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升的为人处事,受老师王守仁的影响很大,除了名声才学不如之外,某种程度上。他就是个翻版的王守仁。
他的性格方正中带着机变。
在张孚敬的经历中,世人多只看到了他的好运气,但孙升看到的却是一条做大事的道路。
想利国利民也好。锄奸荡寇也罢,终究都是要站在朝堂之上,在大明的最高峰顶指点江山的。而登山的途径有很多,张孚敬走过的这条。是最快捷的。
眼下的形势比嘉靖初年更有利,朝中山头林立,派系驳杂;宫中邵元节垂垂老矣,新秀呼之欲出。所以,听到刘同寿的事迹。并在杭州有缘相遇时,孙升不避交浅言深,直接坦露了心声,将心底的计划合盘托出。
幸运的是,他没看错人,小道士果然是个胆大包天的,对他的计划不但没有抵触或畏缩,反而大加赞叹。
孙升感动啊。知己难求!他曾经与两位兄长商议这想法。结果都是被义正言辞的教训了一顿。
他二哥孙墀书生气十足,为了让弟弟回归正途,把圣人经典引了又引,几乎把他的耳朵磨出了茧子来;他大哥孙堪是嘉靖五年的武状元,脾气那叫一个大,说不过弟弟。恼羞成怒了就要动拳头,孙升狼狈逃开后。也只能对天长叹了。
终于得了知音,而且还是个可以互相照应的。孙升也是大有当年桂、张二人相逢,组成最佳搭档;或是刘关张相遇桃园,留下了千古佳话的感觉。借着刘同寿在江南掀起的浪头,他豪情万丈的开始了组建势力的工作。
结果,他发现他的感觉是错觉,他这点能耐,在真正的官场老手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尽管还不确定某后黑手的身份,但毫无疑问,对方只是随便动用了点常规手段,就将他苦心经营了两个多月的局面,彻底摧毁了。
他向刘同寿致歉,是真心诚意的。在他看来,小道士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没能趁着东风将小道士的成果巩固下来,显然是自己的能力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张孚敬出现了。
孙升又激动了。
不像韩应龙只是对首辅这个身份表示敬重,对孙升来说,就像是扑街写手见到了大神本尊,没扑过,又怎么知道大神的伟大呢?想到能有机会当面向伟人讨教,他又如何能够淡定?
孙升连张孚敬出现的理由都忽略了,一心只是用憧憬崇敬的目光盯着对方,要不是张孚敬久经历练,没准儿会被吓到也说不定。
刘同寿能理解同伴的心情,不过他还是觉得有点丢份儿,志高兄,你好歹长得志气好不好?还没搞清楚人家的来意呢,你就把情绪都摆在脸上了,这怎么行?谈判么,总要双方本着平等互利,互相尊重的原则才好,哪怕即将面对的对手块头过于庞大……
但有些事是不能退让的。
从吴山通报开始,刘同寿就已经在琢磨老张的来意了,谢丕想到的那些,他也想到了,不过却不敢抱太高期望。把事情往好了想,容易失望,反倒是破罐子破摔,经常会绝处逢生。
总结了一下自身的价值,刘同寿很怀疑,张孚敬是不是打算把自己当做筹码丢出去了。
现在的形势很明显,自己的对头主要就是邵元节和谢丕,后者属于私仇,前者则是竞争关系。
谢丕的影响主要是在士林中,他可以造势、造舆论来攻击自己,但作用不是决定性的;邵元节那边却很麻烦,争宠也好,抢饭碗也罢,从龙虎山一直以来的表现来看,他们对自己的地盘看得非常紧,完全给外人涉足的机会。
而张孚敬对邵元节还是相当忌惮的,所以,自己进京之后,上门拜见,对方也不搭理。现在亲自上门,嘿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谁知道背后有什么勾当?
