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宿在一旁打个哈欠,懒洋洋地道:“整治不得便整治不得,这天下是他们老赵家的,可你看王爷千岁他着急么?王爷整日价在后院里用一具破琴勾搭邓家千金。
这祸是三司使楚大人惹出来的,可你看他着急了么?整日猫在房里,巴不得把这事儿全撇给别人。王爷不急,三司使也不急,就你着急上火的,这里边有你什么事儿啊?就算筹粮失败,也不是你的罪过。”
杨浩道:“话不能这么说,原本没有插手此事也罢了,可是如果我不出这一计呢?说不定朝中自有能人会想出更好的办法。如今官家既然依了我的计策,也就等于堵塞了其他的可能,如果粮食不能保证充足,哪怕只饿死了一个人,我也难辞其绺,心情不安呐。”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可是,如果能赚一百万贯,你让他只赚五十万贯,天下间有几人肯心甘情愿的?现在想要他们乖乖地交出粮食来,晓之以大义那是与虎谋皮,他们不是三岁的小孩子,几句好话儿就能哄得他们乖乖把手里的果子交出来,唯有抓他们的把柄,逼他们就范,可这凭据,嘿!他们明知咱们是为粮草而来,岂肯露出马脚等咱们去抓?”
壁宿翻个白眼儿,阴阳怪气儿地道:“官府嘛,想要入人之罪还怕找不到口实?他们为了粮食,买通官仓胥吏,欺压迫害粮户,就算现在没有,以前少不得也有过打砸抢烧一类的恶霸之举,我想官府卷宗里总有那么几桩陈年旧案有记载吧?要是还找不到凭据,那就栽他们的赃啊。”
“嗯?”
“你是官啊,你嘴大嘛,是非黑白还不是由着你说?嘁,冤假错案这种事儿,我浑身手见得多了,可不是我污蔑你们当官儿的。”
“对啊!我怎么像头驴子似的,让粮食这种绳子系着,就只知道围着磨盘打转,哈哈,我是受了法制社会的害了,哈哈,聪明人想不出办法的时候,笨人想出的法子果然最管用,我再去向千岁请一道命令。”
壁宿摸着后脑勺,诧异地看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笨人……我么?”
※ ※ ※
邓知府原本的住处征给了赵德昭,自己搬去了旁边的厢房,他回到府中,先到自己房中准备更换了衣裳便去拜见王爷,刚刚换好便服走到厅中,女儿便闻讯赶来,邓祖扬笑道:“女儿,今日不是去清灵寺上香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邓袖儿道:“爹爹,女儿去清灵寺上香,遇上一桩事情,听说爹爹回来,才急急赶过来禀知爹爹。”
“哦?什么事呀?”邓祖扬喝了口凉茶问道。
“爹爹,女儿今日去上香时,恰遇一户人家也在寺中祈告,焚香膜拜,泣不成声。女儿好奇问起,才知是三表兄造的孽。”
邓祖扬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你三表兄做了何事?”
邓秀儿怒道:“三表兄是做行钱放贷生意的,那户人家的田地去年秋汛遭了水的,因赋税缴不上,向三表兄借了五贯钱,利滚利,如今已成四十五贯,今秋就算是丰收,恐怕家中也存不下一文钱,尽数都要归了表兄,可是谁知前两天他家中即将成熟的稻子又不知遇了谁人祸害,被人偷偷放火烧去大半,表兄闻讯知他难以还债,便逼上门去,趁火打劫,要他以地抵债,那人苦苦哀求,表兄又看上了人家女儿,欲强索为妾,可是人家女儿早已定了亲事的。表兄或要地或要人,余此再不松口,迫得那人走投无路,一家人几乎急得上吊,真是好不凄惨。”
邓祖扬一听气得脸都红了,拍案骂道:“这个混帐东西,竟敢行此不义之举,来人,来人,把那畜牲给我找来。”他气得嘴唇哆嗦,端起杯来想要喝茶,杯刚沾唇一股怒火升起来,茶杯狠狠掼到地上,“啪”地一下摔的粉碎。
“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事儿呀刚回来就大呼小叫的?”一个身材修长的红衣妇人自后厅走出来,绯罗衫子绯罗裙,裙绣石榴花,足蹬一双凤头靴,纤腰袅娜、胸脯浑圆,破具成熟妇人的妩媚风情,只是两只眼角微微上挑,透着几分犀利和精明。
一见她来,邓祖扬把袖一拂,怒道:“还不是你那宝贝外甥干的好事?”
