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只能坐等?”谢丕大失所望,老邵口中说要分胜负,可看他这模样,又哪里有什么自信?倒是张、刘二人气势如虹,信心满满,他没法不担忧结果啊。
一直保持沉默的刘天和突然开口道:“似乎是这样了,不过,若是二位真人认可,下官这里倒是有个主意。”
“养和兄既有办法,但请明言,只要能稍微扭转局势,功莫大焉。”绝处逢生,谢、邵二人都激动了。
刘天和稍显尴尬,连忙道:“下官这法子,扭转不了现下的局势,只能对今后稍有裨益……”
谢丕长叹一声,颓然坐了回去,邵元节却是若有所悟,他点点头,道:“贫道猜得不错的话,刘侍郎想必是从在本职着手,待贫道败阵之时,加以弥补吧?”
“得罪处,还请莫怪。”刘天和微一欠身,表示歉意。
“无妨,未谋胜先虑败,也是老成持重的法子,贫道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留条后路总是好的,就请刘大人早做准备,若是事有不谐,就请……”
“敢不效力。”
“现在,就等着交泰殿落成,看看那刘同寿到底弄了些什么玄虚罢!”
第158章 厚积薄发,风潮大起
对于京城人来说,嘉靖十四年的新年,是颇不寻常的一个新年,种种变故,以及热闹,给人们带来了相当多的惊异和谈资。
与士林中的波涛暗涌不一样,民间的舆论,几乎一面倒的偏向了张孚敬。官越多,朝廷的积弊就越多,百姓受到的压榨也越多,这是个很简明的道理,人尽皆知。
没人敢站出来正面反驳,在众口一词的大潮中,旁敲侧击,试图为腐朽的官僚制度涂脂抹粉的声音是微末的,如同一叶扁舟,几个潮起潮落之间,便已湮灭无踪。
士林中人也颇有智者,他们很快转变了方向,改以攻击张孚敬的私德,主流的一种说法就是,张首辅公器私用,将京察大计当成了他实现个人野心的工具。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他借着这个机会,推举了一个小道士入宫!
反对者们有声有色的列举出了证据:除夕之夜,张孚敬私会刘同寿;隔日,张首辅进宫献青词,博得见驾的机会后,极力的推举刘同寿,甚至还秘授机宜,教对方如何邀宠;最后,他用京察大计邀名,同时蒙蔽了朝中清流的视听,为小道士的入宫行动打掩护。
除了少数细节之外,这些证据的真实程度相当之高。
尽管整件事的立论根本就站不住脚,但凡对官场有一定了解的人都知道,张首辅的仕途已经正式终结,残留的。仅有最后回光返照般的两三个月而已。
可是,正是那些改换了的细节,使得整个事情变了味道。
一个老奸巨猾的权臣形象,以及一个白鼻子小丑般的弄臣形象,跃然在目,一面倒的舆论很快就有了杂音,而且越来越大。直至正反双方形成了相持之势。
刘同寿是事后才知道的,他的看法是:五毛的存在和强大,实是古今如一。有这些搅屎棍在,哪怕官僚们做了再无耻的事,局面都会被他们搅得一团糟。
通常来说。这种相持是不会有结果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争论双方的热情会慢慢消退,至至于无。
百姓们不是法官,只是或本着良心,或者纯粹出于凑热闹的心理,宣泄一下激动的情绪,发表一下看法罢了。他们不是在审判,没有要求一定要有个最后的结果,试图控制舆论的那些人。不过是做贼心虚而已。
但这一次却有了些不同,这个插曲中,有个重要人物,那就是名震江南的上虞小仙师!
其实,刘同寿的名声早就在京城有流传了。只是居住在天子脚下,京城人有着独特的骄傲。
他们对外地传言的东西不会尽信,顶多当做逸闻趣事来谈论,不会有多少震动,即便是近几年闹得欢实的吉囊、俺答,小王子。他们都没怎么上心,何况是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道士?他再厉害,还能厉害得过宫中的致一真人么?
