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谢大人已经走了,看方向,去的是城西。”
“知道了,下去吧。”
管家的到来使得议论有了个短暂的中断,待管家下去后,才有人迟疑着问道:“夏大人,谢以中不是蠢人,你这样将他拒之门外,会不会太过火了些?”
“以贤兄有所不知,”夏言揉了揉额角,很疲惫的叹了口气。
“那位刘道长手段虽高,但却是少年心性,忍不得气,受不得辱,在圣驾前的言谈尚且多有冲撞,又遑论他人?当日江南惊变,谢家长房惨遭灭门,其中是非曲直,不足为论,但有一点是很确定的,就是双方的关系已成水火,完全没有化解的余地。”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不过各位也不用太担心,今日顾九和、梁大用都是在场,江南那边也会有所斟酌,不会影响到局势的。”
“夏大人,以你所说,那交泰殿的布置,无非就是弄巧而已,真能到得了这个地步?加上邵、陶二位真人,也不能匹敌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前次,刘养和不是提议说可以仿制,不如干脆在乾清宫布置一番,岂不是更好?”
之前发问那人是南京兵部尚书宋景,他是弘治年间的进士,年纪比夏言还大,但脾气却比后者更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竟是打算在乾清宫大动土木。
“难。”夏言摇摇头,“在交泰殿动土,还可以说是顺势而为,在乾清宫仿制,算是怎么个说法?皇上不会同意,白白送把柄与人,得不偿失,得不偿失。”
夏言今天看得很清楚,刘同寿之所以能大获成功,那些硬件还是其次,关键在于他那套似是而非的说法,以及整体运作。有了这些,就算没有那些银镜,把铜镜打磨亮了也是一样的。
夏言不在乎把谄媚天子的心思摆在明面上,可他没胆子学刘同寿,小道士将嘉靖的心思把握到了一定程度,才能游刃有余,他若是效仿,很容易会踩雷。别的不说,单说嘉靖会不会将交泰殿视为禁脔和唯一,禁制他人效仿,夏言就琢磨不透了。
“张秉用致仕之局已定,他又后继无人,那小道士总是要和外朝有接触的,老夫以为,此事大有可为,健斋先生,您意下如何?”
坐在上首的老者正是四朝元老,两朝为相的费宏,他微微沉吟,一时也是难以决断。
依照他的本意,是不想和道士之类的弄臣扯上关系,他如今已经是硕果仅存的四朝元老之一了,对名声分外看重。不过,想到他的复出计划,老头又有些心动。
当年,他和杨一清,之所以那么轻易就被张孚敬这个后辈掀翻,就是因为他们过于在意名声,不肯顺着皇帝的意思做事,最终才一败涂地。前车之鉴不远,他也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
眼下复起的计划只进行了一半,若是他故态萌生,说不定这些乡党的信心立时就要打个折扣。和光同尘,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啊。
费宏无声的暗叹一声,抬抬手,正要出言附和夏言,正这时,只听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他抬眼一看,却是夏府那个管家去而复返。
“老爷,宫中急报!”被一群大人物注视着,管家觉得压力很大,他急忙道明事由,将信交给夏言。
夏言展信急看,低声将信上内容念了出来:“……张秉用上奏天子,说刘同寿天资聪颖,有大功于社稷,请求陛下,仿前朝故例,下旨恩荫其贡生身份,参加下月会试?”开始的时候声音尚低,到得后面,却猛然挑了个高音。
满座皆惊。
“赐一个道士贡生身份?张秉用疯了吗?简直荒谬!前朝哪里又有这种故例!”宋景高声嚷了起来,满脸都是无法置信的神情,其他人虽然没有大叫大喊,但表情也都差不多。
夏言将信放下,苦笑着摇摇头:“确是有的……”
“何例?”
“锁厅试!”
