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遇甘霖,虽有清润却也痛楚,不知怎的眼眶一热,那久久未曾落下的眼泪,竟在一瞬间涌了出来。
我见他如此,心知这苦总算是发出来了,便赶忙又舀了一勺递到唇边,一双眼满是期待。
泪斑斑而落,干涸的双唇缓缓张合,不多时那一碗汤便去了小半,八爷阻了胤禟继续递过来的调羹,哑着声音说道,“九弟且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有心再劝话到嘴边终是忍了回去,站起身默默向外走去,行至门前顿住脚步,望着院中满目的素白,轻叹一声抬腿迈了出去。
身后忽的响起八爷干涩的声音,“胤禟,那身重孝还是去了吧,于礼不合……犯忌讳。”
垂首看去自己一身的孝服麻衣,没有回身只轻声说道,“有些事,总要有人来陪。”举步而去,徒留孤月洒了一地清冷。
取了冥钱送入火中,八爷痴痴看着火光之中的点点灰烬,口中喃喃自语,“江山与你,何去何从?若是江山与你都属吾又如何?!”夜风起,卷白幡而动,一对冥烛忽明忽暗,俯首的人心中已有了计较……
穿过庭院幽深的裕王府,手中始终捧着那半碗残羹,忽的顿住脚步怔怔看着眼前人,须臾我这才语带哽咽的说道,“茗烟……”
自月影中缓缓走出一人,淡妆素服神态静然,却给人说不出的疏离,“你……这是……大安了吗?”
想笑却终是扯不出来半分,将汤盅放在廊凳上走到她眼前,“就算是吧,只是这大安究竟是好是坏却不晓得了。”
轻笑一声侧身绕过胤禟,茗烟俯□浅浅尝了残羹,“果然是花了心思的,用了清荷、莲子文火熬制,自然去苦降火。表哥,为什么你总是这般周全。”边说边取了锦帕轻拭嘴角,只是眼中的嘲讽竟是那样明显。
不明所以的看向她,不过是五年光景那个嬉笑怒骂俱在脸上的茗烟格格怎的成了这幅模样,“茗烟,你这话又是何意?”
没有理会胤禟,茗烟回望廊外,嘴边泛起无尽悲凉,“表哥,我好后悔当日没有应了你,到如今自己陷在这里生死不得。”
“说的什么话!”我几步上前紧紧攥住她的小臂,“你们夫妻这是怎么了?一个在里面不死不活,一个在这里伤春悲秋,尽做些糊涂事说些糊涂话。”
“夫妻?”闻言,茗烟那抹笑越发的凄楚,“哪里是夫妻,哪里有夫妻?!爱新觉罗不乏情种,却为何我遇到的都是些狠心决绝的?!他一个你一个,身边的都是!”
“怎么了?茗烟!”我见她如此,心中划过一丝不安,语气放软,“你这是怎么了?说来给我听听。”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吗?”斜倚廊柱,茗烟自怀中掏出一物,“就是因为它。”
手掌中一块羊脂白玉晶莹剔透,我蹙眉看向茗烟,她却未理会我疑惑的眼神,“那夜我原本是想等你来的,可是却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是她给了我这原本属于鄂尔泰的玉佩,一个原本应该随着他归于大漠尘土的玉佩。”
“是谁?”语气平缓的问道,心中的悲凉渐起,这便是紫禁城,茗烟说出任何一人来,我也不应觉得意外。
沉吟片刻,茗烟长出一口气,冷冷说道,“董鄂氏蕙兰。”
抬头望向夜空,眼前一片星月相映,“她说了什么?”
