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儿……兰儿……”杨浩也是满腹感慨,揽住他的肩头往院子里走,说道:“对了,猪儿,丁承业陷害你我,你连夜逃去,怎么竟来了这里。我三番五次打听你的下落,却一直没有你的一点消息。”
兄弟两个一头说,一头进了“如雪坊”,见混战已然平息,柳朵儿一颗心才放回肚里,一听这人是杨浩的好兄弟,连忙叫人置办酒席,辟了一间雅致的静室,让他兄弟二人把酒言谈。
原来,当日丁承业追杀臊猪儿,臊猪儿被丁承业一脚踢得气血上脑,神志都糊涂了,跑出村子后不辨东西南北,一直冲进了河里去,他落水后被水一冲,神志倒是清醒了过来,可是身子却已瘫软无力,再也无力挣扎了,呛了几口水后整个人就晕厥过去,随着那河水飘向远方。
直到第二日上午,他才被经过此地的粮船所救。那船足足有几十艘,正往汴梁而去,船主叫张兴龙,原本也是江湖上一个大豪,拳脚功夫十分了得,待到成家立业这才洗手,渐渐闯出了自己的一份家业。
臊猪儿中的是拳脚伤,张船主本就是习武之人,对这种伤势十分了解。他对症下药,煎了几服药,又为他调治了药酒,着人好生照顾,待到了汴梁城,臊猪儿这条命竟然被捡了回来。
一俟养好了伤,臊猪儿立即向恩人叩头道别,说明自己在霸州的恩恩怨怨,要赶回霸州去帮自家兄弟。张兴龙原本是水寇出身,最重江湖义气,听明白经过之后,对臊猪儿大加赞赏,觉得自己没有救错人,好男儿就当义气深重,所以也未阻止,赠了他盘缠,便让他还乡。
待臊猪儿紧赶慢赶回到霸州丁家庄,悄悄一打听,真是晴天一声霹雳。待他如同亲生老娘的杨氏死了,罗冬儿也死了,亲如手足的兄弟杨浩杀了董李氏和柳十一,身负两条人命逃之夭夭下落不明,整个丁家庄已是物是人非。
臊猪儿怒得血贯瞳仁,当晚便悄悄潜进丁府去,想要寻丁承业拼命,可是雁九、丁承业二人似也知道自己坏事做绝,而丁浩又下落不明,恐他会回来寻仇,所以府中不但设了庄丁往来巡逻,还养了十几条恶犬看家护院,臊猪儿刚一翻进院墙就被人发觉了,亏他见机得早,这才摆脱追兵逃了出来。
臊猪儿逃出村子,冲动的劲头儿一过。反复思量一番,渐渐冷静下来。他自知就算丁承业肯与他单打独斗,他也不是人家对手,阿呆如今下落不明,这血海深仇全都担在他的肩上,他是绝不可以轻易送了性命的,于是把牙一咬,又赶回了汴梁。
他知道张船头儿一身武艺,而且势力极大,这次回来,他想拜张兴龙为师,跟他学功夫,同时在他手下做事,多多结交江湖上的好汉,等到拥有了足够的实力,再回霸州寻仇,反正丁家大院儿就矗在那里,是绝不会走掉的。
张兴龙确是一个草莽中的豪杰。开封城有四渠,开封漕运全都倚仗这四渠,这条渠分别是汴河、蔡河、金水、广济。其中金水河主要作用是供给广济河的水源,兼及运输京西木材入都城,并无正式漕运之利。其他三渠则为东京经济命脉所系,三渠之中以汴河最为重要。
汴河就是隋朝时开掘的通济渠,全国最富庶的东南六路(淮南路,江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两浙路)的漕粮百货,均由该渠运往京师,所谓“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开封城内外数十万驻军、数十百万户居民,仰给主要就在此一渠。
开封四渠各有水运,并渐渐形成四支相对独立的势力,四股水运势力的头目并称为开封四蛟,张兴龙就是开封四蛟之首。汴河的交通命脉就掌握在他的手里,他虽未开帮立派,但是管理船夫纤夫、码头工人,其方法与后世的漕帮盐帮差不多,实际上就是掌握着汴河上下数万豪杰的汴河帮帮主。
张兴龙对臊猪儿的印象很好,他最重这样懂义气的汉子,便慨然收了他做徒弟。臊猪儿一面随张兴龙习武,一面为他做事,经过霸州丁家庄一事,如今的臊猪儿性情改变了许多,敢打敢拼,敢作敢为,船主交待下来的事情做的认认真真,再加上他是船主的徒弟,很快就被委以许多重任。
