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得了胤禟回京的信儿,众人自是欢喜异常,嫡福晋早早遣了身前得力之人守在府门口,只等车马到了第一时间便要迎出去。
大管家秦道然自是不敢松懈,三日前便上上下下仔细敲打,想着胤禟多年征战在外吃穿用度必然比不得府上,这接风酒宴少不得要精精细细才好,如此一来只使唤得厨房管事叫苦不迭。
此一刻反而是侧福晋清尘心里隐隐泛起不安,想着前几日随着蕙兰入宫给宜妃请安,娘娘话里话外问起府上孙辈的婚事,总感觉哪里不对头起来……
晌午将过,胤禟的马车才到了睿亲王府的跟前,却没有自正门入,只遣了宇成去回禀,马车自角门入了内进。随后便吩咐下来,众人不必请安,只待晚宴再聚。
阔别多年,书房之中添置了不少新物件,倒也都是我习惯称手的,“蕙兰,这些年有劳你了。”
“爷说的哪里话,这本是我应该做的,更何况清尘妹妹多有帮衬,我倒是省心得很。”蕙兰一面说一面瞧着胤禟身边人问道,“这位……”
“秋兰见过嫡福晋、侧福晋。”秋兰盈盈福身。
我眼见清尘上前扶起秋兰,这才说道,“这位是四川唐门的小姐,与我有救命之恩,今后便住在府上。”
“既是爷的救命恩人那边也是我们的恩人了,唐小姐只管住下就好。”蕙兰起身亲切的拉着秋兰做到自己身边,“正好和芊芊做个伴,成日里与我们这些粗浅之人待在一起,可惜了大好年华。”
唐秋兰见嫡福晋如此,心知自己出身原攀不起睿王府,左不过一个妾,哪敢与正妻平起平坐,惶惶然起身,“妾……”
我见她如此遂拦了话茬,“秋兰虽救了我,可今后还要继续调理我的身体,我便自作主张认下了义妹,待到进宫回禀皇阿玛和额娘后再行礼数便是。”
唐秋兰闻言一愣,看向胤禟本想问问却碍于旁人不好开口,只略显窘迫的笑笑便垂首不语。
“玉真”蕙兰开口唤道,“吩咐下去将内院收拾出一清爽院子拨给秋兰妹妹,再挑选几个得给的大丫头伺候着,份例便与郡主比肩。”
“是。”玉真依言上前请了唐秋兰,“姑娘请。”
秋兰缓缓起身,谢过福晋正待要走,却不想胤禟凑到耳边轻语道,“逗一逗你罢了,看着你这一路行来神色凄楚倒也是个乐子,你如今才刚十八,比之芊芊还小,收你在身边岂不让儿女看了笑话?!看你今后还敢与爷谈条件?”
“这……”秋兰原不知胤禟还有如此一面,这一路行来却也渐渐觉得与传言不同,眼下听了这话反而有些哭笑不得,骨子里苗女的性情渐起,遂狠狠剜了一眼,轻语道,“反正九爷今后还要秋兰调理身子,须不知这长命百岁也是可以谈条件的。”
“这便是了。”我嘴边挂了笑意,“我的睿亲王府从来不是个拘礼的地方,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随性就好。”
秋兰心里一暖,知道胤禟这是瞧着她进府后规行矩步不甚自在,这才出言调侃让自己安心,“秋兰谢过九爷。”
待到秋兰离去,我这才看向屋内二人,无奈笑笑说道,“说吧,眼下宫里是不是又提起芊芊的婚事了?几年不见,学会话里有话了。”
蕙兰掩了帕子笑了起来,看向胤禟只觉这些年征战竟没有磨去一身风华,反而更是硬挺睿智,心里那些个飘飘忽忽的惶然早就不知不觉落了地。
“除夕夜家宴皇阿玛问了一句,我原以为不过就是随口,可前阵子额娘却正儿八经的唤了去,问起芊芊的近况,责怪臣妾这家没有当好,完颜氏殁了就不顾念曾经养在她身边的孩子。”
“额娘可是有了主意?”这事儿怎么牵扯到宜妃身上了,只怕有主意的是康熙皇帝。
蕙兰缓缓说道,“额娘那里没有明说,但总觉得和蒙古亲贵有些牵扯,我只怕是要让芊芊……”
“皇阿玛答应过不会如此。”我闻言心中隐隐不安起来,转头看向清尘,“你怎么说?”