“鄂尔泰是如何死的,又是死在谁手里的。”茗烟细细说起那夜的悲苦记忆,诉说着爱人身中毒箭而亡的情景,满目疮痍却无泪可落,冷眼看去竟像是诉说着旁人的故事。
该是如何的爱,才会让她心字成灰,即便恨却心冷的可怕,这平静的安详让我自心底泛起冷意,忽的很怕她与我说出那个背后的人。
“表哥,我嫁给他就是为了替自己与鄂尔泰寻一个公道。”茗烟将玉佩放在廊凳上,“原想让他爱上自己,再让他尝尝失却爱人的滋味。到头来我却发现自己竟是作茧自缚,他的心中已有了一个不可替代的人,而我竟成了他最好的屏障!善妒、专宠,我如今已成了京城闻名的悍妇。”
“又是谁?”隐隐的心中好似有了计较。
茗烟垂下眼睑细细看着廊凳之上的玉佩,“那个人在六岁的时候,给了他一块不成样子的月饼,至此他便将那人记在了心间;那个人送了他一个琉璃摆件,至此他便日日看夜夜看;那个人得了他一个墨玉扳指,至此他便始终带着另一个不曾更换;那个人独行江南险地,他便用尽全力从中斡旋,即便阻了毓庆宫的谋算也在所不惜。表哥,你可知道那人是谁吗?”
手指拂过墨玉扳指,心中起了波澜,“犹记得,旧年月,荷塘月色醉良地。听弦断,拈花笑,三千痴缠断宫闱。今宵别,他朝陌路,知己在心,珍重万千!”舒缓的语调轻轻一出,便将静谧夜色划开了一道伤痕,心头翻涌着昨日种种,只觉自己又坠入了无尽困局之中,“茗烟,我们如今算不算是陌路。”
“虽有知己情谊,却已是陌路。胤禟,我恨你!是你让我的复仇之路行至山穷水尽后依旧穷途末路!”茗烟回转身向来路走去,眼角有泪滑落,那年那夜剜心之痛写下的诗句,如今听来竟还是如此伤人,“为什么他心里的那个人会是你!为什么你要对我如此好?为什么你我一步一步落入明知的陷阱,却无处可怨!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便是你我的命数吗?!胤禟,因为对你的不忍,我在自己的心里插了一把刀。”
脚步声渐行渐远,我闭上双目轻浅的呼吸着月色中淡淡的暗香,这便是我要的生活吗?这便是今后要走的路吗?原来过往还有如此多的机缘,董鄂氏蕙兰!思及此猛的睁开眼睛,既然他心里的那个人是胤禟,我何不去好好问问他,看看胤禟在他那里到底有几分分量!
一把将玉佩握在手中,快步向灵堂走去,全然没有留意到不远处茗烟的注视。那立于假山之上的人儿,痴痴望着胤禟远去的身影,只觉被人泄了力道,再也站立不住身子一歪跌坐在山石上。
“鄂尔泰,我这样做到底对是不对?”一声微叹,却道不尽她心中彷徨,胤禟刚刚大安便窥得当年之事的点滴,若是被他揭破真相还不知会怎样!可是,除了他自己再也想不出还有谁会有这个能耐,还自己与鄂尔泰一个公道,“对不起,表哥!对不起,胤禟!”
灵堂之上八爷依旧孤零零一个人,对着那火盆不紧不慢的烧着冥币,见如此我禁不住放缓脚步,轻轻跪到他身侧,将掌心摊开在他眼前,“认得这东西吗?”
眼光转了过来,手中的动作却一刻也未停下,“认得。茗烟随身的东西,我如何不认得。”
“八哥,为了茗烟你到底筹谋了多久?”听他如此说,禁不住语气带了恼恨,“今夜,我可不可以在裕亲王的灵柩之前得你一句真话。”
停了手中的动作,八哥直起脊背望向香烟缭绕中的牌位,“你不过是想问我,那鄂尔泰究竟因何而丧命。现如今,我能够告诉你的便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其他的还不说的时候。”
“胤礼中毒那夜,你为何对我穷追猛打?”这一声问多少我都是带了委屈,忍了这多年却还是想要知道其中的答案。
“小九,有的时候取舍是件很难的事情,针锋相对也不见得就有祸心。”八爷转过头定定看着胤禟,“对你,我无愧于心。”
“你……”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觉得他眼中澄明一片。
收回目光,八爷复又看向裕亲王的牌位,“他与皇阿玛几十年来总有嫌隙,谁又能说清楚他们之间的曲直?不过是都将容若放在了心里,可是放在心里有错吗?胤禟,要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这不是承诺,而是我穷极一生想去做的事情。”
听得他这番话,我心思回转只觉得坐立不安,想要起身离开却被八爷一把拽住了衣袖下的手,两枚扳指碰在一起,自指尖传递的温度让我一下子顿住了身形,“你这又是做什么?”
