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是东城兵马司的副指挥,通常情况下,在礼部贡院监考的,就是他们这些军士。毕竟有四五千的考生在,就算把礼部和都察院的官员都用上,也不怎么够用。而会试一举行就是三天,官员们也吃不起这种辛苦,这样安排也没什么奇怪的。
这些军士自己,也很享受这个差事。不是为了在这个过程中捞外快,只是有一种心理上的快感。
大明重文轻武的畸形程度,全不在前宋之下。就算是镇守边疆,拥兵数万的参将、总兵,对上一个没有官职在身的进士、举子,那也是不敢失礼的,别说摆官架子了,弄不好还要反过来奉承对方几句。
在巡抚、巡按这样的大员面前,武将们更是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被人呵斥如狗,鄙视如猪,一样得笑脸相迎。若是被寻到了错处,被打上几十板子更是常有的事,事后还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没办法,谁让大明的国策就是文武殊途呢。
大将们尚且如此,兵马司这种半军事性质的武职,自然更不放在士人们的眼里。唯一能扬眉吐气的,就是在贡院公干的时候了。
体面?被剥得跟个光猪似的,还有个狗屁体面!清高?那也是不存在的,这三天,那个考生见到他们这些监考的,会冷眼相对,而不是笑脸相迎?真有那不开眼的,军兵们就会让他们领略到,什么叫阎王好惹小鬼难缠了。
想帮忙舞弊,江晓没有那种本事,但捣乱却没什么问题,别的不说,只要一直在号房旁边转悠,盯着考生不放,就足以干扰对方的注意力了。如果偶尔搜出几个夹带小抄的,那就更爽了,直接枷出去示众。彻底来个斯文扫地。
只有在这一刻,江晓和他的同僚们才能摆脱那种卑贱的自我认知,有一种踩在士人头上的幻觉。
然而,世界是很现实的,大明始终是士人的天下,他这个副指挥,也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儿。
这次会试。兵马司的顶头上司——兵部也相当投入,左侍郎张瓒下了严令,要求兵马司全力配合礼部、都察院。不出差错便是有功。参与之人,一律重重有赏!一旦有差池,等着他们的。将是一纸调令,调动的目的地,大抵不出宣大辽东等处,正是鞑虏为祸最烈的地方。
后果严重,实在由不得江晓等军兵不紧张。
灵鸟属于不可抗力,张景华可以这么开解自己,但江晓这些军兵却不行。如果刘同寿真的作弊成功,文官们不会自相攻讦,也拿小道士没办法,很可能会拿他们这些倒霉蛋当替罪羊。冠以玩忽职守的罪名,把罪责全都推在他们身上。
“不用慌张,让人盯紧了便是,只要他不往鸽子身上放东西,就任他去。”不幸之中的万幸。就是巡场官的这位负责人了,准确的说,是负责人之一。
和搜检一样,监考这个环节,也是各衙门共同参与,充分体现了制衡的作用。礼部派出的。是仪制清吏司的员外郎谢正,以及下属官吏;翰林院派出的,则是上届会试的状元,修撰林大钦,以及一群庶吉士;都察院则是派出了一群御史,分属几大派系。
张景华之所以不太担心,正是因为这个安排。谢正以及谢家与刘同寿有不共戴天之仇,监考时,肯定会全力以赴,林大钦虽然是站在刘同寿一边的,但此人才华虽高,却不是那种擅变通之人,他顶多只能保证监督谢正没法做小动作,断然不可能帮刘同寿舞弊。
“可是大人,那鸽子可是通灵的,您看,那刘……大人正朝鸽子说话呢!”
信鸽传信,都是在脚爪上绑着信,达到传递消息的目的,可刘同寿这只鸽子比较特殊,它通灵,还会写字,谁知道它是不是能直接跟人交流啊。想鸽子往来进出,小道士金榜题名的情景,江晓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灰暗。
“随他去。”谢正扫一眼不远处的林修撰,后者看着刘同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咬咬牙,压低声音道:“江副指挥,本官且问你,你想不想把这个副字去掉?”
