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这个!”宁儿手里拿着一只竹促织,下面垂着一条细绦绳,拉了拉,居然会像真的促织一样叫。
邵稹莞尔,问小贩:“几钱?”
小贩笑着说:“三文。”
邵稹正要掏钱,宁儿却扯住他的袖子。
“再看看。”她不好意思地把竹促织还给小贩,拉着邵稹走了。
“怎不要了?”邵稹不明所以。
“我还要买衣裳,买了这促织,就不够钱了。”宁儿红着脸说。
邵稹道:“我替你买便是。”
“不用你买。”宁儿目光认真,“你已经用食宿路费抵债,别的不用你出钱。”
邵稹哑然。
他看着宁儿那仍兴致盎然的背影,很像知道这女子那些神奇的条条框框是怎么来的。安闲馆住一夜够买几百只竹促织,她住得心安理得,出门来倒非要替他省一只竹促织的钱?
卖衣冠的铺子不少,宁儿走了几处,在一间自己买得起的铺子里细细挑拣。
邵稹跟着无聊,正好自己也要置一身,便也走进去挑起来。
铺子里的衣服不少,宁儿拿着一件青底白纹襦和一件红底菱纹襦两相权衡,犹豫不决。
正思考间,忽然,她感到腰上被扯了一下,回神大惊。一个瘦高的男子快速地从人群缝隙中钻出去,手里拿着她的钱袋。
“啊……有贼!”宁儿大声喊道,急忙追出去。
邵稹在里间听到喊声,即刻奔出来。
宁儿已经挤入了人群。许多人不明所以,驻足观看。
邵稹被堵得无法,大喊:“沸水!让路!”前面的人大惊,连忙跳开,邵稹灵活地闪了出去。
宁儿追到街上,到处是人,那贼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正着急,前方的人群却起了一阵骚动。
那贼人原本想借着人群庇护溜开,不料,一只手揪住他的后领,他被掼得原地转了个圈。
怀里一空,一个戴着草笠的青年冷冷看着他,手里拿着他刚偷的钱袋。
贼人恼羞成怒,恨道:“找死!”说罢,一拳挥过去。
邵稹不慌不忙地一闪身,手肘劈下,贼人痛呼倒地。
这点斤两也敢在我面前抖。邵稹轻蔑地看他一眼,正要走开,却发现周围多了三四个神色不善的人,手里都拿着刀。
“灭了他!”贼人灰头土脸地站起来,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邵稹见那几人打过来,神色一凛,取下腰上的刀。
众人以为他要拔刀,却并不见白刃出鞘。
邵稹握着刀,左挡右打,身法流畅。几个贼人虽凶悍,却只会乱劈乱砍,几个回合下来,高下立现。邵稹拳脚如同生了风,拳拳可听见骨肉闷响,未几,贼人们不但未能伤他,反而人人身上都带了伤。
“受死!”一人怒火燃眉,乘着空当,挥刀砍去。
宁儿的心跳几乎停住:“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邵稹飞起一脚,那人仰倒在地,捂着手臂打滚哭叫。几个大汉失色,见打不过邵稹,也不恋战,扶着同伴逃开去。
“好!”围观的人纷纷拊掌喝彩,有人朝邵稹喊道,“壮士!”
“表……表兄!”宁儿吓得眼圈红红,忙跑到他身前,看他有没有受伤。
“无事么?”邵稹将钱袋还给她,把刀挂回腰上。
宁儿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说不出话来,只能摇摇头。
邵稹将目光朝周遭看一圈,沉声道:“走。”说罢,握着她的手臂,带她离开。
不远处的一处高楼上,歌伎温软的声音伴着琵琶,缓缓萦绕,与街市上的喧嚣恍若两重天。
“看清了么?”屏风后,一个声音厚实而不浑浊,喜怒不辨。
“看清了。”来人答道,“正是邵稹。”
屏风后的人没有答话,似乎在沉思。
“主人,要将他捉来么?”
“捉?不必。”那人轻声一笑,“要见他,我自有办法。”
邵稹带着宁儿,离开人群,钻入僻静的小巷之中。
“稹郎……”他走得很快,宁儿跟得辛苦,不解地问,“为何不走大街?”