第166章 及时兑现
有鉴于五代以来,武将专权的弊病,宋朝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宋太祖有言道: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令选儒臣干事者百余,纵皆贪污亦未及武臣一人也。由此,宋朝建立了比前代更加公平、公正的科举制度。
但是,无论有多好的立意,人治的制度都架不住无孔不入的官僚们,只要入了官场,首先就要领悟天赋技能,而钻空子,正是最好领悟的一项。
于是,锁厅试应运而生了。
什么叫锁厅试?就是宋代科举中,针对当官者的特殊考试。
考进士就是为了当官,已经有了官当的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关键在于这些人的官职来路有问题。他们靠父辈恩荫、或者军功、或者通过非进士科考试取得了官职,跟进士出身的官员相比,他们的出身不正!
宋、明两朝的社会价值取向差不多,进士是正途,提升快、面子足、名声好,朝廷地方的高官,全都要进士出身才能担任。恩荫不是正途,来的容易,却透支了未来的发展潜力,如何选择还用说吗?
说白了,锁厅试就是先上车,后买票,是官二代们镀金的方便之门。
既然面对的目标是特权阶级,锁厅试的难度也是可想而知。正常的会试中,录取比例往往都在几十,甚至上百比一,但锁厅试则是令人发指的十取三!
唯一的缺点也只有不能争状元这一条了。不过,想来也没什么人会在乎那个虚名。闷声大发财,实惠捞到了就好,走后门还要走在明地里,这是上赶子要遭天谴么?
明朝的科举制度也不能说是尽善尽美,但比前代还是有了相当的进步,锁厅试这种近乎作弊器的东西,在明朝是不存在的。祖上的恩荫顶多把人送进国子监。或者直接荫个官职,两者兼备的好事儿肯定是没有的了。
当然,如果老爹的官儿当得足够大。在会试中一样能占到便宜,阁老们的儿子更容易名传三甲,固然有家学渊源的缘故在。但这些位阁老公子们,却总是选在老爹在职时高中,其中的味道,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虽说是仿前朝故例,但大明毕竟是没有这个制度的,所以,老夫也不过帮你争取到了一个参加会试的名额……”解释了一大通,张孚敬笑着向心爱关门弟子摆摆手:“同寿,你真的不需要这么感动。”
“我,我这哪是感动啊?老师。师傅,你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害我啊?让我去考科举?准备时间甚至还不到一个月……老师,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刘同寿热泪盈眶,这真是天降横祸啊。
“同寿,你不是忙糊涂了吧?这件事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你怎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张孚敬表示很诧异。见刘同寿仍然一头雾水,他又提示道:“除夕夜那次……”
“老师,你那天说的是这个意思?”刘同寿眼睛等得溜圆。
那晚张孚敬的确说过,要让刘同寿接他的班,登顶大明朝堂,不过刘同寿理解的是。权力达到巅峰,而不是身份!
半年多以来,对于自己的未来,刘同寿有过诸多设想,神棍、海盗、商人,他都考虑过,就是没想过要入阁。没有进士身份,就算皇帝力挺,也不可能登阁拜相的,那是读书人的专利。
从技术角度上来讲,谋朝篡位的难度,都比入阁低,好歹他有个皇子在,若是运作得法,再加上点运气,未必就不能成事。
而入阁……那不是开玩笑吗?科举那关怎么可能过得去?
张孚敬理所当然的回答道:“是啊,若不能站在文渊阁上,施政变革又从何说起?”