张兴龙的女儿张怀袖,如今是他的小师妹,两人朝夕相处,姑娘渐渐对他有了好感。张兴龙只此一女,向来宠爱,见爱女瞩意于这个憨厚忠义的徒儿,又知这徒儿孓然一身,无父无母,便对他起了招赘为婿的心思,这一来更是放权给他,着意培养,自己渐渐退居幕后。在张兴龙的有意扶持培植之下,臊猪儿跃升极快,如今俨然就是汴河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当家了。
臊猪儿枪棒拳脚功夫渐有所成,也交下了许多好兄弟,方才陪在他旁边的那个下山虎就是其中之一,他正打算今冬闲下来时,邀几个交情极好的兄弟悄悄返回霸州,再去寻那丁承业的晦气,不想却在这里碰到了杨浩。
杨浩也向他说起自己被丁承业捉住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情,杀了柳十一、董李氏一对奸夫淫妇,逃到广原,军前入伍,奉命迁民,落脚芦州,其境遇之奇较之臊猪儿尤有过之。
听说杨浩如今已做了朝廷的大官,臊猪儿又惊又喜。可是不管他们现在是朝中官员也好,汴河码头的二当家也好,在彼此眼中,他们只是兄弟,他们诉说的只有离别之情,在乎的只是兄弟情义,思念的只有杨氏和冬儿,至于丁承业、雁九、兰儿、陆湘舞那些人,此刻再不曾占据他们心中一点位置。
两个人把酒说话,声音一会儿高一会低,说起杨氏、冬儿时就哭,说起董李氏、雁九等人之死时便笑,时而高声痛骂,时而低叹唏嘘。
静静守在门外的姆依可从未想到男人之间的感情也可以这样丰富多彩,那个粗犷胖大的臊猪儿,还有整日一副闲适无谓的笑容,似乎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老爷,原来他们心中竟有这么多酸甜苦辣。
静静地听着,她似乎也能感受到这两个汉子笑声里的辛酸,悄悄地,她别过脸去,轻轻拭去了颊上的泪。另一侧,穆羽诧异地看她一眼,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但他歪着头想想,还是闭上了嘴巴……
※ ※ ※
月正当空,一艘大船在汴河上随着涌动的浪头轻轻地起伏着,船头负手站着一个身材粗壮的汉子,脚下不丁不八,站得稳稳的。月光映着他的目光,那目光与他粗犷的外表绝不相衬,甚至同他的年纪也绝不相衬,那是冷静的、睿智的目光。
如果杨浩看到此时的人,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个人居然是崔大郎。
在崔大郎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同样负手看着鳞鳞的河水。由于船蓬檐儿的阴影正落在他的身上,叫人无法看清他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沉声说道:“大公子,在那个杨浩身上浪费功夫,值得么?”
崔大郎头也不回,沉思有顷,淡淡一笑:“唐三儿怎么说?”
那中年人长长地吸了口气,说道:“唐家不听劝告,已决意从西北撤出来,往中原发展了,他如今已经得到南衙的鼎力支持,自然是自信满满。”
“哼,若不是已经得到了南衙的支持,他也不会孤注一掷,这么快就从西北抽身了。”
崔大郎顿了顿,又道:“本来,我与他已有商量,他派人先行进京打点铺路,唐家基业在三年之内缓缓撤出西北,这样我就有充裕的时间去弥补唐家抽身之后造成的这片势力空白。可惜……他找到的那个马前卒莫名其妙地死在了霸州,家产也被人重又收了回去,唐三儿始料不及,如今只能亲自出马,连累我的计划也被打乱了。”
身后的中年人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公子肯定还有下言,只听崔大郎道:“任卿书和马宗强传讯给我,多次提到了这个杨浩。呵呵,搅得唐三只能提前出马的,也是这个杨浩,我仔细研究过有关他的资料,这个人……也许值得我扶持一把。”
“他?”中年人轻笑一声道:“大公子,就算他本来是一头猛虎,现在也被拔去了爪牙了,如今他在京城虽不敢说是举步维艰,却也是处处小心,只图自保,此人还能有什么用处?”