“爷,如今西北战乱渐渐扭转过来,正是朝廷结好蒙古亲贵的大好时机,您觉得当时的话还会作数吗?”清尘眉头紧锁,“宫里头恐怕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
“适龄和亲的公主没有,可诸王亲眷总是不少,更何况芊芊年龄已然不小……”心下一阵烦闷,赌气说道,“我便直直回了皇阿玛又有何不可?”
“爷这便说了气话,若当真满蒙和亲也不会只有咱们王府,几位王爷家适龄的小主子怕是都要如此,更何况如今圣眷正隆的也就咱们睿王府了,郡主的身份又高……”蕙兰急切切说道,“若当真下了旨意来,谁也不能抗旨不尊啊!”
手扶额角再不言语,只道蕙兰说的确实如此,当日康熙的话若和江山社稷比起来,当真是轻若鸿毛了。
“蕙兰,你且先去,我还有话与清尘说,一会儿弘政回来叫他来书房。”
“是,那我就先去看看晚宴备的如何了。”蕙兰笑着起身离开。
清尘送了福晋出去,这才坐到胤禟身侧,“眼下不单单是郡主的婚事,只怕贝子的婚事也在旁人筹谋之中。”
“怎么讲?”
“前阵子雍王福晋在宫宴上貌似说笑一般提了府上几位阿哥的婚事,说是这些年西北战乱皇子们全了国事顾不得小节,如今战局已稳希望德妃娘娘多多考虑小辈的家事了。”
“他这是要筹谋什么?”我深知这些年来胤禛于朝堂之上颇有建树,京中官员也有不少拜在他的门下,只是此一时又为何想起这些事来……
“爷要早作打算才好,如今德妃娘娘圣眷不断,只怕又要生事,十四爷回京述职,只怕皇上那里要重用了。”清尘亦是眉头紧锁,“咱们府上的这两位小主子被爷惯得素来跳脱些,若是在婚事上出了纰漏少不得让爷掣肘。”
我深吸一口气,牵过清尘的手,安抚的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在宫里行走多年,自然有我的打算和思量,总不至于任人鱼肉了去,这两个孩子比别家多了几分天真烂漫便是我最为欣慰的地方。”
清尘闻言又要开口,我抢了她的话茬说道,“我知道你的担忧,我在一日便护他们一日,若有一日不在了,也自会安排好他们今后的生活,远离宫中纷争才是正道,所以他们的婚事我自会挑了妥当人家以便将来。”
“有爷这句话我就心安了。”清尘反握住胤禟的手,“其实你回来就是最好的,阖府上下又有了主心骨。”
“阿玛!”书房外传来少年朗朗之声。
随即这书房的门便被人大力推开,弘政急切切的冲进来,扑到胤禟近前跪下行礼,“儿子请阿玛安,恭喜阿玛得胜归来。”
“快起来吧。”我上前扶他起来,这孩子几年不见个头见长,五官也越发肖似胤禟,“你这莽莽撞撞的冲进来,小心磕碰到。”
“儿子才没有如此娇贵。”弘政扶着胤禟落座,“今儿御书房下了课,儿子便急急赶了回来,寻了姐姐一起来给阿玛请安。”
“你姐姐呢?”我抬眼看向门口,这才见清尘迎了芊芊进来,随后笑着退了出去。
芊芊盈盈福身,“给阿玛请安。”
“快过来坐。”我招手示意他们二人做到我身侧,“几年不见倒是姐姐比弟弟沉稳多了。”
此言一出自然惹得弘政一阵打趣,芊芊亦是笑着斥了两声,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的说笑一番,直到宫里传出旨意进宫面圣这才作罢。
芊芊伺候在侧帮着胤禟换了朝服整了冠冕,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担忧,我开口说道,“莫担忧,阿玛既然回来自然为你考量周到。只是因着诸多机缘耽误你大好年华,倒是阿玛亏欠你许多。”
