秘,要与我私下会唔,做什么?”
杨浩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永庆公主回来,还是想不透其中原由。皇帝一家人虽然都住在大内,可是帝王家庭重门叠户,规矩森严,可不是寻常人家的三间瓦房,东西屋住着,这屋放个响屁对面屋都听得清楚,害得新媳妇过门儿放个屁都得零揪。
赵匡胤的死因,杨浩一清二楚,却不认为皇后和公主、皇子们也知道,就算他们知道,也没有找到自己头上的道理,在世人眼中,自己可算是南衙的人,永庆公主如此诡秘,倒底要干什么?
永庆公主伺机睨了杨浩一眼,杨浩却再不看她一眼。如今宫中,最为赵光义注意的就是杨浩,暗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怎有可能与公主相见。永庆公主揣摩不出他的心意,暗自焦急不已,却也不敢再向他做些暗示。
过了一会儿,焦海涛来到殿角,向杨浩微一示意,杨浩看见,便起身走过去。焦海涛小声道:“大人,棚匠们已经到了。”
杨浩点了点头,便向殿外行去。到了殿口儿,王继恩不知从哪个角落蹭地一下蹿了出来,假意碰个正着,点头哈腰地道:“哎哟,大鸿胪,这是往哪儿去。”
杨浩向他点点头,淡淡地道:“棚匠们已经到了,本官去张罗一下。”
“哦……好好好,碗儿……”
一个小黄门从殿门边站了出来,王继恩道:“碗儿,侍候着大鸿胪。灵堂里边诸事繁杂,离不得大鸿胪,有什么事,你跑腿传报一声。”
杨浩淡淡一笑,起身出了大殿。
那时有什么红白喜事,要搭棚儿,迎来送往要搭棚儿,庆祝开业也要搭棚儿,这棚儿常以彩带缚木,结常青松、柏枝及五色彩旗于其上,形似过街牌楼,每年正月十五观花灯,七夕乞巧、八月中秋、元旦除夕更是满城重结彩楼,以为庆祝,所以汴梁城中棚彩业非常发达。
杨浩一瘸一拐地去见被选进宫来的棚匠们,小黄门碗儿便寸步不离地跟着。到了外面,就见一个小鼻子小眼的市侩商人,领着一帮扎围裙、穿短衣的工匠,带着各式的工具正等候在那儿。
焦海涛快步上前,说道:“大人,这位是侯掌柜的,是这些棚匠的工头儿。侯掌柜的,这位就是大鸿胪,还不上前参见。”
那个侯掌柜的连忙上前见礼,陪笑道:“大鸿胪,这些……都是东京城里手艺最好的棚匠,哪怕搭个三门大棚儿,中间走车、两门过人,也不需一斧一锯。搭出的棚儿上边有顶,两旁有挑角,全部用杉木杆儿搭架子拉撑,外缚柏枝而成。木杆不锯不钉,平地搭棚,不刨坑,不栽桩,全凭绳索捆绑,牌楼立好,风吹不倒,人推不散……”
他比比划划地说着,几个外人不易察其奥妙的动作便在手势中带了出来,杨浩看了目光微微一闪,淡淡地道:“这有什么好吹嘘的?皇宫大内,允你们拎着斧锯凿子,满地的锯木刨坑么?正是要你们这样的手艺,才要你们来。侯掌柜的,所需木杆儿多长多粗,你们都丈量好了,在宫外弄好,然后搬进来搭棚,这棚儿得从内廷、灵宫,一直搭出午门去,直到御街尽头,时间可有限的很,你们打算怎么个扎法,走,本官一路指着地方,你给本官好好说着,可出不得半点纰漏……”
说着他也做了个不引人注意的动作,眼角微微向下一沉,在旁边竖着耳朵倾听的那个小黄门身上一顿。
侯掌柜的目光微微一闪,点头哈腰地道:“大鸿胪放心,大鸿胪放心。小人们虽只是挣口辛苦饭吃,做事还是勤勉的,白绫、白布、白绸、白纱这些应用之物,以前扎棚儿可都是主家出的,小人们小本经营,买不起那许多贵重之物……”
“聒噪什么,皇家会差了你这些东西?回头本官与娘娘和王都知商议一下,由内廷里往外搬,用多少不会差你一尺布头儿,走吧。”
“是是。”
那侯掌柜的答应一声,一摆手,那些个扛箱担笼的棚彩匠们就乱烘烘地跟了上来,一个匠人担着根扁担,前后各有一口箱子,那箱子一悠,棱角一下子便撞在小黄门碗儿的小腿骨上。
这一下碰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可那个地方挨一下狠的,可是痛澈入骨,碗儿惨叫一声,抱着小腿就倒在了地上,疼得在地上直抽搐。侯掌柜的一见大惊,冲上去劈头盖脸照着那匠人就是一顿抽,破口大骂道:“你个夯货,这是什么地方,你也不小心着点儿,作死不成?”