崔大郎淡淡地道:“吕不韦看中秦异人的时候,秦异人的境况比他还要糟糕,普天下人也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奇货可居。”
中年人闭口不语。
崔大郎吁了口气,又道:“唐家一走,西北根基尽失,没有唐家配合,我们要接手,要重新建立起属于我们的势力,不知要耗时多久。以杨浩在西北的人脉和势力,他是最好的人选。”
他静了一静,又道:“机会,是等出来的,也是自己促成的。我在西北,已经找到了合作的人,但是,最终能作主的人还是杨浩,所以我必须来了解一下,看看他这个人倒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值不值得我们在他身上投下重注。”
中年人眉头微微一蹙,困惑地道:“大公子,西北一隅,值得我们如此重视么?”
崔大郎背负双手,仰起脸来看着玉盘一般静静悬挂于夜空中的一轮明月,悠悠叹道:“大唐盛世又怎样,转眼就化作了虚空泡影,居安……要思危啊……”
第六卷 软红十丈,烟火人间 第031章 古吹台
开封东南,古吹台。
此地翠柏林立,绿树成荫,风景十分优美。
古吹台,就是后世的禹王台,相传春秋时,晋平公驾前有一位双目失明的乐师名叫师旷,他经常在这个地方的一座高台上弹奏乐器,后人为了纪念他,就把这处地方叫做古吹台。
春光正好,科考刚罢正静候发榜的举子们心情更好。
踏青野游,是一件开心的事。与美人一起踏青野游,更是一件开心的事。与如今汴梁四大行首中隐隐已凌驾“媚狐窟”的吴娃儿之上的柳美人同游,更是开心得不得了。
太阳高高升起,懒起的举子们陆陆续续赶到了古吹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根据崔大郎统计,至少有一千三百名赴京应试的考生欣然应允一同踏青春游,这些举子,再加上他们那些提着食盒、携着笔墨的书童、小厮,至少就有两千多人了,此外还有许多听到风声的开封士子不请自来,人数足有三千上下,古吹台附近从来不曾这么热闹过。
柳行首还没有到,不过这些举子们并不寂寞,本来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十分热闹,何况崔大郎还把开封城内的一些娱乐项目也搬了来,关扑、说书、杂技、藏术,相扑……精力旺盛的举子们各取所需,兴致勃勃。
及至下午,一乘小轿才姗姗而来,轿后跟着两排十六名锦衣玉钗、雾寰云鬓的娉婷少女,远远行来,衣带飘飞,仿佛仙子谪凡,立时吸引了举子们的注意。
小轿一直抬到青草苍苍的古吹台上放下,轿帘缓缓掀开,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来时,所有的人都迸住了呼吸,所有的喧闹忽然都停止了,然后,是她那如云的发鬓,是那金步摇清脆的声音,是她眉心的桃红花钿,是她的仙姿玉容。
举子们看得心神俱醉。
女人的相貌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来自天上,一种来自民间,一种来自阴间。
柳朵儿的相貌应该算是来自天上的那一种,再加上她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摆足了摆场,又精心打扮一番,叫人一看,怎无惊艳之感?柳朵儿甫一亮相,给所有举子的感觉,就是凌风而来的一位仙子。
侍儿扶起娇无力,一阵风来,吹动她欲折纤腰上的长长衣带,她就像似那花中的一点娇蕊,瑟瑟动人。举子们看得如痴如醉,这么多的人,竟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一个白袍微须的书生站在游人比较稀少的一角,看着台上的柳朵儿,轻轻撇了撇嘴,不屑地冷哼一声。
“咳!娆儿。”一旁提着食盒的小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白袍书生忽然醒觉,连忙收敛了不屑的表情。那提匣小童唇红齿白,俊俏可爱,粉馥馥的脸蛋,娇小可爱的身段,看起来似乎才十二三岁的模样,如果有个好男风的老爷见了他这样玉兔般可爱的神韵,怕不要馋得和口水把他吞下肚去了。