妇人莫名其妙,邓小姐忙上前把经过缘由说了一遍,邓夫人一听,不以为然地道:“我当多大的事儿呢,至于你大发雷霆的?行钱放贷,愿打愿挨,从乡里到城池,从偏远州县到首善之区,哪儿没有行钱放贷的?这事儿不碍王法吧?咱们宋国律条里面可没有禁止行钱放贷,要是欠帐不还,告到你的衙门里头,你还不能不管,对不对?”
邓祖扬怒道:“夫人,放贷行钱,也得存着三分仁义吧?他夺人活命之田,又欲趁机勒索人家女儿为妾,这是欺天灭性之举。”
邓夫人大为不悦,拂然道:“什么叫夺人活命之田,勒索人家女儿为妾?行钱放贷,有行钱放贷的规矩,刘忠放贷,那钱可不全是他的,他也要按时给钱民付息的,帐要不回来,难道钱民不寻他的麻烦?”
邓祖扬喝道:“若非你一味袒护,我看他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哼!放贷行利,放贷行利,这事儿我自会去查,若让我晓得那火就是他放的,断然不会饶他!”
邓夫人见丈夫声色俱厉,先是呆了一呆,随即便啼哭起来:“旁人还没说甚么,你倒先把屎盆子扣在自己亲戚脑袋顶上了。好啊,你现在做了官儿,嫌充我刘家要傍着你了是不是?你当初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我刘娥可曾嫌弃过你?你父母早丧,叔伯兄弟视你如路人,赴京赶考都拿不起盘缠,是谁给你凑的份子?是我舅舅卖了自己家里的老牛才给你凑足了盘缠,要不然你能金榜题名?你能有今日风光?”
邓祖扬气势矮了三分,放低了声音道:“你……你说这些干什么?二舅做了粮绅,三舅做了捕头,姨丈不是也托人安排到籴便司去做了库吏了么,我几时不感念刘家恩德了?”
邓夫人咄咄逼人的地道:“感念?你若真的感念,今日就不会借题发挥,要拿我外甥做文章。放债取利,亦担风险,明知高利而去借贷,又不是做善事,还不上当然要赔偿。若是忠儿喜欢了他家女子,愿意代偿债务,娶那女子为妾,也要他家自愿才成,可没有强抢民女吧?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人家一说可怜那债就不用换了?”
邓祖扬被夫人的气焰完全压制住了,嚅嚅地说不出话来。当时,放高利贷确实是官府允可的一种行为,而且不但民间有人放贷,就是寺院道观,也常常向百姓放贷,以致一帮和尚道士上门索债的奇观偶尔也是可见的。官员个人放贷那是公开合法的,不用提了,就是地方官府也有偷偷挪用府库的银子交与行钱人去放贷牟利的。
邓祖扬当初刚到泗洲,因为与周家素有渊源的原任知府营私舞弊是被御吏参劾罢官的,当地官吏和财大势雄的周家对他极有敌意,所以极尽排挤和挟制,他便不拘规矩,大肆任用私人,刘家上下为了筑固他的权位是出了大力的,为了把夫人的二娘舅刘向之扶持起来,成为一个大粮商对抗周望叔,而他宦囊又不丰厚,当初他也曾在把府库掌握在自己人手中之中,偷偷把钱转给行钱人放贷,赚取丰厚的利息作为本钱,可以说他并不是一个愚腐木讷的官儿,但是刘忠的行为真的是叫他十分气愤。
可是如今夫人气愤莫名,刘家上下对他的帮助和恩情的确太大,邓祖扬有些气馁,不禁暗想:“我该偷偷把刘忠唤来,叫他莫行如此不义之举,宽限那户人家些时日的,如今惹了夫人大光其火,何苦来哉。”
邓秀儿见爹爹被娘亲骂的不吭气了,有心相帮,便上前说道:“娘,此事怪不得父亲,表兄他……”
“你住嘴!”邓夫人狠狠瞪了女儿一眼:“当初你母亲没有奶水,是你妗子把你喂养大的,你这丫头好意思告你表兄的黑状?”