现在结果出来了,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
因为邵元节的信心有限,所以外朝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失败准备,他们没有多做隐瞒,反正要瞒也瞒不了几天。
于是,他们将近来几日,宫中斗法的形势,全部宣扬了出来。
小道士驱鬼有道,皇帝恩宠有加,正在重建中,令皇上万分期待的交泰殿……这些东西显然比政治斗争更容易吸引眼球,在短短的相持之后,无论正反双方,京城人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过去了。
宫中闹鬼,闹得动静不小,民间早就隐隐有小道消息流传,真正知道细节的人不多,但基本的情形还是人尽皆知的。
邵真人束手无策,徒呼奈何,小道士慧眼如炬,一出手,就荡妖除魔!
高下立判!
主持引导舆论的是夏言,他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是打击张、刘联盟,宣扬小道士的危害,避免老张孤注一掷拉他陪葬,而不是为小道士造势扬名。
所以,他放出去的消息不包括细节,只是个结果。可老夏百密一疏,他忽略了群众对八卦的热情,以及自动脑补的能力,他们本来就不需要细节。
以那几个结果为轴心,各种说法喧嚣尘上。
有人说,小道士是上古大贤尘缘未了,转世投胎,了解因果之后,就要再次飞升,故而道行高深,法力无边。至于到底是哪位贤人,这就众说纷纭了,不少人都认为,是阳明先生执念未消,故而回返人世,继续拯救苍生。
也有人说,小道士是天上谪仙,犯了戒条,故而来人间历练,刑期满后,便要再行回归天庭。这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身份都给刘同寿找好了,玉皇大帝的私生子!所以,他才会遭了王母娘娘之妒,寻个由头就给打落了凡尘。
不得不说,大众的想象力是多姿多彩的,而且还包含了智慧的火花。这个猜想,居然与事实有着某种程度的契合!
更多的人则把刘同寿的真实经历翻了出来,大肆宣扬。
当然,这个版本其实也很玄幻,有个霞举飞升的老师,神仙弟子,预言灾难,施法抗灾,画符请神,五鬼搬运,还有那牵动万千士子之心的年旦评!
厚积薄发,刘同寿的名声如同井喷一般,瞬间就煊赫了四九城!他的事迹使得无数人津津乐道,他的行动牵动着万千人心,连他的真容也变得万众瞩目,多少人都急切的盼着能亲见他一眼,哪怕为此掷出千金!
只不过,眼下没人能见到他,就算皇上都不行,因为他在交泰殿!只有等到交泰殿正式竣工,他才会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以全新的姿态。
顺理成章的,人们关注的方向再次转向。这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交泰殿。没人不想知道,那里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也没人能说得清,皇上到底会不会满意,满意的话,程度又如何。众人心中都是火烧火燎的。
如果付出减寿三年的代价,就可以进去看一眼,提前知道答案的话。那报名的人将会挤破承天门;就算代价提升到减寿十年,愿意付出的人也能挤爆交泰殿。
因为这种等待本身就会减寿,这样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
于是,当万众瞩目的小道士终于走出了交泰殿,面带微笑的宣布竣工,并奏请皇上,言道:第二天就是黄道吉日,请陛下亲临,进行开光仪式,嘉靖当即准奏的消息传出之时,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相关诸人的心情尚不得而知,但看热闹的人都是欣喜若狂。大街小巷中。充斥着兴致高昂的话语,那一张张兴奋的面庞也让刚至京城的不知情者满腹疑窦:京城人过年难道要一直到十五,甚至整个正月,不然他们傻乐呵个什么劲呢?
不过,等到他们从知情者的口中打探到消息。那点疑问瞬间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是天大的热闹,如果不凑上一凑,日后会遭天谴的!