这个美得“祸国殃民”的小童儿就是“媚狐窟”的当家行首吴娃儿,柳朵儿卖了这么大一个关子,今日踏青春游之举,她怎能不来亲眼看看。
在她旁边,是一着白一着青两个长身玉立的翩翩佳公子,正是雪玉双娇所扮。她们今日扮作举子,用的都是本名,文惜君、沈娆,这么多举子,许多彼此都不熟悉,她们鱼目混珠,却也无人发现。
杨浩、崔大郎、臊猪儿几人本就候在古吹台上,柳朵儿一来,立即迎了上去。柳朵儿一到,现场的气氛登时热烈起来,柳朵儿本是泉州行首,到了京城也有本事危及吴娃儿的地位,那待客接答的本事自然是不会差了,在场虽然有上千人,可是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她冷落了自己。那甜美的笑容,妩媚的眼神,让每一个人都如沐春风,觉得她已经看到了自己,正在向自己颔首示意。柳朵儿款款下台,游走于举子们中间,每到一处驻足笑谈一阵,妙语如珠,总能引起一阵轰堂大笑。
正在这时,远远又有一队队人赶来,挑夫们挑着锅碗瓢盆,担着一只只大木桶,到了古吹台附近择一小溪处停下身来,只见那一只只水桶中不时浅起一片水花,时而会有金灿灿的鱼尾扬出水面。
青衣小打扮,腰系碎花裙的厨娘伸手一捞,扣住鱼腮,提起的就是一尾足有十六七斤重的金黄色大鲤鱼,那大鲤鱼离了水,扭动着肥硕的身子,扬得她们一脸水花。黄河金线鲤天下驰名,那些挑夫挑来的大木桶里居然就是一尾尾的黄河大鲤鱼。
厨娘就在现场麻利地收拾起那鱼来,架起简单的厨案,调配佐料的,又有打开棉巾包裹的冰块,刨冰碎屑的,做鱼脍的厨娘运刀如飞,那雪白的鱼肉就像雪花般般一片片削下来,被她们摆放成种种造型放进玉一般薄润的瓷盘中,下边垫着晶莹冰屑,那优美的模样叫人不忍下筷。
又有那炙鱼的老翁生起火来,将整尾的肥鱼架在火上灸烤,将早已调配好的汤汁淋在肥鱼身上。火焰劈啪作响,鱼身渐渐变得金黄,浓郁的香气就在古吹台前弥漫开来。
从各处青楼妓坊邀来的姑娘们俱都洗净铅华,不加雕饰,她们穿着朴素松软的衣袍,抛弃了迎来送往的假笑,一脸清纯,仿佛邻家小妹,分散到那些举子中去,同他们一起席地而坐,谈笑风生。
她们娇滴滴地唤着那些举子们帮她们拾柴生火,那些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举子们被她们指使的团团乱转,好不容易生起火来,已被烟火熏得跟一只只小鬼儿似的,偏偏却特别的开心,看着那火苗升起,他们仿佛自己做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儿似的,欢呼雀跃,乐不可支。
于是那些姑娘们就挽起衣袖裤腿儿,露出藕段儿似的嫩生生胳膊腿儿,赤着白生生的秀气脚丫儿,趟到小溪里去,捞取那带藓的小石子儿回来,再汲泉煮之。
炙鱼、脍鱼,一盘盘一条条流转送到他们中间,酒空了那些乖巧伶俐的姑娘随时会帮你满上,口干了,那刚刚煮好,味甘于螺、隐然有泉石之气的石子茶就会递到你的手上。大鱼大肉若吃的腻了也不打紧,还有那新鲜可口,蘸酱而食的小蕈、杞菜、藜蒿、蕨菜和烤得香喷喷的烧饼儿,配的是那加了胡椒粉的野菜汤。耳边,则是悠雅动人的丝竹声……
四大行首中的润娇玉,如今的“举子”沈娆环顾周围的一切,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真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手段,拥有同时接迎款待数千客人的魄力,这样的踏青野游与以往文人墨客踏青赏春的情调大不相同。野趣盎然,大有古风,竟是前所未见,若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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