刘同寿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在形容各异的一众人等中,只有他和张孚敬这一老一少一派从容,倒也相映成趣。
开客栈的老板,大多都是眉眼通透,反应机敏之辈,这间客栈的张老板也不例外。
首辅大驾光临,张老板自然不敢怠慢,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将伙计们指使得团团乱转。自己也亲自上了阵。短时间内,他将客栈的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
香,点上了。是上好的檀香;茶也煮好了,是上好的毛尖;看着那位同宗的首辅大人携着小道士的手步入客厅,张老板心中念念叨叨的,将漫天神佛谢了个遍。
早就看着这位小道长有福气。能让这么士子都憧憬如斯,不过,怎么也没想到,他的福气竟然大到了这个地步!连阁老都给招来了,要是他再多住些日子。会不会连皇上都会……
张老板很欢喜,张老板很期待。
当然,龙套的心情跟主角是没关系的,此时,刘同寿和张孚敬的眼中,都只有对方。
落座奉茶,张孚敬微微抬了抬手,吴山会意。开始清场。连同他自己在内,所有人都被清出去了,现场只剩下了两个人。
来了,刘同寿的警惕升到了最高点,他死死的盯着张孚敬的脸,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不肯放过。他不介意当棋子或者筹码。只要入了局,棋子也未尝不能变身成为棋手。但他不想被蒙在鼓里,他必须对整个计划有所了解。这样才有翻盘的机会。
“恭川在信中盛赞,说刘观主生有夙慧,出类拔萃,老夫本还存有疑虑,今日一见,此言却是不虚。老夫在刘观主这般年纪时,终日懵懂,只会读书,待人处事,不及观主十一,真是惭愧啊。”
恭川是李崧祥的字,以李崧祥的赞誉作为引子,张孚敬开口就是一番盛赞,换在普通人在刘同寿的位置上,恐怕当场就乐晕了。但刘同寿却一点都不觉得意,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礼数越足,人情就越大,接下来的压力也是可想而知。
“张阁老言重了,道家讲究的就是修身养性,贫道不过是多修了几年道,对俗事不怎么挂怀,离阁老说的荣辱不惊,尚差得远呢。”刘同寿不软不硬的将对方的话头给顶了回去。
这个时候可不能顺杆子往上爬,否则被人顺势一引一带,那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眼下京城中盛传,张孚敬要借着京察之际,扫清异己,力挽颓势。
按照规制,京察大计由吏部都察院主持,采取向部院发出访单匿名考察的方式,完成后由内阁票拟去留,或者发还各部院重审议定是否恰当,然后造册奏请待皇帝裁决后,将察疏下发。
京察结束后,言官对留用官员拾遗。因京察而免职的官员,政治生命就此终结,不得叙用。
最初定下这项制度的时候,朱元璋应该是从整顿吏治的角度考虑的。在官员们头上悬一把利剑,让他们时时刻刻都警惕着,不敢懈怠,不敢妄为。
但开国一百五十年,这项制度早已经变了味,公正严明的味道渐弱,勾心斗角的势头渐起。六年一次的京察,成了大明朝堂党争的延续,代表着重新洗牌的机会,外间有这样的风传一点都不为过。
以刘同寿对京察的了解,张孚敬要想成功,至少得满足几个条件:首先他要掌控住吏部和都察院,这是先决条件,满足不了的话,哪怕得到皇帝的支持,也没办法尽如己愿。
当然,这不是说皇帝的支持不重要,那是一锤定音的力量,起到的是决定性的作用。
具体来说,吏部和都察院是细节,属于实施范畴,皇帝的支持则是宏观上的,关乎政策是否能得到批准。
所以在京察开始前很久,为了能在大计时占到一点先发优势,各方面已经开始发力了。张孚敬在吏部占了上风,但却达不到全控,左侍郎谢丕跟他从来就不是一条心;都察院则是各方势力混杂,很难说谁占到了上风。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的意向就很关键了,而最能影响到嘉靖的,致一真人邵元节是当之无愧的最佳人选。不过老邵一向不掺和朝争,想要得到他的帮助,难度很高。
刘同寿认为,张孚敬结好自己,想必是要在这方面打主意。
也许他想来个先扬后抑,让自己搞个预言戏法之类的东西,动摇嘉靖,事后再跟邵元节达成默契,弄给罪名给自己,把用过的棋子抛弃;又或是造出假象,逼迫邵元节就范,反正来来去去应该不出这些套路。
政治么,就是这么回事,将利益最大化才是王道。
怨别人无情无义没用,关键是自己应该怎么应对,破局的契机又在哪里?