在万众期待中,嘉靖十四年正月的丁丑日,终于到了。
紫禁城外人山人海。连几位重臣的车轿都无法通行,最终不得不离得老远就下了车,步行穿过人群,抵达了承天门。
并非京城百姓兴奋过度,没了敬畏之心,只不过,皇城附近实在太挤了,想避让也没办法,能留出供一人通行的通道,已经是看在那几位重臣身上紫袍的份儿上了。
京城人都知道,穿紫袍的至少是三品的大员,而能在今天得到入宫观礼许可的,更是只有寥寥数人——小仙师说了,开光之日,是沟通天地的契机,如果福缘够好的话,会有天仙关注,是以,观礼的人数不宜太多,以免分薄了灵气云云。
嘉靖一听这个,当即就炸毛了。分他的灵气,那还了得?哪个胆边生毛,敢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若非刘同寿又说:天仙带来的灵气太过庞大,凡人根本无法尽数消受,左右也是要散失,不如分润诸人,避免浪费,也算是对天地的敬畏。嘉靖差点就下旨把宫门给封了。
饶是如此,他也将这次观礼看做了恩宠,分润灵气诶,比封官加爵还难得的恩宠,非劳苦功高,甚得圣心者,又岂有资格享受?
于是,观礼者筛选变得史无前例的严格。
内阁只有两个人,倒是全来了;勋贵宗室只是各出了一个代表,其他的都被拒之门外了;九卿被刷掉了一半,只有吏部汪鋐,礼部夏言,户部梁材,左都御使王廷相中了彩,另外五个全被拒了。
勋贵和九卿都如此,其他人则更不用提了,除了上述众人之外,只有最受皇帝待见,以青词写的好而著称的礼部侍郎顾鼎臣是例外,其他人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
这一天的朝会虽也取消了,不过,几位重臣还是在太和殿外集结了一下,毕竟要去的是后宫,一个个的往里面乱窜成什么体统?
“张阁老真是好算计,连奇货可居这种商人的招数都使出来了,看来,你对那位刘小仙师真的是很有信心啊。”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夏言也不想再做表面功夫了。一见到张孚敬,他就夹枪带棒的讥讽道。
“与老夫何干?”张孚敬不以为忤,悠然反驳道:“莫非夏部堂以为,老夫能提前十余日,就算计到今日的局面?又或老夫有手段,能往戒备森严,水泼不进的交泰殿传递消息?”
“哼,使帆莫太满,算计莫太过!若是弄巧成拙,你可莫要怪老夫不讲同僚情面!”夏言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算计么?嘿,算计太过的,只怕是你夏公谨吧!”张孚敬眼中冷厉之色一闪而逝,夏言此举,看似出于愤怒而失态,实际上,却是来表明立场和态度的。他把两人的矛盾公示于众,为的是在张孚敬有可能进行的同归于尽行动中,争取到一丝先机。
只是,饶是夏言如何算计,他也猜不到自己的真实意图,所以,他做的所有事,到最后都是白费力气。
抬头向北方眺望,张首辅心中慨叹:“同寿啊,你机变百出,老夫都是自叹不如,不过,要想奠定胜局,还得看你今天这最为关键的一着,莫要让老夫失望啊。”
第159章 刀尖跳舞,游刃有余
交泰殿外,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侯在那里,站在最前端的,正是大名鼎鼎的上虞小仙师。
刘同寿又穿起了他那套很喜庆,也很奢华的行头,在朝阳的沐浴下,衬得他那张俊脸,有如稀世宝玉般闪闪发亮。晨风轻起,衣袂飘飘,望之恍若神仙中人。
四周的宫人们不时会微微抬头,悄悄看上一眼,然后在心里啧啧称赞一番,要不是碍于这场典礼是皇帝亲自主持的,不能乱了礼仪,他们恨不得交口称颂一番,才能将心中的激荡,稍加宣泄一二。
这固然是因为小道士本身的卖相就不错,更重要的,是他的所作所为,以及带来的效果。
说实话,交泰殿这边刚开始施工的时候,众宫人都是提心吊胆的,等刘同寿推辞工期,更是又不少人开始暗地里诅咒他了。因为他把皇帝逼的心绪不宁,焦躁不安,皇帝骂人的次数比去年一整年还多!