“行了!”
杨浩冷喝一声:“这种地方也是能大声喧哗的?滚开!”
他淡淡地瞟了眼那个小黄门,训斥道:“碗儿,你也是不长眼睛,直不愣登的就往上撞?平时怎么做事的?好了好了,去旁边歇会儿,歇过了劲儿再跟来听用。”
碗儿痛得眼泪汪汪地说不出话来,杨浩已拖着残腿一起一伏地去了。
皇仪殿宫门口,几个匠人比比划划,又说又量,焦海涛在一旁指指点点,毕竟宫中礼仪,和地方百姓办丧事还是有许多不同的。这方面的礼仪他可比杨浩那根大棒槌明白。
杨浩立在不远处,抬头看着搭了梯子爬上宫墙丈量的匠人学徒,嘴唇轻轻嚅动了一下:“都准备妥了?”
站在身后的侯掌柜还是一副很猥琐的样子,可是一双小眼睛里也隐隐透着一丝精明:“一俟得到大人吩咐,我们便立即着手准备。大人是要走水路还是走旱路,先往西还是先潜居城中?未曾得到大人的准信儿,我们只好都做着准备,保证万无一失。”
他咧嘴一笑,低低说道:“这天底下再亮堂,也有阴沟暗渠,城狐社鼠,挖门撬洞,官府再了得,也没本事把手伸到那里边去。”
杨浩微微颔首:“你们先准备着,如何潜走,现在还没个头绪,我也要随机应变、见机行事,对了,我在宫里,处处都有眼线盯着,可是我想见一个内宫里极重要的人物,你们……有没有本事把她带来见我?”
侯掌柜的眉头微微一蹙:“大人,内宫人物,恐怕不好相见,这宫里头,我们可伸不进手来。”
杨浩微微一笑,说道:“事在人为,未必想不出办法,内廷也是要搭棚儿的,一会儿我带你去灵堂,先认认人,详细的计策,咱们再做商议。”
※ ※ ※
皇帝大行,文武百官轮番入宫哭灵、守灵,赵光义虽然忙得焦着烂额,也得一日三至,带头哭祭,到了第二天午后,整个宫中已是人困马乏。换进来的哭灵官儿们还算有点精神,王继恩这些人可是连轴儿转,都有些吃不消了。
一箱箱未曾染色的白绫白缎自后宫里搬出来,工匠们忙忙碌碌,内廷中的棚儿已经都搭完了,一座座棚儿矗在那里,庄严肃穆。
皇子德芳年纪还小,早已禁受不住,由人带下去暂做歇息,皇后娘娘和永庆公主却仍一直守在灵前,中间只休息过两个时辰,吃了点东西。
杨浩忙碌一番,回到灵堂一角站定,永庆公主悄悄睨了他一眼,杨浩假意咳嗽,向下重重地点了下头。永庆公主此前已得到他匆匆示意,此时见他点头,便轻轻退到一旁,带着两个贴身宫人向西偏殿行去。
王继恩正监看着满殿文武的举动,尤其是杨浩的一言一行,对这位年幼的公主却不大放在心上,他在乎的朝臣们有没有疑窦,有什么举动,却万没想到身处深宫的小公主会知道先皇遇刺真相,而且异想天开地要与外臣接触,何况她往西偏殿去方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浑未在意。
永庆公主带着两个心腹宫人出了灵堂往西偏殿行去,迎面两个匠人抬着口箱子正好迎面走来,永庆公主回头看了一眼,忽然快步迎了上去。
双方交错而过时,那口箱子的箱盖忽然弹了开来,永庆公主侧身一歪,便倒进了箱子,箱盖合上,两个匠人仍是稳稳当当地向前行去,两个宫女也是似无所觉,继续向偏殿行去,整个过程只在刹那之间,恰于此时转过墙角来的两个内侍浑若察觉。