“敢教老师知道,学生这边有个计较……”刘同寿也不隐瞒,把韩应龙等人与他的关系,以及他们的计划,一股脑的说了出来,“韩兄稳重大气,孙兄冲劲十足,以他们为中坚,同乡关系为纽带,再加上学生的声望,很快就能形成气候的。”
张孚敬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他收起了戏谬的表情,望着刘同寿的眼睛,很认真的说道:“同寿,你想的确实很远,眼光也很不错,可是,老夫必须得说,你想错了。”
“老师指的是……”
“人在官场,首重借势,顺势而为,如水低流,事半功倍;逆势而为,如攀高山,步履维艰。所以,这才有了所谓的同乡、同窗、同年,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派系,乡党,是最简单,最常见,也最经久不衰的派系形式。”
“能为众多官员所认同,这形式本身自有其优势所在,就算是寻常商贾也知道,出门在外,同乡之间要抱团取暖,换在官场上,就是共同进步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晋党,比起势力庞大的江西、江南诸派,晋党的势力差得不止一筹,可就是因为他们足够团结,所以在朝堂上也能占据一席之地,地位犹在闽、广之上。”
“不过,这种模式也有其弊端。搞朝争,乡党是利器,但若是要施政变革,乡党就是最大的阻碍。”
“我大明幅员万里,各地风土人情,皆有不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百姓如此,士人也不例外,以同乡关系为纽带结党,施政时定然会有诸多掣肘,难以就事论事的发挥。比如当年桂子和有鉴于维护运河,靡费巨大,建议进行海运,就遭到了满朝攻讦。说是满朝,实际上,提出反对意见的主力,也无非就是那么些人,为的么,也无非就是私底下那点算计,老夫也是江南人,又岂能不知?”
“韩、孙二人的人品心性确实如你所说,可是,你要知道,此二人都有家族亲眷,而他们的家族亲眷还可以再行引申。眼下派系初建,你的威望权势又高,自然一诺百应,无有不从,可将来呢?待得你身边众人水涨船高,派系内部也是鱼龙混杂,你身在局外,又如何保证不流于俗套?”
“也许韩、孙二人可以始终如一,你在局外也有操控之法,但你有没有想过,旁人毕竟不是你自己,不可能心思如一,如臂使指。这几天,对皇上的性子,你应该也有了足够的了解了,你不会认为,你可以始终如一的圣眷不衰吧?”
“若是有那么一天,你身上的圣眷日渐,而外朝中的绍兴士人都已身居高位,你又凭什么有信心,还能控制自如?所以,老夫认为,你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在朝中寻个立身之地,将圣眷直接兑现成实实在在的地位和权力!”
第167章 道士应试
张孚敬说完话就走了。
他并没有告诉刘同寿要如何去做,他只是本着一贯的作风,为弟子分析了一番利弊,何去何从,需要刘同寿自行取舍。
除了分析利弊外,他还转述了嘉靖的态度,目的,就是想告诉刘同寿,他不需要有任何压力,谨慎判断,从容抉择就好。
可是,这话说来简单,做起来却谈何容易?刘同寿苦笑着摇摇头。
张孚敬来之前,他正在写信,对象是紫阳、武当那些道派,得到了嘉靖的首肯,道家协会就要发扬光大了。没人比他更清楚,华夏道门的底蕴是何等的深厚,将他们的潜力全部释放出来的时候,又将是何等的惊人。
刘同寿本以为,这是他入京以来,最大的收获,张孚敬这一手彻底打乱了他的布置。
想拒绝,很简单,只要给嘉靖打个招呼就好了。
嘉靖对此事并不热心,他看重刘同寿的,是其身份和道术,而非当官施政的潜力。且不说刘同寿有没有可能接张孚敬的班,就算真的可以,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儿了,嘉靖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他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痛快,主要是因为好奇。新年以来,刘同寿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象是他服的那些丹药似的,让他欲罢不能,他期待着新的惊喜。
小道士考科举,如果真的能中,那也是桩不亚于他自己悟道的奇迹。因此。嘉靖虽然不喜欢热闹和波折,但对这件事,他还是保持了极高的兴致。
除此之外,嘉靖也是却不过张孚敬的情面。
最初那段最艰难的时光,是张孚敬陪着嘉靖熬过来的;其后的**中,张孚敬也是不避艰险,一直奋斗在第一线。不知为嘉靖遮挡了多少风雨;临了临了,张孚敬又顶着骂名,为嘉靖清简了冗赘的机构。省出了大笔的银钱。
嘉靖登基以来,张孚敬的身影无处不在,老张致仕在即。临走前提出了这么一个不算难的要求,针对的对象又是令嘉靖非常喜爱的刘同寿,他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不过,若是刘同寿自己提出放弃,嘉靖也不会有什么情绪,道士和进士,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根本就是两种生物。
从进士变成道士还靠点谱,很多名士在晚年,都会纵情山水。出家修行的也大有人在,天台山紫阳派的开山鼻祖张伯瑞就是这样。但从道门中途转行,考科举中进士的,那就一个都没有了。
道士也识字,也读书。但他们读的是道经,跟儒家经典完全是两码事。
科举,是无数读书人的梦想,技术含量真心很高,又哪里是随便考考就能考中的?