“大人,下官……”江晓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很显然,谢正自己有所顾忌,突然抛出这个诱饵,莫非是想用自己投石问路么?现在的关键问题,就是那只鸽子,如果有人把鸽子给弄下来,甚至打死了,那刘同寿跟外界沟通的桥梁无疑就断了,舞弊也变成了泡影。
但是,对鸽子下手的人,无疑要承受皇帝的雷霆之怒,放在他这么个小武官身上,抄家灭族恐怕都是轻的!
“哼!”几十年宦海经历也不是白混的,看到江晓的神情,谢正就猜到对方的心思了。他不屑的看了对方一眼,冷哼道:“生得这般魁梧,却只有这点胆魄,真是可惜这副好躯壳。”
江晓默然。作为一名在京城任职数十年的武将,他早就达到荣辱不惊的境界,这么粗浅的激将法,完全就奈何不了他。
“放心,本官不会把你往死路上推,就算有点灵异处,终究也不过是只扁毛畜生而已,以为本官奈何它不得么?你且附耳过来……”
江晓将信将疑的凑了上去,越听眼睛越亮,赞叹连连:“谢大人见识广博,学究天人,果然是妙计啊!”
“呵呵,学究天人是谈不上的,不过痴长了几岁,懂些杂闻罢了。”谢正捻须而笑,不无得意的说道:“你且依计行事,事成之后,本官定会在王部堂面前保举你的功劳。”
“多谢大人,下官这就去办。”江晓大喜,领命去了。
看着号房中的那个让他切齿痛恨的身影,谢正冷笑连连:“哼,足不能出户,媒介又断掉,老夫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招!”(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82章 死磕到底
谢正的应对办法很简单,他吩咐军在贡院四周升起了炉火,用的是淋湿过的柴火,很快就产生了大量的烟雾。
“谢大人,点火的命令是你下的?这里可是贡院重地,你怎能如此唐突?”这么大动静,其他考官当然不会视而不见,很快就找上了他。
谢正不紧不慢的回答道:“贡院房舍多年久失修,眼下春寒料峭,风似剪刀,在号房中作答需忍受的苦楚,实不堪言。本官有感于此,故命人生火取暖,却不想贡院备下的柴禾受潮,是以……”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谢正这点小心思是明摆着的,谁都知道禽鸟恐火惧烟,无非是针对刘同寿那只鸽子做的布置。
办法容易想,但后果却让人难以承受,所以其他人即便想到了,也不敢说出口,更别提下令执行了。
有那跟谢家有故旧的,低声提醒道:“谢大人,皇上对本次会试的重视,乃是历年之最,你的本意虽好,可若是引起皇上误会,祸事却是不小。”
“人生自古谁无死,”谢正慷慨道:“谢某行事光明磊落,皆出一片公心,若是陛下因此见责,谢某一力承担,与各位无碍。”
他是打算跟刘同寿死磕到底了,反正明面上的理由说得过去,往大里说,他是在维护科举的公平性,往小了说,是替数千士子着想。就算皇帝动怒治罪。顶多也就是罢官回家。却可以在士林中留下清名。
见他摆出了殊死一搏架势,众人互相看看,都不再相劝。
在这件事上,文官们的立场相对一致,就算是身负重责,代表张孚敬的林大钦,对舞弊这种事也是很抵触的。他觉得,自己在这里的作用,就是保证公平性,而不是帮刘同寿作弊。所以,虽然他看出了谢正的用心,却也不好与其当面争执。
反正他不争,也是有人会争的。
“是谁下令点的火?是打算把贡院烧成白地么?还是说。哪位大人打算蔑视皇上,置皇上的严令于不顾?”滕祥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
见他过来,众人自觉的让出了条路。此人地位权势只是寻常,不过这会儿拉着皇帝的虎皮,风头正劲,没必要得罪。
谢正傲然笑道:“炉火周围都有兵丁守护,火势是不会扩散的,如果真有意外,本官自会向朝廷谢罪。至于滕公公说的大不敬,本官同样不敢当。本官没记错的话。皇上的严令是严禁人伤害灵鸟,天大地大,鸟自飞翔,本官在贡院生火,又与那灵鸟何干?”
