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的嗓门本来就不小,又是故意要把动静闹大,一通嚷嚷,把士子们的注意力都给吸引过来了。
士子们互相打听一番,然后议论纷纷朝这边指点着。
谢正见状,不由暗中得意。
评卷环节虽严,但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却也很高,毕竟他吃过刘同寿太多亏了,知道对方手段高超,又有靠山,谁知道这次有没有什么暗着。如果真的有个万一,对方升官,谢正阻挡不了,但至少在士林,要把刘同寿作弊的名声坐实,让他这场科举彻底变成笑谈。
“半月时间,当然来不及遍读经史,不过,有所侧重还是可以的,”刘同寿轻蔑的看了谢正一眼,悠然一笑道:“比如周礼……”
“哗!”士子们都是大吃一惊。他们一直专心考试,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有少数人被那只鸽子骚扰过,但也是仅此而已罢了。所以,当刘同寿语出惊人,一语点破此番考题的出处时,众人皆是大惊。
谢正也是一惊。
他本以为就算刘同寿真的舞弊成功,顶多也就是抄篇时文罢了,没想到对方竟然把出处都搞清楚了。眼见士子们从义愤转成了惊讶,他再顾不得许多,当即就打算点破鸽子的玄虚:“你分明就是……”
“人生天地间,须得对上天有敬畏之心;父生子,子生孙,世世代代,薪火传承,故曰:敬天法祖是也。”刘同寿哪里会给对头说话的机会,他似模似样的打了个稽首,朗声道:“周礼备而全,道、法、阴阳诸家学说,皆出自于此,本官出身羽门,读经史先读周礼,有何不妥?”
“贤弟所言极是,周道善备,愚兄也是以此作答。”不等谢正反驳,人群中已经有人附和出声,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韩应龙。
随后,孙升等出名的才子也是纷纷出言附和,光是刘同寿说没什么,但有了韩、孙等才子作注脚,那就不一般,于是,士子们的情绪一下高涨起来。
以此论作答的,都是红光满面,高声说着自己的心得体会;没想到此节的,则是捶胸顿足,懊丧不已。除了少数答错了,还死硬到底的人之外,所有人都把这个当成了标准答案,本来秩序井然的散场,倒是和后世大考过后对答案的场面差不多了。
被刘同寿来了个连消带打,谢正一张老脸也是气得通红,可最终也是无法可施。谁想到小道士连抄袭都抄这么周全呢?只能希望评卷官们给点力,慧眼识奸,让刘小贼名落孙山罢!(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84章 真求遗珠
“好一个敬天法祖,张璧确是个有心的。”
张璧出的题目,正对了嘉靖的心思。复古礼,本来就是他最大的政治主张,而有记载的最古老的礼仪典籍,无疑就是周礼了。
周礼是西周名相周公旦所著,内容极其丰富。大至天下九州,天文历象;小至沟洫道路,草木虫鱼。凡邦国建制,政法文教,礼乐兵刑,赋税度支,膳食衣饰,寝庙车马,农商医卜,工艺制作,各种名物、典章、制度,无所不包,无所不容。乃是三礼之首,重要性犹在《仪礼》和《礼记》之上。
嘉靖不喜欢被别人猜中心思,但更令他讨厌的,则是那些猜中了正确答案后,还要做错误的事情之人,一如谢正和张景华等人。
张璧的识趣令他非常满意,不过,让他最为开怀的,则是刘同寿的应对。
时文又称八股文,因为其固定格式而得名,一篇完整的时文应该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和后世的议论文差不多,最关键的都是破题。
破题,也就是从题目中辨析中出题者的真实意图,点明文中要讨论的核心思想,然后再承题,以特定形势展开。破题破中了,文章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后面靠的就是基本功了。
当然,刘同寿是个外行,没有文学功底,这个定律没法往他身上套。但他既然已经当众喊出了这周礼二字,那事情就已经上了轨道了。接下来。只要张孚敬不掉链子,守好最后一关,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嘉靖怎能不喜?