也不知是不是洞察了刘同寿的心思,吃了个软钉子之后,张孚敬却是话锋一转,语出惊人:“刘观主聪明过人,心性也佳,对人情世故之洞察,尚在很多成年人之上,但你可知道,陛下为什么一直不待见你?”
第128章 皇帝的心思你别猜
刘同寿先前表现出的,是无欲则刚的一面,想借此掌握主动权,可张孚敬也是足够老辣,马上就很有针对性回敬了一招。饶是刘同寿做足了准备,可还是被这招突然袭击打乱了阵脚。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求人说答案吧,那主动权算是交代了,接下来只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说不要,嘿,说的倒是简单,可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刘同寿都没有放弃那个答案的理由。
往大了说,搞清楚原因,他将来就可以有的放矢,针对性的忽悠皇帝了;往小了说,这个悬念要是不解决了,他晚上都睡不好觉。
看着好整以暇的老张,刘同寿在心中暗叹了一声,这就是形势比人强了,人家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底牌比自己多得太多。
谁让自己老爹挂得那么早呢?要不然的话,现在自己可是当朝太子,首辅算啥,一样得上赶子巴结自己。
等哥将来翻了身,看哥怎么收拾你这老家伙,不把你摆布成十八般摸样不算完!
他心里发着狠,面上却是一派情真意切:“那就有劳张阁老指教了。唉,其实上次在杭州,熊大人也指点过几句,只是小道太过蠢笨,却是不得要领,白白辜负了熊大人的一番苦心,惭愧啊,惭愧。”
“哈哈哈哈……”张孚敬闻言一愣,然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极是畅快,把刘同寿搞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又是要闹什么玄虚。
“好,好,好!”
好半响,老张才止住了笑声,他抬手指点着刘同寿,笑意不减的说道:“好一个宁死不吃亏的上虞小仙师,难怪阅人无数的李恭川也琢磨你不透。老谋深算的谢以中也吃了大亏,日静说的不错,你啊。天生就是个桀骜不驯,不甘于人下的,非常人所能用也!”
尼玛,这些大人物就不能好好说话啊。老是瞬移很有趣吗?这话题变来变去的,搞得人头都大了。
先是虚情假意的夸我,然后又抛出个诱饵勾引我,现在又莫名其妙的点评上了,我说张老爷子。你悠着点好不好?
“咳咳,张阁老何出此言啊?”发现玩瞬移玩不过老张,刘同寿使出了装傻这个绝技。
张孚敬依然没正面回答问题,而是一摆手,直接把刘同寿给堵回去了:“罢了,老夫此来,目的非你所想,你且只管听着便是了。”
成功无侥幸。张孚敬给刘同寿好好上了一课。同时也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和好奇。越挫越勇,这才是天才魔术师的本色。
他不再试图在词锋上做文章,而是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要看看张孚敬的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然后再给对方一个惊喜。
“熊长盛跟你说的,是他自己的领悟。错,倒不能说是错了。但却失之笼统,不够细致。当今不喜欢张扬的臣子。只是表象,若真是不喜欢,当年老夫和子实又怎么可能邀天之宠?当年我们在南京闹出的动静,却也未必在你之下。”
听张孚敬提起了旧事,刘同寿心中也是一动,对方表达的意思是其一,其中隐含着的诚意则是其二。
老张似乎真的有点诚意,或者说准备下点本钱了吗?刘同寿犹疑着问道:“阁老的意思是,投其所好?”