“阿玛,女儿无怨,这多年在府中活的恣意安稳,比之周遭姐妹已不知好了多少,如今若当真让阿玛为难倒是女儿不孝,便是嫁去蒙古也无妨,保得阖府安康才是正经,女儿只盼着阿玛能帮着参详一下就好。”
我理了理芊芊的鬓角,整了整旗头上的朱钗,柔声说道,“我和八哥只得你这一个女儿,断没有便宜了蒙古部族的道理,必要给你尚一位可心妥帖的额驸才好。”
弘政闻言笑着说道,“阿玛可要多费费心,姐姐自幼胡天胡地惯了,若是到了拘禁人家可不行。”
“你个混不吝且滚远些。”芊芊抬手拍了弘政额角,“少拿姐姐垫牙,只怕是你自己怕娶进个母夜叉来。”
看着两个孩子在眼前嬉闹,我心里生出几分欢喜,这便是我想要的生活,不受宫闱禁锢,只做自己欢喜的事情。我虽做不到但芊芊和弘政却可以做到,我能给他们的便是一生安逸……
乾清宫,西暖阁
宫室内龙涎香幽幽弥散,康熙斜靠在绣墩上,腿上搭着锦被,神色间疲态尽显,轻声咳了两下,却并没有唤胤禟起身,“朕听闻你射杀了策凌敦多布夫妇?”
“回皇阿玛,是。”我半坐起身轻声回道。
“为何?”
“儿臣不过是兄弟义气成全他们的尊严罢了。”腿下传来阵阵热气,已近三月天气渐渐回暖,为何乾清宫的地龙还烧得如此?即便我是畏寒之人,此一刻也觉得有些过了。难不成康熙的身体真的出了问题?
啪的一声,康熙将手中书册扔到案上,“两军交战哪里还有兄弟义气?你如此便不怕落得一个贪功冒领的嫌疑?!”
“皇阿玛此言儿臣断不敢领受,纵然儿子此举有失稳妥,但与贪功冒领上却无半点心思,策凌敦多布身亡重挫叛军声势,射杀之事利大于弊,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当不拘小节。”俯身叩首,心却沉了下去,康熙这是要借题发挥,还是有人要借此发难?!
“李德全。”康熙吩咐道,“去把那些折子拿给他看看。”
李德全依言将整理好的奏折端到了胤禟面前,“王爷请过目。”
随手翻看多是官员弹劾之辞,屠戮战俘、掠劫村寨、贪功冒领、战时纳妾据是言辞凿凿,若当真如此睿亲王便是杀之亦不为过。
想着刚刚康熙的呵斥,我额角渗出汗来,“皇阿玛,儿臣不敢说这些事全无踪迹,但身处战场不能事事周全,有不当之处儿臣领罚就是,唯一条战时纳妾断断没有,唐秋兰是儿臣的救命恩人,原本是要回禀皇阿玛后收做义妹的。”
“你且往下看。”康熙缓缓说道。
一摞奏折已然见底,最后两本竟然是请旨指婚缔结与蒙古各部之谊,其中身份最为尊贵的竟然是策凌敦多布的儿子,而递折子的人是诚亲王与雍亲王“三哥、四哥,这是……”
“准噶尔部大贝勒身亡其子继其爵位,为表忠心请旨赐婚,与他身份匹配的适婚女子眼下便只有芊芊。”
“皇阿玛……”俯身叩首,我禁不住带了焦躁之气,“您曾应过儿臣的,芊芊是儿臣掌上明珠,与大贝勒又有着杀父之仇,怎能……”
“胤禟。”康熙沉声说道,“你刚刚回京,交了印信便回内务府应差就是,其他的事朕自会考量。你四哥前两日举荐一人,朕瞧着可堪任用,你且去户部与他商议商议。”
“皇阿玛的意思……”我不明所以得看向康熙,“将四哥举荐之人留在儿臣身边?”
康熙并没有看向胤禟,只伸手拿起案子的书册继续看起来,“曹寅去后江南事务松懈许多,也该有人帮你一帮了。”
地龙的热气升腾而起,我直觉耳边嗡嗡作响,心里一阵烦躁,到底哪里不对了?为什么一回来就觉得很多事情竟无法掌控?!
