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头上,几个守城小兵这会儿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心里面寒的,抱着胳膊弓着背恨不得把脑袋缩到肩膀下面,一个个的跟冻僵的鸟雀一般杵在那里。
守城的这份工作还是很好的,虽然钱财不多,但是多少有点小油水,养活自己一家不成问题,还能够比普通人家的生活过得略好一些。像县城里这个冬天流行的兔皮裘,他们就每个人都整了一身,价格不算贵,穿着真心暖和,不像以前最冷的时候,有些人守着守着,直接就冻僵冻死了。
可是这会儿,别说一件兔皮裘,就是来上十件八件的熊皮裘,他们也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城门外,一队黑甲士兵在寒风中挺立,身上□□刀枪皆备。此刻他们全都站在城墙下挡风处,但是形容却没有半点佝偻,依旧站得挺拔笔直。
篝火很快就点燃。城门外的士兵脸上的表情,却并没有因为温度的上升有半点缓和。
讲道理,现在是还没有到开城门的时候,但是凡事都可以通融的嘛!两个守城小兵,竟然够胆子把他们这几十号人拒之门外,知不知道他们这些人能把这么个小县城来回犁上三遍都不带打顿的?
守城小兵从城头掉下一个藤筐,轻呼:“里面是一些酒,诸位大哥喝一口解解寒!”
黑甲兵看了一眼千户,看到他点头之后,才解下篮子,对城头沉声说了一句:“多谢兄弟。”那藤筐看着倒不是很大,想不到里面极深,放了三坛子酒,一坛子只是半满,显然两个小兵把自己的存粮已经全都拿了出来。旁边还放着一叠干饼,数量并不多。
他们这一路连夜过来,早就已经饥肠辘辘。身上虽然有一点干粮,却也不多。当下他们就着篝火烫了酒和干饼,最多最好的自然先是给了千户,随后他们才各自分了一点。这么一点分量,几个轮值的守城小兵省着点能吃上个把月,但是分到这一队人中间,却不过是稍稍垫了垫肚子。
干饼并不是用那种刮喉咙的粗粮饼子。饼皮虽然还是用粗粮做的,却磨得极细,烤热之后喷香。饼子里面竟然还有满满的羊肉!虽然大部分士兵只是分到了半块里的半块,脸上却也松快了一些,感觉时间都过得快了一些。
等到天际微微泛了一点鱼肚白,两个守城小兵就把城门打开。
一个衙役打扮的汉子,腰间挎着大刀等候在前,并没有半点怯懦,略一拱手之后,说道:“诸位请随我来。”
领头的千户脸色黑煞。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们在城门口被拦下,就已经挫了锐气,这会儿看这过来带路的不卑不亢的样子,显然又是一个下马威。更别提这位县令做的还不仅仅是单纯的挫一挫他们锐气这么简单。
没错,他们打从到了城门口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那位未曾谋面的胡县令做下的。两个守城的小兵存个几坛子烈酒,很容易理解。但是那么多的干饼,全县城有谁家有这个闲心去把那些粗粮磨得那么细?而且要做到不刮嗓子,这粗粮里面明显掺了面粉,数量还不少。更别说里面还有那么多肥厚多汁的羊肉了。这是两个守城小兵能够拿得出来的?别开玩笑了!