“走大街说不定还会遇到同伙。”邵稹头也不回,一边走着,一边将眼睛机警地看向四周。
刚才打斗时,他无意间瞥见一张脸。
那人躲在围观的人群后面,虽然只有一瞬,邵稹却心头大震。
他并不确定,因为梁州并不在他的势力范围。但邵稹还是觉得谨慎为上。
心思沉沉。两年过去了,原本以为就算不能事过境迁,至少也能安稳一段日子,如果现在就被盯上……想着,握着刀的手不禁紧了紧。
他们是走路出来的,安闲馆在城北,二人走了好长一段才终于到了地方。
衣服没买成,宁儿有些气馁,不过想到能在那些凶神恶煞的人面前全身而退,又觉得庆幸。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邵稹打退贼人之后,似乎并没有十分高兴。
直到回到客舍,他也一直寡言少语,似乎有心事。
“表兄不舒服?”宁儿忍不住问。
邵稹看到她的关切的神色,淡淡一笑:“无事,不过有些累罢了。”
他们没有再出去,安闲馆的一夜,果真十分舒适。
第二日,宁儿照例被邵稹早早唤醒,揉揉眼睛,起了身。
天上的云有点厚,太阳似乎不打算出来了,天气却很是凉爽。安闲馆中的吃食太贵,邵稹打算到市井中买些饼,在路上做干粮。
梁州的吃食享誉四方,邵稹挑了一处人多的食店,停了车,让宁儿待在车上,自己去买饼。
人很多,邵稹正等着,忽然,感到有人在看自己。
他猛地抬眼,一个骑着马的人就在三四步外,看着他,唇角微微扬起。
邵稹定住,目光锐利。
“表兄!”这时,宁儿地惊呼声传来。邵稹望去,大惊。只见一人正将马车赶走,车里的宁儿叫了两声,也没了声音。
“宁儿!”邵稹夺路狂奔,可马车奔得飞快,把他甩在了后面。
马蹄声自身后逼来,邵稹一个激灵,闪身的同时,白刃出鞘,“锵”地与劈来的刀击撞。
那人却只是虚晃一式,不待邵稹反击,已经绝尘而去。
晨风中,只有他不紧不慢的声音:“城郊西南十五里梅苑,想要便来。”
10。梁州(下)
宁儿不是第一次被劫。
说来可笑,她一个月里被劫了两次,若是书上的贞女们,说不定已经自行了断了。
劫他的人往她嘴里塞了布,眼睛蒙上,还捆了手。等到车终于停下,她被人拉了下去。
虽然慌乱,黑暗里,宁儿的耳朵却变得十分敏锐。
车子曾经停顿过,她听到有人询问去哪里,似乎是在出城。
再后来,马车一路飞驰,她听到了鸟儿喧闹的叫声……
宁儿被一路推着走,时而被脚下的石头绊着,踉跄一下。
最后,她被推进一处安静的地方,未几,身后传来落锁的声音。
宁儿又惊又怕,站了好一会,确定四周无人。往地上踩踩踢踢,没多久,就踩到了软绵绵的东西——好像是干草,还有,柴?
一间柴房?
宁儿心里狐疑,却不敢妄动。手腕上的绳子很紧,手腕被箍得隐隐生疼。宁儿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劫她,如今走不出去,也动不了,觉得又害怕又委屈。
鼻子一酸,她抽口气,眼泪涌了出来。
稹郎,你在哪里……
正在此时,门上传来开启的声音。
宁儿一惊,朝着那声音转去,却只能感觉到透过布料的微光。待得听到一个脚步声靠近,她浑身绷起,防备地后退。
未几,她嘴里的布被拿开,紧接着,蒙眼睛的布也被扯去。强光突如其来,宁儿难受地眯起眼睛。
一个男子立在她面前,背着光,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形和面上微微泛光的轮廓。
“怎还绑着?”他的声音沉而温和,过耳十分好听,“一个女子还要用绑,传出去岂不教人取笑。”
朱巷杨四家,是梁州最有名的妓馆。
时辰还早,通宵陪客的娘子们还在睡,假母杨四娘已经起了身,坐在镜前,三名侍婢伺候她梳妆。
昨夜睡得虽然不多,可她兴致盎然。妆台前挂着一幅美人图,上面是长安最新流行的妆式,杨四娘望着镜中的自己,虽神态慵懒,一颦一笑间却是风情万千,不负当年都知之名。
“大娘子。”门外传来仆人的声音,“有人上门了。”
“回了他。”杨四娘漱一口水,动作优雅地吐到侍婢捧前的小盆里,“岂有白日接客之理,晚上才开门。”
“那人说他并非客人。”仆人犹豫了一下,说,“他说他叫邵郎。”
杨四娘听到这名字,拈着巾子拭唇的手顿住。
杨四家的堂上,案席精致,屏风上的美人或弹琴或折花,婀娜多姿,空气里仍残存着昨夜欢娱的味道。
邵稹却全然视若无物,坐在席上,面沉如水。
风中飘来一缕温香,杨四娘步履款款,进门便看到来人果然是邵稹,美艳的脸上露出笑容:“噫,稀客。”
邵稹见她来,起身,一礼:“四娘。”
杨四娘笑盈盈,悠然走到他面前,打量着他:“三年前一别,邵郎无恙?今日不知何方风水,竟带得邵郎想起四娘敝舍,屈尊前来?”
这话里含讥带诮,邵稹不以为忤,道:“今日登门,乃有事请教。”
“请教?”杨四娘看着他,笑得娇俏:“邵郎可知此地规矩,进门三百文,可不管为何事而来。”
邵稹二话不说,将一贯钱放在案上。
杨四娘讶然。
“在下事情紧迫,还请娘子指教一二。”邵稹看着她,神色毫无玩笑之意,“长风堂五公子,不知四娘耳闻否?”