他脸上露出了个饱含深意的笑容:“莫非,滕公公是打算让此通灵之物自由往来于贡院内外,传递消息吗?却不知这是公公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呢?若是皇上真有此意,何不在旨意中明言?”
“当然……呃?”滕祥气冲冲的就要反驳,可话到嘴边。他心中却是一动,接着冷汗就下来了。这些读书人真是很鬼啊,这话里面分明有陷阱!自己如果真的一顺口就答应下来,那皇上的名声恐怕就……
“好,好。谢大人,你的意思。我会转述给皇上的,只希望日后你不要后悔。”自觉在言辞辩论上占不到上风,滕祥试图以恐吓扳回一城。
“请便!”谢正冷笑着一拂袖,竟是全然不为所动。
如果单纯只是要封官职,以嘉靖的强势,直接下旨意就是了,何必搞得这么复杂?无非要求个名正言顺而已,对嘉靖和刘同寿都是如此。既然有所求,那嘉靖就不可能在这个当口硬来。
当然,以皇帝爱记仇的性子,被谢正用言语挤兑过,肯定是要秋后算账的。但谢正既然已经豁出去了,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他不是科举正途出身,现在的官职已经到了顶,再想往上升,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了。不如借着这次机会扬名,给家族带来一定的好处呢。反正皇帝再怎么小心眼,也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事儿就迁怒整个谢家。
滕祥无奈,跺跺脚走人了。
有圣旨在手,他不是不可以强来,但没向嘉靖请示过之前,他不敢那么做。一旦做了,不但有擅权乱命的嫌疑,而且很难说会不会弄巧成拙,他可没刘同寿那种本事,可以将皇帝的反应算计得一丝不差。
片刻之后,乾清宫。
听了滕祥的回禀,嘉靖当即就火了:“混账!小小一个员外郎,谁给的他这么大胆子?竟敢暗讽于朕,真是无法无天了,来人……”
“万岁爷三思!”见势头不对,黄锦赶忙出言提醒。
嘉靖皱皱眉,脸上的青色更盛了几分:“黄伴,你有何话说?”
“万岁爷,那谢正虽不是言官,可未尝没有借此事扬名的打算,您可不能遂了他的心意啊。”
“……哼!”沉吟半响,嘉靖冷冷哼了一声,怒意虽然更盛,但情绪却没那么激动了,“那你的意思,是让朕就这么坐视么?”
“这个……”黄锦欲言又止,向周围看了一眼。
“都退下罢。”嘉靖会意,摆摆手,把滕祥在内的其他人都给轰出去了。
“万岁爷,刘道长托老奴给您带个话……他说,君前无戏言,既然在您面前许了诺,他就会全力以赴,定然不会陨了您的名头。”
“哦?”嘉靖眉毛一挑,很是意外,“你的意思是,他已经料到了如今的局面?”
“这个老奴就不知道了,若是皇上挂怀,不妨遣人去问问。”
“问谁?同寿吗?”