这县令是个聪明人。他之前不让开城门,意思是规矩不可破;又给酒食,意思是大家都是自己人,该通融的地方还是能够通融的。而且他显然有恃无恐,拿捏准了他不敢对他怎么样。
没错,他不敢。
他敢做的事情,不过是威吓恐吓胡县令,将他那位结义兄弟从牢里放出来。他最多就是把胡县令打一顿,还得做干净手尾,决不能让别人知道。正面冲撞官府这样的事情,他不能做,也不敢做。
胡县令告诉他的就是,凡事按照规矩来。
巴掌大小的县城,哪怕路上积雪难行,在他思索的这段时间也已经看到了县衙。
街上陆陆续续有店家开门扫雪,微弱的烟火气飘散开来,千户才注意到零星有炊烟升起。
县衙门前的积雪已经扫得干干净净,几个衙役在门前忙碌,在他们走近的短短时间里,就支起了一个宽阔的帐篷。有家丁打扮的人,挑了一口大锅子出来,“嘭”地一声放到了地上。身后几个十来岁的少年,手里或拿着碗勺或扛着桌椅板凳,快速而安静地把东西安置妥当。
这时候,一个系着围裙的胖子,才拎着一把汤勺慢腾腾地走过来,气势汹汹地宛如一名绝世凶人。
千户感觉自己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要不是理智尚存,几乎就要拔刀!
带路的衙役看着他把手按在刀柄上,温和地笑了笑:“千户大人不必如此,这是胡县令家的郑厨子,就是面相凶了一点,人挺好的。我们家大人碍于规矩,不能私自提前开城门,委屈了诸位兄弟在外面受冻,心里面特别过不去,这不就让郑厨子给大伙儿先弄一口热汤喝?”
这时候郑厨子已经打开了锅盖,那一柄汤勺放进去搅动,肉汤的味道香得简直有些邪性。他们这一群人又战在下风口,那扑面而来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的口舌生津。大部分士兵虽然还保持着肃立,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那口大锅看去,有几个身体也下意识地往那里微微倾斜。
成年男子,又是大雪天的连夜赶路,消耗了不知道多少体力,虽然有在城外垫吧的那一口,但是那点顶什么用?在没有意识到饿的时候,或者说在没有食物放在面前的时候,这些经过严苛训练的士卒们,那是全都能够顶得住的。一点点饿怕什么?
但是现在又不是在打仗?眼前的又不是蛮子,而是他们的同胞兄弟!
哦哦哦,那大汤勺放在锅子里搅动的,是给他们准备的汤!肉汤!
大汤勺从汤锅里提起来,放在锅沿“啪”地一声敲响,犹如石破天惊。郑厨子立眉瞠目,还没开口说话,脸上两道横肉就鼓了起来:“还不快过来排队领汤!等着吃冷的不成?”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三而竭()
♂,
郑厨子的气魄实在威严,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不可违背的力量感。
军汉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地快步上前列队领肉汤。
边上的小厮将一个个大碗递给士兵们,郑厨子的大汤勺就随后赶到:“每人两勺,吃完再到后面排队!”
两勺的量已经是极限,再多的碗里也放不下。
打好汤的大碗里,小厮随即放进去一个小汤匙,小声道:“军爷请里面坐着吃。”
千户带来的这些军汉全都是真正的精锐,体魄强壮。哪怕外面现在还是天寒地冻的,棚子内外的差别不过是有风没风而已,他们也很快就觉得暖和起来。
汤匙这种东西,军汉们打从参军开始就没用过。不过这会儿同胞兄弟给的,他们也不好端起碗就呼噜。斯斯文文地拿着汤匙舀了一口汤喝下去,这汤也不知道炖了多久,浓郁醇厚,简直比他们在军中吃的粥都要厚实。再看看里面的料,一寸见方的肉块肥瘦相间,差不多大小的面疙瘩,还有大把的新鲜爽脆的嫩豆芽。一大碗的肉汤,又暖身又管饱,还是他们许多年没吃过的美味。吃完一碗汤,整个人都舒坦了起来,背上微汗,等他们重新端着空碗去排队的时候,才发现棚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点起了两个炭盆,怪不得那么暖和。
再度排队的军汉们脸上已经没有了开头的紧迫感,两颊微微酡红,眼睛微微眯起,显出酒足饭饱的慵懒来。
然后,他们就发现独自站在一边,气得眼看就要晕倒的千户大人!
军汉:!!!