“不错。”张孚敬颔首微笑,肯定了刘同寿说法的同时,也对刘同寿的机灵表示了赞叹。
他提起和桂萼的往事,显示诚意,刘同寿马上就换了称呼,借此拉近距离,小道士不跟人玩针锋相对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可是……”刘同寿觉得老张一点都不可爱,说话老是藏着掖着的。
张孚敬不答反问:“同寿,你认为陛下最喜欢,或者说最渴望的是什么?”
答案就在嘴边上,刘同寿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长生不老,万寿无疆。”
“嗯”张孚敬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突然长叹了一声:“雄才伟略如秦皇汉武,终究也怕了这生老病死,想寻求超脱之道,当今天子又岂能免俗?”
他这话似是帮嘉靖开脱,又像是纯粹的叹息,不过,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只听他话锋又是一转:“但陛下如今最喜欢的,却不是这个,至少现在不是。”
“怎么可能?”刘同寿差点蹦起来,别的自己能搞错,但这一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搞错。正德到底是怎么死的,对后世人来说,还有悬念;嘉靖想长生不老,那是板上钉钉,一点质疑的余地都没有的!
“怎么不可能?”张孚敬直接反问道。
“这……”刘同寿眨眨眼,有点愣神“皇上不是喜欢道士吗?”
“呵”张孚敬似笑非笑的打趣道:“喜欢道士就是想长生不老?那同寿你既是道士,又起了这么个名字,看来,你也是很喜欢长生术的了?”
“您说这个干嘛啊……贫道这道士是不作数的。”刘同寿挠挠头,哥原来也是这么想的,现在我已经知道名字的来由了,但这事儿就不能随便给人说了,说完把你吓个好歹的咋整?
“不说就不说,咱们接着拿秦皇汉武说事儿好了。”张孚敬笑得极为慈祥,倒像是东山镇的那些邻家老伯。
“同寿你说说看,始皇帝是什么时候才琢磨起长生不老这件事的?是他跟吕不韦明争暗斗的时候?还是他横扫**,指挥大军东进的时候?汉武帝呢?是他在上林苑练兵的时候?还是他简拔卫霍,北击匈奴的时候?”
“都不是……”刘同寿有点明白了。
秦始皇和汉武帝年轻的时候,处境都相当不利。秦始皇身边有吕不韦、嫪毐这样的权臣,还有觊觎王位的兄弟;汉武帝则是一直被窦太后压得死死的,想练兵,都只能带着侍卫在上林苑折腾。
这二人能够在逆境中奋起,成就伟业,当然不可能一边大喊着‘我要长生’这种不靠谱的口号,一边去拼搏,只有仙侠小说的主角,才会那么干。
张孚敬悠然说道:“陛下如今春秋鼎盛,眼前的荣华尚且享受不过来,哪里又会考虑长生不老这种虚无缥缈之事?纵是想,只怕也要到二十年后,皇上才会认真的考虑这个问题吧。”
得,天下就没蠢人,哪有几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一天老琢磨老了之后的事儿啊?那个叫杞人忧天好吧!古人早就总结过了。嘉靖也不傻,他长生是晚年才有的事,至于后世的评价,则是盖棺定论的综合评述,根本就没划分时间段的。
刘同寿拍拍脑门,他算是发现了,犯傻的是他自己,成也史书,败也史书,在嘉靖身上,他算是被史书给带到沟里去了。
对了,还有他老爹正德的那桩公案,史书这玩意不能尽信啊!
“那皇上崇道又是为了什么?”张孚敬敞开了说,刘同寿也敞开了问,反正这里又没别人,张孚敬想害他,也不会用这种手段。
“这个么……”张孚敬停顿了一下,不是因为迟疑,而是在总结归纳:“道士给陛下带去的好处很多,有些你也知道的,比如那龙虎诀,养生健体之道……陛下从小体弱多病,若非元节尽心调理,也许……”
又是一桩史书上没有的秘闻,嘉靖和道教原来还有这种渊源,刘同寿恍然大悟。
难怪汉家皇帝都喜欢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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