“胤禟,你心里面有我。”八爷语气轻缓而笃定,“新婚之夜是我亲手为你带上了这枚扳指,月华之下你倾城一曲此生不敢忘!这多年我尽全力守护茗烟只因为她是你对我的嘱托,即便知道她的恨,即便知道她会阻了我的前路,却也没有难为她半分,我宁愿她恨我一世,也不愿让她面对真相的残忍。伤了她,便是伤了你!”
那真相又是什么呢?你宁愿背负怨恨的真相又是什么?!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半句,隐隐觉得那个真相或许是我们都不能够承受的,垂下眼帘看向交握的双手,两枚墨玉扳指俱是泛着幽光,“为什么是我?”
八爷微微颌首,泛起淡淡笑意,继续看向裕亲王的牌位,“心。”
“为什么要说?”
“心。”
听他如此,便作势要将手挣出来,却不想被他抓的更紧,“知道了两位皇叔与皇阿玛的缘由,让我觉得有些事情不能再拖了,今日当着皇叔的面将话说出来,也算了我这多年的心事。”
“这可是皇叔的灵堂。”
“也只有在此处说了,你才会信我。”紧紧握住胤禟的手,八爷只觉此生再不愿放开,“个中缘由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是啊,这里面的缘由还有谁能了解呢?帝王将相又怎样,到头来不过是黄土一抔。这前路胤禟走的并不比八爷轻松,轻叹一声,“江山与胤禟,你会选谁?”
静谧的灵堂中,再无半点声音,胤禟的沉默、胤禩的沉默,那隐隐压抑之下的暗涌,惹得满园哀怨却无从释放……
耳畔传来更声,天快要亮了,冲着裕亲王的灵柩俯身叩首,待抬起头来,我缓缓说道,“既然选择回来,我便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不管真相如何,都没有理由让你独自承受。眼下有些事我还要去处理一下,待我问个清楚明白再做打算。”
八爷的手紧了紧终是放开,“你问的如今我答不出,但总有一日会给你一个答案。”
回转身向外走去,“其实答案并不重要,不过是依着想要回答时的心境罢了。你如今不答我,才是我最想要的。”
“胤禟,今后不要再唱歌了。”八爷在我身后说道,“那很危险。”胤禟,请允许我自私一次,实在不想让人看到那样的你,月华之下那长身玉立的姿态,只一眼便可沦陷一生。
脚步微滞,扶住门框,手带起衣襟跨步而出,浮云遮了玄月,便是满目晦涩。细想来,到如今自己就只为他独自唱过一首歌,转瞬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幼时胤禟与八爷间的种种,那彼此开怀的大笑、那不眠不休的守候……胤禟,你从来都记得是不是?你们的回忆,你们的交心,原来……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你……
40大 安()
晨曦微露;胤禟自侧门进了府邸,早有宇成打点一切;院中并不见半个人影。缓步走在青竹掩映的小径,心中却满是陌生;这便是我的家吗?青石为路,翠竹为屏;楼台水榭比邻而建,自有一番风雅在其中,倒是这一身素缟竟显得不合时宜了。犹记得初次来时,自己还为五哥的细心而感怀,如今再置身其中,反而多了疏离之感。
青灯,孤影,抬手灭了烛火,轻叹一声又是一夜未眠,蕙兰站起身环顾室内,禁不住红了眼眶,原以为留在这里还能感受你曾有的气息,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终是淡了吧!这多年,思念淡了,爱恨淡了,记忆也淡了。胤禟,如今的我好似已记不得你的样貌了。
苦笑着将窗格推开,却在看见缓步而来的人时僵住了所有动作,脑海中忽的翻涌起来,刚刚未落的泪水终是滑落脸颊,返身行至门前一把拉开,隔着廊子眼见胤禟已经来到近前,颤抖着垮了出去却不敢再向前半步,生怕回神后又是午夜梦一场。
几年不见,眼前人哪里还有当年挑起喜帕时的娇美?!一张脸满是疲惫消瘦,身影单薄的仿佛风过即倒,摸了摸袖拢中的玉佩,我强压下心中的不忍,错过眼神进了房间。
人自身侧而过,不过是擦肩,却让蕙兰有了隔却万里的感觉,不可置信的缓回身,直到见胤禟坐在自己刚刚坐过的地方,这才有了几分真实感,深吸一口气将眼角的泪水拭去,这才随着进了屋,“爷这是回来了?”