内侍们齐声恭贺道:“恭喜陛下……”
“哼,又不是朕去考试,你们倒是说说,何喜之有啊?”嘉靖淡淡的哼了一声,像是不怎么受用的样子。
“如今四海升平。黎民安居乐业,天降奇才佐之,又有灵鸟祥瑞……万岁爷。这是盛世将临的前兆啊!”黄锦言辞恳切,神情激动,就差涕泪俱下了。
“盛世么?”嘉靖沉吟不语。但微微上翘的嘴角却将他的心情暴露无遗,“尘埃未定,一切尚未可知啊。”
“万岁爷,不会有什么意外了,刘道长年纪虽不大,办事却是很妥当的……”
拍马屁的套路跟八股文其实也差不多,最重要的,是要拍对地方,然后以拍中的痒处为中心,揉捏摸吹。务必连绵不绝,却又万变不离其宗,这样才能使被拍者受用无穷。用‘盛世’二字破题起讲,然后黄锦正式入手了。
“眼下陛下不方便召见刘道长,何妨将灵鸟先行召入?”几十个考官。要评阅数千份墨卷,还不能完全都是走马观花,需时甚久,黄锦担心一段时间见不到刘同寿,嘉靖的热情会有所冷却,给其他人程序而入的机会。
“嗯。”嘉靖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个提议很不错,他对那只会写字的鸽子的确很有兴趣,从前的白鹿、白兔,不过是长相特异,哪有灵鸟有说服力啊?若不是朝中的几个关键人物都忙着评卷,不好打扰,他肯定要召集一群人到文华殿,吩咐众人写几篇白鸽赋出来了。
但是,那灵鸟太过神奇,几天过去,民间已有传言,说那鸽子能通人言,甚至能沟通天地,这个就厉害了。嘉靖觉得,这么神奇的东西入宫,应该相应的做一场法事才对,他可是个讲究人,礼仪上从未疏忽过。
这样一来,问题就来了,这法事具体要怎么办?肯定要问问当事者的意见才行,万一搞错了,减弱灵鸟的灵气还在其次,万一影响了自己在上天心目中的地位,那就弄巧成拙了。
“还是等等好了。”思来想去,嘉靖还是决定按兵不动,以尽全功,召见刘同寿容易,但若是引起什么风言风语就不好了。不过,他也不打算就这么干看着,“黄伴,你去一趟贡院,告诉张爱卿他们,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让他们搁置争议,共同努力,加快进程。”
“老奴遵旨。”
一进至公堂大门,黄锦就体会到了嘉靖这道旨意下达得有多么及时。作为贡院的中心,也是决定万千士子命运的神圣所在,此时的至公堂已经吵成了一锅粥,直如菜市场一般。
“汪部堂,您也是久负盛名的士林大儒,怎会不辨是非至此?没错,这份墨卷的确破中题目,格式也中规中矩,但行文构架却是一塌糊涂,这等墨卷,经您的手上荐,若是传将出去……嘿嘿,须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您就不怕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么?”
“王大人所言极是!汪尚书阅卷时不用心,搜落卷倒是颇花了一番心思,偏偏又从数千落卷当中,搜出了这么一篇文章来,诸位请看,此文除了破题还算得体之外,满篇皆是阿谀之言,言辞却又浅白得可笑,若说此中没有情弊,谁又能信?”
