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御勋把他拉回席旁坐了,痞赖气一收,正色说道:“仲闻兄即如此坦诚,那世隆便明说了罢。十年前我父投靠大宋,入朝面君时,官家亲口承诺,我折家世世代代掌管府谷,自征部曲、自纳税赋。这才不过十年的功夫,家父尸骨未寒,官家言犹在耳,便打起了我府州的主意。嘿!你当我便心甘情愿?可是,咱们毕竟在人家的屋檐底下。汴梁,咱们不去,可这脸面,也不能撕破了,总得让朝廷心甘情愿地把咱们留下来才成。”
杨崇训目光一闪,疑道:“世隆,你就不要卖关子了。直说吧,如何让官家心甘情愿地让咱们留下来?”
折御勋微微一笑,一字字道:“自然是……养、匪、自、重!”
杨崇训瞠目道:“哪来的匪?那要养多大的匪?”
折御勋翻了个白眼,道:“从小你就比我呆,现在还是比我呆。”
杨崇训没好气地道:“废话,谁似你折家的人一个比一个奸似鬼,我们老杨家忠厚,哪有那许多乖巧心思,你快说,匪在哪里?”
折御勋笑嘻嘻地往西南方向一指,杨崇训诧异地道:“党项人?不对啊……党项七部作反,夏州李光睿袖手旁观,是你吃饱了撑的派兵去把他们打散了的,现在剩下那几条小鱼还能折腾得起什么风浪来?”
折御勋莞尔道:“仲闻兄,咱们来看看西北的形势,咱们北面、东北面,是北汉、契丹,南面、东南面是大宋,西面、西南面是定难军节度使李光睿。李光睿表面上虽也臣服于宋,其实比你我更加舛傲不驯,而他的势力在你我他三者之中也是最大的,如果朝廷缴了咱们的兵权,那官家的虎威就直接俯压到李光睿的头上了,你想……他还会不会活得像如今这么逍遥自在?”
杨崇训讶然道:“难道你想……与李光睿联手同盟?”
夏州定难军与府谷的永安军为了争夺地盘,多少年来一直征战不休,自降了大宋之后,表面上都是一殿之臣,倒不好堂而皇之地打仗了,可是故意怂恿族人、部曲彼此争斗厮杀却也是常有的事,若说他们一狼一豹能成为盟友,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
折御勋晒笑道:“联手不假,同盟却未必。李光睿也担心赵匡胤的虎尾扫到他的屁股上,有咱们在这儿守着,虽着彼此看着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动不动还要掐上一架,总比赵老大看着顺眼不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他也是愿意把咱们留在这儿的,那他自然就要配合一下咱们。我已着人隐瞒身份,资助党项七部一些兵甲武器钱米柴粮,这几日的功夫,党项七部就要兵戈再起,那时只要夏州李光睿卧病在床,不能出兵。我折御勋嘛……”
他干笑两声道:“职责所在,我折大将军自然是要出兵的,不过一旦打起仗来,俺老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万般无奈之下,就得拖你老哥下水,咱们哥俩儿跟党项七部打个不亦乐乎,为了朝廷鞠躬尽瘁,你说他赵官家还好意思在这种要命的时候把咱们请去汴梁喝茶?”
杨崇训一听大喜,连声道:“你有这样好计,怎不早说,害我这般着急,真真不是东西。啊!啊……”他指着折御勋,恍然道:“这可是你们家那个小妖女出的主意?”
折御勋瞪眼道:“这叫甚么话,我堂堂永安军节度使,麾下十万大军,令旗一举,无数人头落地,如此威风一方统帅,还想不出这么一个计策?”
杨崇训讪笑道:“算了吧你,你那妹子不长个儿,光长心眼了,我家那几个小子跟你家那几个小子也算精灵古怪,可是哪个不被她这小姑姑指使得团团乱转,就连咱们俩,这些年吃了她多少亏?你那妹子,哼哼,她……”
“咳咳,打住,打住,其实我那妹妹是聪明,冰雪聪明,懂吗?”折御勋正气凛然地纠正。
杨崇训没看清他递过来的眼神,犹自笑道:“是啊,聪明,太聪明啦,比九个狐狸精绑在一块儿都聪明。也不知道将来哪个大男人敢娶她,这么厉害的女娃儿,谁娶了她还不被她欺负得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哈哈,想像一下将来要娶她的倒霉鬼,我就开心的不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啪!”杨崇训的肩头忽的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杨大哥,我大姐是你大嫂,说起来咱们可是实实在在的亲戚,你这样背后说道我一个姑娘人家,万一这恶名儿传扬开去,我将来真的嫁不出去了,那可怎生是好?”