千户大人……的肚子:“咕~~~”
“看什么看!都给老子滚到后面去!”千户大人昂首阔步地走到队伍最前面。
郑厨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把同样多的汤碗给了他。
于是,等千户大人真正见到胡澈的时候,已经三而竭了。拿人手软吃人嘴软,千户就算再怎么厚的脸皮,这会儿也说不了多硬气的话。
“张某谢过胡大人照顾我一干兄弟。”
衙门的厢房里,胡澈招待了这位张千户。屋内并没有炕,而是点了两个炭盆,两人都是习武之人,倒是没觉得冷,几碗热茶下肚,就足够了。
听到他这么说,胡澈赶紧说道:“不敢。张大人严重了。诸位将士保家卫国,胡某向来是佩服的。不瞒张大人,若不是中间出了点变故,在下几年前就跑到保城关来当兵了。”
“哦?还有此事?”张千户听得稀奇。这会儿他也不急着提他家那位结义兄弟的事情,反正他现在人就在这里,这位胡大人手段了得,看着年纪轻轻,绝对不是个好相与的,倒是多旁敲侧击一点底细为好。别的不说,这北凉县城他也不是第一次来,县衙长什么样难道他还不知道?这才隔了多久,要不是有人带路,周围的铺子也还是老样子,他这会儿恐怕看见了县衙大门都要不认识。
胡澈就把自己当初在书院里面,如何热血上头的事情这么一说。
张千户听得哈哈一笑,随即又脸色暗淡下来:“当年保城关差点守不住,若不是常娘子冒奇险,突入蛮人王庭,逼得蛮人回救,保城关可就……”
“常娘子可真是女中豪杰!”能够那么彪悍的女人,全大商上下就只有常将军的女儿小国公的夫人蔡大头的娘,“小弟远在京城,不知其中详情,虽听家父说起过只字片语,却不如张大哥这般亲历战场来得直接。不知大哥可否为小弟讲讲?”
能够逼得蛮人回救,可不是简单突袭两次就可以做到的,必然是让蛮人王庭受到了极大的威胁,甚至恐怕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才能让蛮人放弃唾手可得的保城关,不得不回救。既然蛮人大军回撤,前去突袭的常娘子的队伍无异于遭受前后夹击,死伤必定无比惨烈,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张千户听得内心直搓牙花子,心想这小子年纪轻轻的看着也不知道有没有二十,两句话的功夫竟然大哥小弟的攀上了。不过听他这意思,这小子的爹还是个京官?京官他也不怕。谁不知道京城官员最多,京官也分个三六九等,手中有实权的就更加少之又少,能管得到他们这北地的更是凤毛麟角。
“讲讲倒是无妨。不过当时我也不过是个百户,知道的也不多,胡兄弟姑且听听便罢。”张千户也不是什么读书人,实打实靠着军功升上来的,如今认识的几个字,还是升到了百户之后,请了充军的一个犯官教的。
他说知道的不多,也真的是不多,言辞之中有一说一,并没有半点修饰,一场凶险的大战,在他口中不过说了盏茶时间。
胡澈却听得一脸激动,站起来对这张千户深深一揖。
张千户赶紧跳开,托着他的胳膊要扶他起来:“胡老弟这是作甚?”因为胡澈是读书人,他手上留了力气,可是没想到这一托竟然纹丝不动,再加了一把力气,胡澈才慢慢直回身。
“胡老弟看来功夫了得。”他明白要不是刚才胡澈他愿意起来,凭着自己的力气未必真的能把他扶起来。他心中暗惊,这个胡澈年纪轻轻就能出任一方父母,竟然还身负一身不弱的功夫,可别是什么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否则寻常人家单学一样就已经足够困难。这胡县令还不过是这般年龄,看来他那结义兄弟这回多半真的得栽了。
“哪里当得起张大哥夸赞,小弟自幼体弱,习武不过是为了强身罢了。”胡澈说得很谦虚。当然单凭功夫,他有把握这位张千户不是他的对手。虽然张千户久经沙场,但是单打独斗和战阵冲杀完全不一样。他打从习武开始,耗费的各种药材不知凡几,教他的护院功夫也不错,现在更是得到了应道长的指点,同辈之中恐怕只有如蔡俊旻、宫彭彭等少数几人才能算做是对手。当然换成在战场上的话,十个他加起来恐怕也不是这位张千户的对手,更不用提宫彭彭和蔡俊旻了。