邓秀儿委曲地道:“娘,女儿不是有心为难表兄,实是那户人家太过可怜。”
就在这时,厅口一个清郎的声音笑道:“邓知府回来了么?什么事如此吵嚷?”
邓秀儿回首一看,只见一个盘髻簪发,戴宝珠金冠,穿一袭滚银边的葱白色长袍,袍上绣四爪蟒龙的英俊青年微笑着站在厅口,俏脸顿时一红,她已想到此人就是与她接连几日斗琴为乐的那位魏王赵德昭了,这位王爷,果然生得俊俏。
赵德昭与邓秀儿琴曲相和,渴慕之心越来越切,今日听见这厢吵闹,正有了露面的借口,忍不住便踱了过来,一见厅中那少女翩然回首,赵德昭脚下如踩云朵,魂儿飘飘荡荡,登时也呆在那儿。
好一个美人儿,白素为下裙,月下为上襦,把个人儿衬得美玉雕琢一般,窄袖短襦、曳地长裙,联珠对孔雀纹锦的紧身半臂衣,两个联珠恰在娇美的前胸贲起处,在她肩上还披着一件绣着鹧鸪的绿色缦衫,仿佛才从外面回来。
她的容貌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美貌,但是很有江南女子的风韵,月眉细细长长,鼻儿小巧,红唇薄薄,刹那对视,双方都有一种心惊魂飞的感觉。
“啊,只是……只是一些家庭琐事,想不到竟惊动了王爷,王爷恕罪。”邓祖扬一见赵德昭赶来,连忙抢步上前施礼。邓夫人忙也擦擦眼泪,勉强挤出一副笑容与夫君双双迎上前来。邓秀儿却侧了身,螓首半垂,向赵德昭俏巧地福了一礼,就要避入内室中去。
赵德昭本来正要去扶邓氏夫妇,一见这朝思幕想的人儿要避开了去,连忙咳嗽一声:“私宅相会,哪来这许多礼节,贤伉俪快快请起,啊!这位姑娘是?”
邓秀儿本来已盈盈退至书架旁边,马上就要闪入屏风后面,王爷忽地问起她的身份,倒是不便再走了,她身形向前一倾,随即便又站住,一倾一止,自成风景,俏生生立在那儿,仿佛便是书架上一卷犹自散发着墨香的书卷。
邓祖扬见赵德昭不再问起他们争吵的原因,心中暗自庆幸,忙道:“这是小女秀儿,秀儿,快来见过王爷。”
邓秀儿又瞟赵德昭一眼,芳心乱跳,姗姗走上前来,正要福礼下拜,杨浩急匆匆走来,进门张眼一望,也没看清厅中微妙形势,风风火火地便道:“哎呀,府台大人在,王爷也在,好极好极,杨某又来讨旨了!”
第七卷 王对王 第025章 天下熙熙
杨浩这一出现,赵德昭哪有理由再拉住人家一个姑娘谈天说地,邓秀儿眉眼盈盈,向他溜溜儿的一瞟,福身见礼已毕,便避往后室中去了。赵德昭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来见倾慕已久的琴友,谁料刚有那么点感觉,话还没说上一句,杨大棒槌便来横插了一杠子,心中着实郁闷。
可他看看这位工作狂一脸热忱的模样,又不好说他甚么,心中甚至还有些惭愧,说起来,这些日子可一直是杨浩在忙,他只是在太傅的指点下提纲契领,坐镇幕后。这是他赵家的江山,杨浩似乎比他还要上心,朝廷有这样忠心的臣子,还能责怪他么。
当下,邓夫人也避开了去,邓知府使人上茶,恭请魏王上座,自己与杨浩对面坐了,听他诉说来由。杨浩现在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愈锉愈勇,跟那些到现在还未正式照过面儿的粮绅们飚上劲了。
杨浩把自己的目的和想法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崇尚堂堂正正、以大道秉政治民的魏王不甚苟同,不过事急从权,也未提出反对,倒是邓祖扬击节称赞,说道:“此计大妙,对付这些无所不为、无孔不入,从中捣鬼又滴水不漏的奸商,正该以毒攻毒。本府赞成,如果王爷同意,那下官就把近几年涉及粮商讼诉的卷宗都移交杨院使处理,看看能否找出破绽,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这个……”赵德昭微一迟疑,颔首道:“两位大人既然都同意这么做,本王应承了便是,你们只管去做,若是闯出什么祸事来,本王一力承担。”