抬头细细看去,只觉得斯人憔悴,到底是我负了她这多年光阴,那些郁在胸中的话,竟不知话从何起,“先坐下吧。”
蕙兰依言坐下,取了茶盏倒了热茶,“晨露已起,喝口热茶暖暖才好。爷不在时,这里也是一应俱全不曾怠慢过半分。”
“苦了你了。”接过茶盏细细品来竟是太平猴魁,轻叹一声,“难为你还记得。”
自斟一杯,浅浅抿了一口,蕙兰眼光迷离的说道,“若是想记得便不难。”寂寞时、心烦时、孤独时……思念时,煮了水摆了茶具独自一个人慢慢冲泡,慢慢品尝,就会将怨埋释放,就会记得你曾在这里与我喝过合卺酒,就会记得我是你的妻,这样一天很快就会过去,日子也好过些。
手中的茶盏似有千斤,即便入了口也是苦涩难当。正待说话,蕙兰却将手覆上我手中的茶盏,“沏了有些个时辰,暖暖就可。不要细品,无味。”
“你……”话到嘴边又是几分犹豫,却终是狠心说了出来,“那夜为何要去找茗烟?”
蕙兰一愣眼中迷茫,须臾忽的明白过来,待看到胤禟取出的玉佩,禁不住轻颤起来,“她……你见过了?她竟然……”
“蕙兰,我想要你句真话。”眼前是烛泪斑驳的灯台,手边是散了茶味的暖茗,那些怨怪已经不重要,我如今只想要她告诉我一句真话,一个改变了我与茗烟命运的真相,亦或者是将我们拖回原本命运的真相。
伸手将玉佩握在掌心,那些细细的纹路自己竟然还会记得,犹记得刚刚得了它的时候,自己是多么的欢喜,即便它背负着别人的血泪。眼前这个人,是自己千般谋算才得了来的,只是若是将实情相告,自己还能守在他身边,渡过今后的岁月?!
相顾无言,徒留一室寂静,两个人就那样相对而坐,直到天光微白,蕙兰这才抬眼看去,五年不见胤禟一双眉眼已经长开,虽不及往日那般澄明,却添了几分成熟,风华自不在话下,能得此人一顾自己也算是有福之人。罢罢罢,说了又怎样,压在心里不过是给彼此筑了一道墙,若他知道了自此转身离去,是不是自己就能放下执念?!
“胤禟。”蕙兰开口唤道,这还是她第一次唤出他的名字,只一声便觉心酸难耐,早知道今日面对的一切,倒不如当初……
见胤禟看过来,蕙兰接着说道,“你还记得康熙三十六年的早春吗?现在想来应该是你救驾受伤前的一个月,我与姐姐、姐夫,不对,应该是三哥、三嫂才是,一起进宫请安,却因为贪玩在御花园迷了路,偏又赶上雪后路滑不小心摔在地上,当时天气寒冷御苑中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我伤了脚踝起不得身,再加上害怕就禁不住哭起来,就是在那个时候你来到我身边,将我扶起替我拂去残雪,又将我背回了荣妃娘娘处,妥帖安置这才离开。”
记忆犹如泉涌,一发而不可收拾,看着胤禟微蹙的眉头、不明所以的眼神,蕙兰扯出一丝苦笑,原来你已经不记得了,“我永远都会记得你一身雪白裘氅立在眼前的样貌,我永远都会记得伏在你背上鼻翼间传来的淡淡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