灵棚已经搭到灵堂外边了,杨浩得了信儿,一瘸一拐地出去指挥,王继恩打个哈欠,扣了扣眼屎,向碗儿递个眼色,碗儿苦着脸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跟在杨浩后面出去了。
眼见殿门外全是匠人,舞舞扎扎的,碗儿可不敢靠那么近了,只在廊下站着,监视着接近杨浩的所有人。
“上边再高一些,多搭几条白绫,门口得宽一些,要抬先帝棺椁出来的,别刮着。”
杨浩卖力地指挥着,一瘸一拐地来来去去,身旁倒也没人靠近。
“哎,那口箱子放下,让本官歇歇脚儿。”
杨浩忽地看见两个匠人抬了口箱子过来,连忙招呼一声,令他们把箱子放下,把人赶到一边,一屁股坐上去,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他一边看着匠人们搭棚,时不时的还要高声指点几句。碗儿看得没趣,便依着殿柱,在阶石上坐了下来。
“你……你让开些!”
杨浩突然觉得屁股被人用手指戳了一下,不由一惊,赶紧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只见箱盖上露出一尺见方的一个小洞,一只小手缩了回去,然后凑上来一张俏脸。
杨浩只低头看了一眼,就继续抬头看着前方,以手抚唇,做着沉吟姿态,低声问道:“公主,有何要事与杨某相唔,还要做得如此隐秘?”
永庆公主没好气地道:“本公主自然有不得不小心的理由,可你……你似乎比本公主还要小心,这是……这是搞的什么名堂?”
杨浩哪能说出自己现在是整个宫廷里最受关注的人物,他干笑一声道:“臣也有臣不得已的苦衷,公主有话请快些讲。”
永庆公主平抑了一下呼吸,沉声道:“大鸿胪本霸州一百姓,如此年纪,两年时光,便位列九卿,堪称本朝第一人,不知大鸿胪食君俸禄,可肯忠君之事么?”
杨浩听了这句场面话,心里嗵地便是一声跳,可是这种问话,根本就没有第二个回答,只得硬着头皮道:“公主,臣虽武人出身,没有读过多少书,却也识得君臣大义。君义为仁,臣义为忠,父义为慈,子义为孝,人伦五常,君臣忠义为先,臣蒙皇恩,破格擢拔,始有今日成就,岂会不感念君恩、效忠朝廷?”
永庆公主目中盈起了泪光,低声道:“好,那我问你,现在如果有人不忠不义、弑君犯上,你大鸿胪该当如何?”
“莫名其妙的,公主怎么会问出这句话来,难道……”
永庆公主见他不语,声音都发起颤来:“你大鸿胪……该当如何?”
杨浩垂下头,低声道:“臣自当竭尽所能,维持朝廷纲纪。”
永庆紧追了一句:“如果那人……那人如今只手遮天,一言可令人生、一言可令人死呢?”
杨浩把心一横,说道:“皇恩浩荡,方有今日之杨浩,臣纵粉身碎骨,亦不能仰酬皇恩于万一,大义当前,若有乱臣贼子欺君犯上,臣自当以身报效,纵死无悔。”
“好!”
永庆公主应了一声,箱子上露出的那张面孔已是挂满泪痕:“大鸿胪,我父皇暴卒,实为奸人所害,这奸人如今已篡夺国之宝器,即将登上至尊宝座。永庆走投无路,今求助于大鸿胪身前,大鸿胪,你能尽臣之忠义本份,为国除奸么?”
杨浩听了瞿然变色,连忙咳嗽两声以作掩饰:“兹事体大,公主有什么凭据,可万万胡说不得。”
“本公主没有胡说。”永庆哽咽道:“大鸿胪可还记得本公主从你朋友那儿讨来的那只鹦鹉?”