有这样一位肯放手任他施为的王爷钦差,杨浩心中大畅,当下三人又商量了一番细节,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杨斗士便兴冲冲地告辞离去了。
赵德昭看看墙角一扇屏风,美人芳踪袅袅,此时再要唤她出来相见势必难以启齿,人家是知府千金,又不是教坊中的姑娘,自己一个王爷,怎好莫名其妙地强要与人相见,只得落寞起身,也向邓祖扬告辞。
赵德昭行至门口,一阵琴声忽又传来。一曲《高山流水》仿若幽谷松根下涌出的清泉细流,清清冷冷,淙淙铮铮。《高山流水》……觅知音?赵德昭精神一振,顿时心花怒放。
不一会儿,赵德昭房中一曲《凤求凰》便也弹奏起来。
相遇是缘,相思渐缠,相见却难。山高路远,惟有千里共婵娟。无限爱慕怎生诉?款款东南望,一曲凤求凰。赵德昭此曲一弹,心意已诉,邓秀儿闺房中的乐曲声登时便静了下来,只听他一人弹奏,邓祖扬双眉紧锁,正想如何妥善好自家外甥刘忠之事,既不得罪了夫人。又不使他坑害了百姓,心事重重,全未注意。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赵德昭并未高歌,歌声自在心中响起。两下里,两个人悄悄牵起了一丝情愫。
※ ※ ※
邓知府还要正常处理公事的,杨浩总不能鸠占鹊巢久而不去,于是便让出了府衙,搬去了籴便司查阅陈年旧案,他调来的卷宗都是涉及米粮交易或有关粮商的一些诉讼案子。这籴便司旁边便是官仓,案子中涉及需要调查询问的公人以这两处最多,在这里就近调人质询也方便些。
壁宿也随了来,这里的房子比较陈旧,二人各住一间,杨浩查阅档案,发现了疑点就着壁宿去唤人来询问,这样有的放矢,果然成效卓著,一个上午便挑出了三个涉及粮绅强买强卖、投机倒把的案子,俱是邓祖扬上任之前的旧案,不过这三个案子举告的都是米牙人和泼皮帮闲,如果从此入手很难触及那些大粮绅的痛处,杨浩又无时间剥丝抽茧,细细斟察,是以暂且做了记号放在一边,继续向下翻阅。
吃过了午饭,杨浩喝着浓茶提着精神继续调阅卷宗,忽地发现一桩案子正是举报泗洲粮绅周望叔的,这起案子当初曾经引起极大轰动,原告叫朱洪君,原本是泗洲极殷实的一家粮户,家中有田十余顷,在泗洲一带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主。
他告周望叔在代理官府征收粮赋的时候,私自加赋三成,从中牟利。但有不肯相从者,必然暗中招来一些泼皮无赖施以种种骚扰,横祸不断,明里又受到周望叔联络官府进行打压,他家千亩良田,数年功夫便被敲诈强买去近三成。结果因为知府包庇,此案屡告屡败,官司打了两年,打官司又白白赔进去两百亩好地,此事终是没有着落。
朱家老父一怒之下赶到江淮观察使衙门口儿一根绳子上了吊,这一来事情闹大了,江淮道监察使、观察使联名上书御史台,朝廷为之震惊,御使台、大理寺派人联袂赶来,会同地方监察、观察衙门彻查此案,结果揪出原任泗洲知府殷静的诸般不法行为,这才将之绳之以法。
但是周望叔私自加赋三成的罪名却无据可查,周家买地的契约白纸黑字摆在那儿,征收税赋却是口头公示,而且当时负责下乡征粮的几个泼皮俱都逃之夭夭,税赋司衙门又推诿搪塞,这事儿查不下去了。
朱洪君不服,新任知府邓祖扬上任后,他继续上告,邓祖扬接了状子果真继续查起来,他与当地士绅关系紧张,遭至当地官吏和士绅们大力排挤,与此案不无关系,结果此案又查了一年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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