宫人们都害怕啊!他们不怕挨骂,皇上心情不好,是会要人命的!
嘉靖的可怕之处在于,他发怒时,根本不骂人,而是冷着脸挥挥手,直接拉出去打,能挺到他心情舒畅点了,就能捡回条命;要是一直不见好,那就只好祈祷下辈子没这么命苦,不要进宫来受罪了。
相对而言,挨几句骂算什么?在宫里做事的,有几个不挨骂的?娘娘们会骂,公公们会骂,资格老的前辈一样会骂。大伙儿早就习惯了。
因此,当宫人们发现,皇上这次只是骂人,却没动手的心思时,他们心中的激动也是可想而知。皇上不打人了,太阳还照常从东边升起,这是做梦时才能拥有的幸福啊!
根源何在?众所周知。这都是那位长得可爱,为人更可爱的小仙师的功劳!
都是道士,都得皇上的信重。可这差距咋就这么大呢?皇上跟邵真人论过道,吃过丹药之后,就会变得暴躁残忍;跟小仙师论道之后。虽然显得很焦虑,但暴力倾向却没了。
对宫内这群可怜人来说,这就是天大的福音啊!
除了陈洪等利益相关者之外,宫中上下,无一不企盼着,刘同寿大展神威,取而代之,将邵元节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去。
有了好感,自然也是越看越爱。
宦官们恨不得枯木逢春,赶紧生个女儿给小仙师送过去暖床;宫娥们则恨不得恢复自由身。再年轻上几岁,以身相许,不这样,实在是无法表达感激之情。
当重臣们到达交泰殿前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情景。
夏言怒哼了一声。站到了一旁,大有划清界限的意思。王廷相踌躇了片刻,也跟了过去,随后是顾鼎臣。顾侍郎的动作慢了半拍,不过,不是因为他在犹豫。而是他似乎被小道士的卖相惊到了,所以他盯着刘同寿看了片刻,这才举步。
他的举动让刘同寿有些诧异,因为他感受到了注视,回头去看时,分明看到那个儒雅的老者冲自己微微一笑,然后才站到了疑似夏言的老者身后。这举动让他有些莫名其妙,按说夏言那边的人,应该没道理向自己示好啊?
他搓了搓手指,政治,果然是很复杂的东西。
夏言开了个头,其他人的站位就有条理可循了。
张孚敬原地不动,一个皮肤黝黑,像是武将多过文官的老者站在他身后,以刘同寿所知,此人定是那位指挥过屯门海战,打赢了中葡第一战的吏部尚书汪鋐了。
一直跟张孚敬保持着距离,正好站在张、夏二人中间,像是没睡醒似的那个老者,八成就是大学士李时。这人没什么作为,也没什么担当,一直充当着中间派和缓冲区的作用。
那两个穿着蟒袍的,应该就是武定侯郭勋以及宗人府的来人,这二人站到了李时的左手边,似乎偏向张孚敬,但却又不像汪鋐跟的那么紧;和这俩人对应的,只能是户部尚书梁材了。
根据张孚敬的说法,梁材跟夏言走的不算近,但他跟宗室勋贵是死对头。因为户部资金紧张,他屡次上疏,请求裁剪宗藩经费,宗室勋贵会瞅他顺眼才怪呢。
而郭勋跟张孚敬的交情不错,不算是死党,却有盟友之实,所以梁材靠向夏言,也是顺理成章。
打心里讲,刘同寿更赞成梁材的政治主张。宗室政策,是拖垮大明经济的罪魁祸首之一,如果能解决,大明将卸下一个大包袱。
张孚敬的回应是:不考虑具体施行问题,单说对形势的影响,他就没办法支持梁材。动宗室勋贵的蛋糕,就会把这股巨大的势力逼到对立面去,就算是嘉靖,也承受不了这样后果,所以,就算有再多理由,他都无法更改立场。
没办法,他要顾全大局。
最后,他不负责的说道:如果你有想法解决这个难题,那就等你自己上位了再说,老夫已经行将就木,却是禁不起这种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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