“记得。”
“那只鹦鹉惯会学舌,大鸿胪是亲眼见过的。那只鹦鹉自被本公主带回宫中,一向喜欢夜宿父皇宫中承尘之上,昨夜,那只鹦鹉飞回本公主的殿中,学父皇口吻,大叫‘今以至尊,二哥杀我!’试问父皇口中的二哥除了我二叔,还能有谁?父皇龙体一向康健,昨夜却无缘无故暴病身亡,岂不正与此相应?一只鹦鹉,若非耳闻,怎能效父皇口吻说出这句话来?”
杨浩变色道:“那只鹦鹉现在在什么地方?”
永庆哀声道:“那只鹦鹉……已被娘娘以被褥……闷死了,可是如此大事,若非事实,本公主岂敢妄言,大鸿胪信不过本公主,还要亲自求证么?”
杨浩吁了口气,喃喃地道:“杀得好,杀得好,这只鹦鹉不死,泼天大祸就要临头了。”
永庆公主盯着他问道:“大鸿胪,本公主已把真相合盘托出,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交给了你,你如今……怎么说?”
“这个……”
杨浩略一犹豫,永庆公主已凛然道:“大鸿胪如要荣华富贵,现在就可以去向新皇帝告发,永庆这条命,你只管拿去,用我的鲜血,染红你的前程。”
杨浩连忙道:“公主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杨浩但有半点人心,岂会干出这种事来?”
永庆喜道:“那……就请大鸿胪言行如一,为我父皇雪昭冤洗。永庆结草衔环,必以报德。”
杨浩游目四顾,努力保持面部平静,喃喃说道:“公主,不知你想要臣怎样为先帝洗冤昭雪?杨浩手中没有一兵一卒,难道要刺杀晋王么?晋王一身武功,臣纵抱着必死之心,却也未必就能杀得了他。”
永庆公主兴奋地道:“大鸿胪不必担心,本公主怎会要大人刺杀那篡位弑君的奸人,永庆是想请大人去报信与我大哥知道。我大哥魏王如今统御大军在外,若知真相,挥师返京,讨伐腻臣,凭他手中虎贲,定可铲除国贼!”
永庆说罢,睁着一双兴奋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杨浩,却见杨浩一脸木然地望着前方,她怔了一怔,方才醒悟道:“大鸿胪力挽狂澜,立此不世之功,待我大哥铲除国贼,登基坐殿,自然不会亏待了大人,就封大人一个宰相……不,封大人为郡王,立此不世之功,便封一个郡王也不为过,大人……”
杨浩木然道:“公主的意思是说,要臣追上魏王千岁的大军,向他说明先帝驾崩的真相,然后由魏王千岁统领大军回师,铲除奸佞,恢复正统?”
“对呀。”箱口露出的一双眼睛天真地眨了眨:“有什么不对?”
杨浩长长地吸了口气,道:“臣……身为大鸿胪,值此先帝驾崩、新君登基之时,要怎么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汴梁?”
永庆一呆。
杨浩又问:“臣见了魏王千岁,告诉他皇帝驾崩,弑君者乃官家胞弟晋王千岁,魏王殿下就一定会相信为臣?”
永庆吃吃地道:“这……这个倒是好办,皇兄识得我的笔迹……”
杨浩不接她的话碴儿,再问:“魏王千岁纵是相信了为臣,可那时晋王千岁已然登基称帝,魏王从未领过兵,在军中并无威望,他要统兵回师,讨伐新君,军中众将、十万禁军,就一定会追随魏王么?”
永庆又是一呆,结结巴巴地问道:“杨……杨大人,那……那你说该怎生是好?”
杨浩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木已成舟,一个是随赵匡胤打天下,又做了十年开封府尹,早就着意结交文武百官,势力盘根错节的晋王,一个是初出茅庐、根基几等于无的毛头小子,再加上赵光义马上就要称帝,而皇长子连皇储的身份都没有,白痴都知道会选择谁,瞎子都知道他没有翻盘的可能了。
他的头摇了三下,永庆公主的脸颊已苍白如纸,离那箱口也远了些。杨浩却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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