杨崇训机灵一下,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咧了咧嘴,忽地急中生智,向前踉跄两步,一把抱住肚子,“哎哟哎哟”地叫道:“这酒喝得太多了,我……我有点内急,我去方便方便,方便方便。”说完头也不回便遛之大吉。
在他背后,出现一个翠衫少女,瓜子脸、大眼睛,明眸皓齿,娇艳照人,可不正是折子渝折大姑娘。灯下看美人,愈增三分颜色,此时的折子渝巧笑倩兮,别具一股婉媚味道。
她看了杨崇训狼狈离去的背影一眼,轻俏地皱了皱鼻子,便在桌旁坐了下来,问道:“大哥,事情已计议妥了?”
折御勋那张威风凛凛的关公脸刷的一变,露出一副谄媚的笑容道:“小妹果然神机妙算,我派人去与那李光睿一说,这狐狸便心领神会了。可那党项七部闹归闹,却不能容他们坐大,不然的话,李光睿压制不住,我这府州境内也得战火连连,这事儿还得详细计议一番。对了,这几日李光睿之子李继筠就会赶来与我洽谈此事,你看,要不要代大哥去与他谈谈?”
折子渝撇嘴道:“你们男人的事,我才懒得理会。再管下去,我就真的像杨崇训说的那样,嫁都嫁不出去啦。”
折御勋搓搓手,陪笑道:“怎么会呢,我的妹子,要人才有人才,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还能嫁不出去?你要是看上了哪个,他敢不娶?胆儿肥了他,你告诉大哥,大哥砍他的脑袋。”
折子渝向他扮个鬼脸,跳起来笑道:“任你说的天花乱坠,我也不替你出头。你自己谈去,我听说华山睡道人到了府谷,如今就在落霞山栖云观落脚,明儿我就去栖云观叫斋避暑,见见这位活神仙,过个十天半月天气凉爽些我再回来。”
折御勋埋怨道:“你这丫头,长了一副聪明心肠,爹爹生前最看重你。如今大哥我独挡一面,你却不肯帮大哥做些事。夏州特使你不管,那也不用去山里啊,睡道人的名头我也听说过,可你还想跟着他修仙学道不成?我还想让你去安排朝廷西迁的百姓呢。他们那个钦差大臣,叫什么丁浩的,已率人到了咱府州地界了,好几万人呐,要安排妥当实不容易。”
折子渝本已走开了,一听这话忽地顿住脚步,转过身来,两眼发亮地道:“丁浩?你说丁浩?”
折御勋一拍额头道:“喝多了,不是丁浩,是杨浩。”
折子渝大失所望,摆摆手道:“好啦好啦,管他杨浩还是羊羔,你是府州大将军,你自己想办法去,我去山中避暑学道了。”
折子渝说着蹦蹦跳跳地跑开了,折御勋歪着头,撇着嘴,把及胸的长髯左右一分,那对卧蚕眉跳了跳,丹凤眼一眯,自言自语地道:“到底是丁浩还是杨浩,噫……真的喝多了,竟然想不起来……”
程世雄返回广原后,便派人给他送来了军情奏报,上面提及了他欲简拔重用的那个丁浩目前情形,也提到了他如今改叫杨浩的事。但是与程世雄的奏报同时到达的就是朝廷升他的官、要他进京“享福”的旨意,折御勋可不知道自家妹子的心事,所以把杨浩当成了一个寻常人物,这时他只顾寻思如何拒绝赴京,哪还会记得那人到底是姓杨还是姓丁。
要不是今天上午李玉昌赶到府州,跟他说起钦差率北汉移民到了他的地界,他都压根想不起这个人来。折御勋拍拍额头,不再去想那劳什子羊羔牛号,转头对着花丛说道:“我说……那谁……仲闻兄啊,舍妹已经走了,你可以出来啦……”
杨崇训鬼鬼祟祟地从花丛后边钻了出来,心有余悸地道:“亲娘唷,咋让她听见了,她……她不会把我怎么样吧?”