看在嘉靖的眼中,张孚敬的提议。就是在帮他找乐子,刘同寿知难而退也没什么,正好专心帮他炼丹。虽然炼丹不比其他,是个很耗时间的项目,不过,刘同寿重修交泰殿之前,就已经在张罗这件事了,到现在,也有小半个月,应该有些眉目了吧?
若换在听到张孚敬分析之前,刘同寿肯定想也不想就拒绝,可是现在,他却又迟疑了。老师说的话没错,皇帝的性情和人心都是难以揣测的东西,站在台前指挥方遒,当然比在幕后操纵更牢靠。
谋后操纵这种事,更适合致仕之后做,为官多年的经验和累积的威望,给他们提供了这样的便利。而刘同寿却没有这样的条件,他的年纪小,谈不上什么威望,权势多半都来源于借势,一旦有个波折,辛苦构建起来的势力很容易就会被瓦解。
年前绍兴士子的表现,已经给他敲响了警钟,乌合之众可以利用,却不能依靠!
可话说回来,尽管张孚敬帮他省去了府试、乡试那些步骤,只剩下了会试最后一关,这待遇足以让天下间的,绝大多数读书人羡慕到死了,但这个机会只是看起来很美好罢了。
刘同寿当然不是文盲,不过,他离读书人的标准也是相当之遥远,四书五经?他仅仅就知道个名目,就算他不吃不睡的拼上一个月,爆人品的把这些东西都背下来,一样也没用啊!
这会儿是明朝,不是经过了焚书坑爹的辫子朝,四书五经只是经史的基础部分罢了,真正的经史,涉及的书籍量是极其庞大的。别说把书看一遍,就算只把书名列一列,再背下来,就已经是相当浩大的工程了,否则,古人干嘛要十年寒窗啊?
思来想去,刘同寿也是不得要领,于是他决定把烦恼跟朋友们共享,看看集思广益之下,会不会想出新点子来。
“你说你没办法?怎么可能?同寿,你事先没跟张阁老通过气吗?”
没等刘同寿去找,梁萧等人就自动登了门。这个消息太劲爆了,张孚敬出宫之前就递了奏疏,然后消息就不胫而走,迅速传播开来,梁萧听到消息后,又哪里按捺得住,第一时间就扯着韩、孙二人过来了。
“有过类似的提议,不过,我也没想到老师他用的是这么个法子……”刘同寿很无辜的耸耸肩,上次张孚敬说会见机行事,具体的方式和内容都没说定,这消息对他来说也挺劲爆的。
“而且梁叔你说办法……这是考科举诶,我能有什么办法?”
梁萧眼珠转了转,提示道:“办法应该还是有的,你既然能让我中举,让韩兄中状元,那……咦?莫非这道术也有医人者不自医的顾忌?”
“那能一样么?”刘同寿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好歹是自幼苦读,韩兄、孙兄更不消说,他们早就才名动江南了。我那点评,说到底,不过是顺势而为,顶多算是个预测!我写信还得翻书呢,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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