张千户看着对面少年郎谦虚的样子,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谁特么的习武强身,能强到这种程度的?看来这小子说的想弃笔从戎,倒还真的不是瞎说。若是他真的在数年前就到保城关了,保不准现在也是个百户千户的。
他心下忍不住就有一些同人不同命的感慨,嘴上说道:“胡老弟这是自谦了。张某远在北地,还不知有胡老弟这样热血为国的读书人,还以为……倒是张某狭隘了。”
“张大哥说的哪里话。其实无论读书还是习武,不都是为了咱们大商嘛。”胡澈这句话倒是说得真心实意,点了点攒盘说道,“张大哥还请用些糕点,都是家人自己做的,外头可吃不到。”他看张千户拿了一块糕点,给他添了热茶,“若是张大哥改日有暇,到了京城可得让小弟尽一尽地主之谊。”
张千户被说的心中一动。他自己这辈子恐怕得战死沙场了,但是却不想让家人受这份罪,不然也不会早早就想着办法替家人除了军籍,托了结义兄弟照顾。只是北地毕竟苦寒,哪里能比得上京城富庶?别的不说,光看看这装点心的九子攒盘,估计也就是蔡将军家能够拿得出来。这点心若不是胡澈明说,他还真有点不敢吃,一个个的小巧精致,给他这个大老粗吃纯粹暴殄天物,他家老母亲、老妻和闺女都没吃过呢。
哎,真好吃!
他忍不住想,若是能让自己的家人去京城……哪怕是京畿定居,不也比在北地强得多?只是他到底还记得这番前来北凉县城的目的,自家那个结义兄弟待他一家的恩情可不薄,该如何取舍他心中自有计较。虽然可惜,可是他到底没法同这位胡老弟多套交情。
一连吃了两块点心,张千户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说道:“张某此番前来,目的想来胡老弟心里是清楚的。”
胡澈正经肃容:“是。小弟听闻犯官蔡逸春有一名结义兄长,想来便是张大哥。”
“没错。”张千户点头,“同老弟一叙,张某也知道老弟不是任性妄为之人。张某只听得我那不争气的兄弟被拿下,也不知道究竟犯了何事,可否通融一二?”
“不敢欺瞒大哥。”胡澈苦笑道,“北凉县城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大哥恐怕也知道一二。我大商立国至今,北凉县城覆灭就有四次。此地虽然不像保城关那般,但是万一之下,却也能略略阻一阻敌军。只是小弟来北凉县城之后,发现……这样的县城别说是穷凶极恶的蛮子,说句不中听的,就是小弟一人,恐怕也能出入无人之境。
这城中的守备当领三百户,虽无品级,却也相当于一名百户。可小弟初来乍到,城东的军营内军汉不到三十之数,还全都是老弱病残,无一人可用。”
说到这里,胡澈话锋一转,“若只是吃空饷,也便罢了。那犯官蔡逸春胆大妄为,在家中蓄养私兵过百,家中铁甲□□一样不缺,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吃空饷在军中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只要没出什么事情,大不了就是赔一点银钱。他胡澈虽然看不顺眼,却也不会天真地以为能靠着这么一点事情,就能够扳倒蔡逸春。
从何而来?当然是从他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县城守备虽也配备有兵器,但是那些东西能不能用都是两说。
张千户脸色微变。他在来之前,曾以为是新来的县令目下无尘,却没想到竟是他那结义兄弟太过目下无人!他给出的那点东西,还是为了自己家人考虑。毕竟北地,尤其到了冬天,狼又多又凶狠。饿急的野兽甚至会袭击村落。蔡家居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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