折御勋道:“不用怕啦,我妹子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顽皮啦。你上次被她捉弄个半死的事,我记得都是五年前的事了嘛,那时她还是个小屁孩嘛,如今我妹子可是长大了,你看她,亭亭玉立、温柔如水、贤淑端庄、知书达理、那可是极具妇德的一位大家闺秀啊。”
杨崇训听了大惊失色,霍地转身道:“折小妹!”
身后空寂,哪有人影,杨崇训这才转过身来,半信半疑地道:“她既不在,你还肯这么夸她,想来……想来小妹是真的长大啦。”
折御勋得意洋洋地道:“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妹妹。好了,咱不说这个了,有关鼓动党项七部造反的事,还得等李光睿派了人来再详细计议。如今朝廷钦差带来四万多北汉百姓,人口增加那是好事,不过咱们要是不肯入朝,官家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派个流官来管理这四万汉民,天长日久扎下根来,那可成了咱们的心腹大患,这事儿,我还得与你好生计议一番。”
杨崇训动容道:“不无可能哇,赵官家可不是一介武夫,他的门道儿深着呢。”
折御勋冷冷一笑,这时才露出几分杀伐决断的冷酷来:“所以,如何安置这四万百姓,如何接迎那位大宋钦差,你我……可得好好商议一下了……”
杨崇训道:“那么,何不把他们打散了安插于各处?”
折御勋道:“我西北地广人稀,百姓多依族群聚居山寨堡垒,比不得中原城阜,你让我往哪儿安排,往谁那儿胡乱插上百千口外姓人,他们又岂肯愿意?若是再拆细些,你要我安排到何年何月?”
杨崇训道:“那你想怎么办?”
折御勋把丹凤眼一眯,微笑道:“你看,如果我把他们安排到芦河岭……怎么样?”
杨崇训大吃一惊:“甚么?这也……使得么?”
折御勋仿佛关云长般把嘴一撇,长髯一抛,嘿然道:“银州李光睿、麟州你杨崇勋,和我可都是大宋之臣,怎么着,大宋官家送来的移民百姓,就只让我一人安顿?那一块地方,沃土千里,草美水清,只不过因为是你我他三家接壤之地,因此成了三不管的地方,大好平原白白弃置,我把他们安置在那儿正是废物利用,有何不妥?”
杨崇勋怔忡半晌,把大指一翘,说道:“你的阴险,真有几分伯父昔年的风采。”
折御勋拱一拱手,笑道:“惭愧惭愧,过奖过奖!”
※ ※ ※
第二天一早起床漱洗之后,杨浩便被接进客厅,穆柯两位老寨主热情相迎。这回是小宴,相请的只有杨浩一人而已。杨浩往桌上一看,大清早的居然又摆上了酒,不由得心惊肉跳,连忙再三婉拒。两位老寨主见他执意不肯饮酒,好在这已不是刚刚迎进寨门时候,便也不再勉强。
两个老家伙是嗜酒如命的,杨浩不喝,他们便自斟自饮,自得其乐。杨浩四下一瞄,见唐焰焰并不在场,她与穆柯两家十分熟稔,柯少夫人穆清漩也在座相陪,却无唐焰焰踪影,不觉有些诧异。
穆清漩见他四下乱瞄,晓得是在找唐焰焰,便忍笑道:“唐小妹说她不太舒服,我叫人送了食物去房里,所以没有出来。”
穆清漩心中颇有些好奇,昨夜唐焰焰回来,脸上似怒似喜,表情十分古怪。问她甚么却不作答,那忸怩的样儿竟是前所未见。她与唐焰焰交从甚密,固然是相处久了,却也是因为性情相投,都是男儿一般爽利的性子。可是如今看她模样,倒像是自己新婚前那几日患得患失的光景,穆清漩不晓得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猜想该是做了些什么过于亲热的举动。此时再看杨浩,不免便有几分估量妹夫的意味,仔细看看,这人相貌倒也英俊,谈吐招人喜欢,又是个做官的,倒也配得上妹子,心中便不觉有些喜欢。