考官的规格高,场面自然也激烈,左都御史王廷相正和张景华一同围攻汪鈜,质疑的目标,就是一篇搜出来的落卷。
正常情况,阅卷的考官共二十人,十八房同考官,加上正副两个总裁官,构成了阅卷的主题。每个同考官身边还会配一个监官,一般是厂卫或者内官,专门监督考官有无情弊。
十八房同考官是第一道门槛,这些人将所有墨卷均分,以总裁官出示出题者拟定的程文,也就是标准答案为模板,加以评阅。若见到中意的卷子,就用青色墨笔圈点,作为过关的评定,转交副总裁官,这叫荐卷。
过了第一关,被取中的希望就很大了。若副主考看了也中意,便会在荐卷上批一个‘取’字,然后送与主考。总裁官这就是最后一道程序了,只要在他这里通过,金榜题名就成了定局。
这个流程很难作弊,除非将所有考官都收买了。在如今的大明,派系林立,就算当真有些权势,也不可能做到这样的程度,何况,本次会试,为了刘同寿,各派系的大佬都已赤膊上阵,小弟们自然也不能落后,多方制衡之下,谁也不能一家独大。
不过,在正常的程序之外,还有一个搜落卷的环节。一般来说,初审时,考官们会尽量提高标准,稍有瑕疵就会落选,到初审结束,名额往往凑不足。于是就有了复审,也就是搜落卷,即所谓:真求遗珠,以示公正,实际上就是为了凑数。
在这个环节中,就有很多动手脚的余地了。
王、张二人与汪鈜争执,正是缘由于此,他们几乎已经确定了,汪鈜搜出来的这张卷子,就是刘同寿的那张!(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85章 李代桃僵
面对都察院两大重量级人物的攻讦,汪鈜也是不甘示弱,何况,他也不是孤身一人,帮他摇旗呐喊的大有人在。
汪鈜看都不看王廷相手中的试卷,而是从已经评定好的一叠卷子中,拿起了最上面的那篇文章,“此卷被取为会元,经过了各位大人的一致同意,各位还记得理由吗?”
这个问题与当前的话题似乎有些不相干,不过仔细想想,汪鈜的意图却也不难猜。张景华暗叫一声不妙,就待措词反驳,想着至少要带过此节,只可惜,反驳比附和复杂一些,饶是他念头转得极快,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精选出来,准备呈于御前的十二篇文章,都是字字珠玑的上佳之作,无论从文笔功底,还是立意思想上,都无可挑剔。俗言道:文无第一,若非科举中必须得分个上下先后,又怎能强分?然则规矩就是规矩,吾等考官为国取材,也只能强自为之了。”
说话之人是兵部侍郎钱如京,科举跟兵部没什么瓜葛,不过此人还兼了个左副都御使的头衔,又是汪鈜的死党,所以也被列在了考官名单之中。
“会元卷何以脱颖而出?‘夫周道善而备’,开篇明义,与题意恰合,故而取之;次卷说仁及礼,也属上乘,但扣题不如会元卷,故而次之;再而三,三而四,皆是以此标准评判,汪部堂以此标准拾遗,又有何不妥?以本官看来。张御史你一力反对,才是真有情弊吧?”
会试的卷子,皇帝也是会看的,不过他不会把三百篇文章都看一遍,只会看考官们精选出来的十篇左右。普通被取中的文章,可能只经过三个考官的评审,但上呈天子的这十二篇。无一不是经过所有人讨论的,文章的质量当然都是很过硬的。
文章难分轩轾,评判标准就很重要了。一般来讲。八股文最重要的就是切题,众考官的心思又没怎么放在这上面,于是就用了这个比较通俗的标准。
谁想到此时却被钱如京拿出来说事儿。一时间,张景华也是无从辩驳。没办法,那标准可是组织决定,个人哪能轻易推翻,一个不好,没准儿就惹到人了。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王廷相,后者也是彷徨无计,干脆拿眼去看夏言,想从对方那里得到点启发。
夏言不肯接招,直接转向黄锦问道:“黄公公。你从宫中来,是不是皇上有旨意?”
今天这事儿,以清流自诩的御史言官可以闹,只要不触及雷区,闹大点也没事。反正清流本就是要跟皇帝对着干的,嘉靖当了十多年皇帝,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容忍的。但他夏某人却不能跟着闹,他只能做幕后推手。
不然的话,得罪了刘同寿事小,得罪了皇帝。甚至被划归为清流一党,那才是真正糟糕呢。老夏虽然很重视名声,积极拉拢朝中的清流,可他本身却不是清流。
所谓清流,就是养望扬名的跳板,到了夏言这样的地位,中庸才是王道,不能表现得那么偏激,否则就是无法团结大多数同僚,失了为相的气度,本来触手可及的阁臣位置,也许就要打水漂了,他怎肯因小失大?