“敢教万岁爷知道,在贡院外面是有人接应的,不然灵鸟飞出贡院后,也没处落脚啊。”
嘉靖思来想去,还是求名的念头占了上风,他缓缓点头:“也好。”
皇帝要找人,当然不难,何况还有滕祥这个带路的,很快就有消息传回来了。
刘同寿留下了个口讯:“为了将陛下圣明传之天下,微臣敢不效死力!思谋旬月,已有万全之策,微臣斗胆,立誓于此,若不成功,宁愿自宫!陛下只管安心静候佳音即可。”
听到这个口讯,嘉靖笑了,黄锦心里却是腹诽不已,这个军令状的措辞真心不着调,但这马屁拍的却很是地方,尤其在有了对比的情况下。可以想象,今次事成之后,谢家和刘同寿的境遇,又将是如何鲜明的对比。
“万岁爷,那边还说了,贡院点火之前,灵鸟已经飞过一个来回了……”虚言都是假的,这句话才是让嘉靖安心的关键。(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83章 敬天法祖
作为大明有史以来最受人关注的一只鸽子,灵鸟的动向自然不是秘密,考官们也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还因此爆发了一场争执。
尽管没人觉得,刘同寿在短短的一个来回中能得到多少信息,毕竟时间太短,外面的枪手就算再有才华,也不可能完成一篇足够好的时文。但本着除恶务尽的原则,谢正等监考官认为,应该进号房再搜一遍身。
他们的要求当然遭到了另一些人的反对,进了号房之后,考生与外界就应该是隔离的,进号房搜身,全无先例,明明就是有人要以权谋私,公报私仇。
双方各有理由,同时也各有顾忌,自然谁也说服不了对手,也没办法动用后台强压,最终形成了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局面。
就在双方的僵持中,会试结束了。不过,对抗仍然在延续着。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对抗的最后,也是最为激烈的一个环节。不单是因为参与者的身份更高,权势更大,更重要的是,评卷,本身就是最容易动手脚的一个环节。
评卷,从收卷开始。
墨卷收上来,先由收卷官签名用印,然后由外帘地弥封官把姓名封了,送往誊录所由誊录人员用朱笔誊成朱卷,再经专人对读。确定无误后,才将弥封朱卷弥封,把两卷送到收掌所。核对朱墨卷地红号无误,又将两卷分开,墨卷在外帘官处存好。送去给考官批阅。
整个环节环环相扣,全无一丝漏洞。
不过,只要经了人手,难免就会有弊端,上述的任一环节中,都有动手脚的可能。
收卷官可以设法留下记号,弥封官可以故意封不严。眷录人员虽然没啥特权,但如果跟验读官有所勾结,也不是无法可施。
对峙的双方都是各中能手。当然不会漏掉这些细节,争执之下,很多细节都得到了修正。
首先。收卷官从一个变成了俩,起到互相监视的作用。另外,收卷的时候,考生应将卷面朝下放置,直到弥封官背卷封名,并与其他墨卷混在一起之后,才能翻转过来。后面的流程也与此相似,总之,就是最大限度的削减整个流程中的人为因素。
要不怎么说,制衡有利于法制建设。垄断则更容易滋生呢?成也是人,败同样是人。
这是互相妥协后的结果,双方都能接受,唯一对这个方式不满的,只有谢家的人了。
不过。就算谢迁老头巅峰的时候,也谈不上独霸朝堂,现如今,老谢已死,只靠几个儿子撑场面,谢家在余姚虽威风八面。可在当朝首辅面前,六部尚书面前,能有多大的影响力?当然影响不到什么。
收卷的程序比从前繁琐了,不过人手也多了,考卷很快就汇总起来,分批送往至公堂去了。
“哼,也不知看没看懂题目,居然就腆着脸将墨卷呈上,真是厚颜无耻之尤!”墨卷已经进入评审流程,谢正再无能为力,可老头却也不肯罢休,他打算给刘同寿添点堵,在众士子面前,问小道士一个哑口无言,坐实他舞弊的罪名。
刘同寿本不认识谢正,不过老谢在他的号房外闹腾了三天,他就算再迟钝,也知道对方是那颗葱了,对方此举的目的,他也是心知肚明。对于上赶子找抽的人,刘同寿从来不会客气:“谢员外这话就错了,你又没看到本官作答,怎地就空口白话的跑来血口喷人?”
谢正扬声道:“还用说吗?在场之人又有哪个不知道,时文乃是集古今大成的文体,非贯通经史者不能作,你读书不过半月,难道就抵得上他人十年寒窗了吗?或者说,又有哪路神仙显灵,给你来了个醍醐灌顶?”
老头的嗓门本来就不小,又是故意要把动静闹大,一通嚷嚷,把士子们的注意力都给吸引过来了。
士子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