杨浩被人窥破心事,脸上便是一热,再被她一双锐利的眼睛总是上上下下打量,不免更加心虚,赶紧胡乱答应一声,低头吃饭。一旁柯镇恶见自己娘子总是盯着人家钦差大人看个不停,倒是有些吃味起来。可他素来怕老婆,再加上老爹老娘、岳父岳母都在,却是屁也不敢放一个。
杨浩一动筷子,肩头便有些痛,但是那种痛与昨天那种麻木的沉重感不同了,这金疮药很有效,杨浩能感觉到自己的伤处正在一点点好起来。想起昨晚叶之璇走后,唐焰焰连句话都不敢说,拖着一条还有些麻木的腿一瘸一拐地逃走的可爱模样,他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被人关心、呵护,永远是杨浩最无法拒绝的东西。从小到大,他最欠缺的就是亲情、友情,所以也对感情格外地重视与珍惜。唐焰焰的温柔一刀,已经在他心上悄悄地刻下一道痕迹了。
吃完了饭,穆老寨主道:“杨钦差,老汉已使人去通禀驻守于本地的赤军主了。赤军主得知消息,必会赶来相见的。如今,老汉陪钦差大人去后山打打猎可好?亲手猎的野味弄来下酒,还是很不错的。”
杨浩忙道:“多谢穆老寨主美意。杨浩有伤在身,实在不便游山,再说这一路上实在是累了,杨某想回房去歇息一下,然后去寨外探望一下那些百姓。”
穆老寨主呵呵笑道:“老汉是粗人,倒忘了杨钦差有伤在身,那好,反正这荒山野岭的,也实在谈不上甚么风光,那……就请杨钦差回去歇息。回头老汉陪钦差大人一同去探望北汉乡民。”
杨浩的住处本与穆老寨主住处相邻,他们并肩回去,到了杨浩房中叫人送上茶来,陪着杨浩聊了一会儿天,两位老寨主正要起身告辞,就听院中一声尖叫:“我的鹰,啊啊啊……”
那孩子还没到变声期,一叫起来声音又尖又利,听得杨浩与两位寨主都是一愣。
只听那孩子叫道:“你个乌龟王八蛋,我说我养那鹰咋不见了影儿,居然被你捉了来,还……还……还拔成了秃毛光腚鹰,小爷要杀了你,啊啊啊……”
随即便传来叶大少仓惶的叫声:“救命啊钦差大人,壁宿你个王八蛋看热闹,我赔钱啊,饶命啊……”
杨浩与两位老寨主对视一眼,急急抢出门去,就见叶之璇手里提着只秃毛鸡,在院中仓惶奔走,后边跟着一个小孩子,正是穆老寨主家的老疙瘩穆羽。这少年穿一身劲装,胸前一个刀囊,上面插着一排带穗的柳叶飞刀,他追在叶之璇后面,不时射出一刀,那刀并不真的取他性命,却与他姐姐一个癖好,就喜欢贴着人的身体玄之又玄地飞过,吓得叶之璇满院子乱窜。壁宿因为脚受了伤,那只脚包裹的跟粽子似的,轻身功夫施展不出来,叶之璇一绕着他打转,他就单脚跳着避开,两个人的情形瞧来实在狼狈。
“小羽住手!”穆老寨主一见连忙喝止,那少年犹自追赶,穆老寨主追过去猿臂轻伸,一把将儿子挟在肋下,在他屁股蛋上狠狠抽了一巴掌,喝道:“小兔崽子,要作反呐?”
小羽气得脸蛋通红,指着叶之璇道:“他!你问他!他偷了我的鹰,还拔光了鹰毛,你看,你看……”
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叶之璇手里提着的秃毛鸡竟是一只猫头鹰,那毛被拔光了,已经再没半点鹰的模样,只有两只眼睛依稀还有几分鹰的风采,只是不知是被叶之璇拎的,还是因为受不了白天的阳光,杨浩看着那两只绿黝黝的眼睛,感觉它正在发晕……
叶之璇一见那暴走的小孩被人抓住了,便哭丧着脸道:“我……我实在不知道这只猫头鹰居然是有人养的呀。”
杨浩无奈地道:“就算你不知道,你……也用不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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