“儿臣先行告退。”
“去吧。”
春日之风即便到了黄昏也带着丝丝暖意,可此时吹在胤禟身上却是冷入骨髓。京中的非议早在一年前便已经淡去,为何班师回京前的一个月就出了如此之多的弹劾奏折?仿佛约定一般这些官员在明知自己得胜还朝之际却上书鉴言,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
忽的一些名字浮现脑海,张廷玉、田文镜、马奇、李绂,印象中这些人应该已经拜入四爷门下,难不成……不对……是肯定与胤禛脱不得干系!
“宇成,去打听一下雍亲王眼下身在何处。”我略作思量说道,“你再亲自跑一趟庄宜院,替我与额娘告罪,只说内务府有急事,待晚膳前再去请安。”
“是!”宇成见胤禟满脸愁容,自不敢怠慢带了随侍急急而去。
不多时便见随侍回禀,“回王爷,雍亲王此刻正在擒藻堂。”
“他竟在那里……”
行至擒藻堂便见高无庸立在角门处,我并未看他只推门而入,身后传来他轻轻的关门之声,抬眼望去池边站立一人,正往池水中撒着鱼食,“四哥好兴致。”
“我兴致好不好,你又如何知道?”抖落手中的残渣,四爷缓缓回身,嘴边带着一丝浅笑,“不过你现在兴致好不好,我却是知道的。”
眼前人是自己这多年行军打仗最为思念之人,却为何看到他唇边的那一丝笑意时,却感受不到任何的温情,那眼中的清冷竟是如此不加掩饰,“四哥说笑,刚刚去见了皇阿玛,说是四哥举荐了人才给弟弟。”
“噢,你说的是李卫啊。”胤禛略带慵懒的回道,“又玠现下是户部郎中惯是个勇敢任事之人,与九弟的性子相仿,又出身江苏深谙两江之事,帮着九弟打理江南事务最好不过。”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若是应了哥哥,与我有何好处?”
“你应该已经看到我和三哥的折子吧?”胤禛走到胤禟身侧,看着他眉宇之间的憔悴之色心思微动,忍住将他揽入怀中的念头,冷声说道,“眼下的确只有芊芊身份尊贵,可这身份也不过是皇阿玛金口一开的事情,你若应了我,过两日三哥与我府上的格格便会恩旨晋封,和亲之事自然与你无关。”
“你威胁我?”我抬眼看他,一双鹰眼之中竟没有丝毫的温度,这还是我熟悉的胤禛吗?又或者他待旁人一直如此,而我却刻意忽略了去?那合了血的药丸难不成都是假的?!
胤禛迫近胤禟轻声说道,“威胁你又如何?你竟敢擅自解蛊便应想到会有今日。你这样的人若无非常手段又如何能够掌控?既然你喜欢阳谋,哥哥便陪你。李卫不过是第一步,今后九弟可要多加小心。”
“你救我便是为了掌控我?”迎上冷眸,我沉声问道。
“一开始因喜欢而救你倒是多些,但有些事情知道了,便要多做筹谋方得万全,你太能干若不收为己用可惜了,偏你的心思又最难揣测,所以越是简单的法子越管用。”
错开一步自胤禟身侧而过,胤禛侧目而望,“我原以为以情便可留你在身边,但是阴差阳错的事情太多,你有你要顾及的,我也有我要顾及的,端看谁能笑到最后罢了。”
“哥哥好谋算!”
不对,到底哪里出了错?从何时起竟走进了困局?!不该是这样啊!这个地方不该是说这样话的所在啊!那一夜的种种,至少胤禛的心意我是可以感知的,怎么就会到了眼前的境地。
“忘了与九弟说了,皇阿玛刚刚下了旨意,年羹尧就任川陕总督,如今西北大军尽数在我手中,多谢九弟成全。”胤禛说完便向外走去,“十四弟不日亦将晋封,你不要再寻他的麻烦了。”
“究竟……究竟为了什么?”心下悲怆竟禁不住问出了口,待回神胤禛已经行至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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