黄锦有些摸不透夏言的意图,只能将嘉靖的原话复述了一遍:“皇上有口谕:请诸位大人搁置争议……”
“既然如此,不如这样好了,干脆将这篇文章也稍上,请皇上圣裁吧,未知诸位意下如何?”夏言来了招顺水推舟,看起来像是放弃了的意思。
张景华一听就急了,正待出言反对时,却被人给拉住了,他回头一看,正见王廷相冲他使眼色呢。顺着后者的视线看过去,张景华惊讶的发现,汪鈜,钱如京,乃至张孚敬竟是齐齐的皱起了眉头,倒像是这个提议对他们很不利似的。
仔细想想,他方才恍然。
很显然,皇帝若是铁了心要取刘同寿做进士,那是谁也拦不住的,不过,嘉靖打算借着这事儿捞点名声,于是就有了弱点。围绕着这篇文章,考官们已经争论了一整天,嘉靖若是力排众议,直接取中,清流们便可以顺势将争论宣扬出去,皇帝就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现在,压力转到了张孚敬身上。
若是按照夏言的提议行事,压力就会转嫁到嘉靖那边,风险变高了不说,还容易惹得皇帝不高兴,做臣子的,怎么能把压力推诿给天子呢?若是反对的话,又显得心虚,还有抗旨忤上的嫌疑,清流这边只需寸步不让,就可以坚持到对方自行瓦解了。
不愧是入阁呼声最高的夏部堂,于纷乱的局势中把握到了关键,然后轻描淡写的反击,便将对手逼得进退维谷,实在是高明啊!
张孚敬冷着说道:“夏尚书既然如此说法,老夫也不能独断专行,不如让在场的各位表决吧,支持将考卷上呈天子的,请站到夏尚书下首。”
老张在政争中败给夏言,实乃非战之罪,他坐在首辅那个位置上,就注定了他要顾全大局,因此只能防御,无法反击。就算他斗倒了夏言,同样无法挽救他的政治生命,所以,张、夏之争中,他才落在下风,并不是他能力有问题。
夏言的攻击很有力道,张孚敬的反击同样犀利。你夏言不是不想在皇上心中留下结党的印象,尤其是不跟清流结党么?我偏偏就要造成你结党的事实。
考官的构成,跟朝局差不多,张党和夏党,各占半壁江山,其余大多是中间派,而在中间派当中,清流又占了大多数。翰林院和都察院本来就是盛产清流的地方,权责又重。尤其是在科举当中。
夏党加上清流,轻而易举的占到了多数席位,但夏言的脸色却比刚才差多了。站过来的都是清流,而他最想拉拢的那些中间派,却都原地不动,张璧和蔡昂都是如此,没有比这更让他郁闷的了。
清流只能利用。而不能收为党羽,一则皇帝不喜欢,二来收这些人做党羽的成本也很高。清流的官职普遍较低。提拔他们要花费很大的代价,相反,驱使他们对付敌人就简单得多了。
张璧、蔡昂这些人才是最值得拉拢的。若不是已经有了足够的声望,并且简在帝心,又怎么会被提拔为会试考官?没有刘同寿的话,这二人就是主考官,怎同寻常?
现在完了。
从考题中就可以看出来,张璧有放水的意思,不过,他碍于名声,也不敢做得太明目张胆,当清流和张党起冲突时。他们顶多就是不偏不倚。而现在,张孚敬连消带打,在夏党和张党之间划出了一条界限,直接就把张、蔡这样的骑墙派给拉过去了。
看起来,夏党依然保持着强势。可夏言却是有苦说不出,懊丧不已。
比夏言更郁闷的,是黄锦。
胖子察言观色很在行,但对朝中的这些勾当就很生疏了,嘉靖对宦官管得太严,就算是黄锦这样的红人。一样没机会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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