“五公子?”听到这名字,杨四娘目光凝住,片刻,挥挥手,让仆人退走。
“问他做甚?”她看着邵稹,笑容已经隐去。
“她劫了我表妹。”邵稹不加掩饰,看着她,“洛阳五公子,怎会来了梁州?”
杨四娘不答,意味深长道:“五公子其人,妾确有二人。长风堂的主人,贩私盐,卖兵甲,听说还有死士刺客,道上颇有盛名。怎么,邵郎与五公子有过节?”
邵稹没有回答,却将另一贯铜钱拿出来,放在案上。
杨四娘看着那些钱,神色莫测。
“妾此间不过妓馆,长风堂的人虽来过一两回,却从未见过五公子。”她说,“道上之人,却只闻其声名,无人见过真人。”
“无妨。”邵稹目光沉沉,“四娘只须答话,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宁儿拘谨地坐在席上,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
平心而论,他是个长得十分好看的人。长眉凤目,面如鹅卵,身上穿着一件竹青色长袍,丰神如玉。若在平时,宁儿于这样一个人相对,她大概会羞臊得心砰砰跳。可是此时,她虽然也心跳得激烈,却满是愤懑。
那人也看着她。
这女子俊俏的脸蛋上满是害怕,一双眼睛却瞪着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男子不慌不忙地与她隔案坐下。毫无悬念的,他看到女子的身体微微往后缩了缩。
“不用膳?”男子看看案上,缓缓开口。
宁儿看着他,没有答话。
她离开柴房之后,就被带到了这个屋子里。虽然一样是被关着,但这里比柴房好多了。案上有吃的,可宁儿虽然早晨到现在还未进食,却一口也不肯动。
他们都是坏人,天知道这食物里面藏着什么。
这时肚子里不争气地“咕”了一声,宁儿触到男子玩味的眼神,咬咬唇,转头不再看。
“你是何人?”她由于许久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入耳却是柔弱,“为何劫我?”
男子神色平和,看着她,双眸如同深潭,冷冽不可测。
“他们都叫我五公子,娘子也可如此称呼。”他没有回答宁儿的第二个问题,却问,“你又是何人?为何与邵稹一起?”
宁儿犹豫了一下,道:“他是我表兄。”
“表兄?”五公子的脸上掠过讶色,打量着宁儿,忽然觉得好笑。
邵稹做事犀利,一副万事不过心的模样,竟会带着一个什么表妹东奔西走?
“未知娘子名氏?”五公子问。
“胡宁。”
“那是过所上的名姓,”五公子神色无波,“某欲知本名。”
都看了过所还来问。宁儿腹诽着,鼓起勇气道:“我本名便是胡宁。”
五公子看着她,不以为意:“听闻邵稹唤你宁儿?”
宁儿不说话。
五公子的眼神却好像能透心一般锐利,对视片刻,一笑,“至少名是真的。”
宁儿不断告诉自己要镇定,盯着他:“你还未回答为何劫我。”
“嗯?”五公子神色闲适,倚在凭几上,莞尔,“因为我喜欢邵稹。”
夜色渐浓,月亮已经到了中天,星辰稀疏。
梁骏字宅中巡视一轮,见并无异状,便去见五公子。
五公子正在灯下看书,听得响动,头也不抬:“如何?”
“仍未见邵稹。”梁骏道。
五公子放下书,眉头微微蹙起。
“公子,是否……”
“他会来的。”五公子淡淡道,“今夜不是有一批货要到,如何了?”
梁骏答道:“方才河边来了消息,说货还不曾到,近来连有大雨,估计是涨水,舟行不畅……”话没说完,忽然,屋外有人来报,“主人!河边来了消息,说货被人劫了!”
二人脸色一变,梁骏立刻出去,未几,拿着一张纸近来。
五公子打开看,看到上面的字迹,面色沉下——公子如面,丑时三刻梁州水边十里亭,人货俱往。邵稹。
河水在月光下静静流淌,宽阔的河面上,水色粼粼,与远处的梁州城墙相映成趣。
十里亭正好靠着江边,一艘船停在岸边上,船头的火光在夜色中十分显眼,邵稹立在船上,身形一半映着火光,一般与夜色融在一处。
宁儿被五公子从车上带下来,看到邵稹,心头的焦虑顿时抚平许多。
“表兄……”她眼眶泛酸,却怕自己软弱之态扰了邵稹,咬唇忍住。
邵稹也看到了她,眼睛在她身上转了转,确认不曾受伤,方才看向五公子。
“致之,别来无恙。”五公子握着宁儿的手臂,带她一同走到亭上,看着船上的邵稹,居高临下。
邵稹面无表情:“还烦公子将表妹还来。”
“何必着急。”五公子缓缓道,“你我多时不见,何不促膝一叙?”
邵稹亦笑,冷道:“公子叙旧,喜欢埋伏弓箭手么?”
五公子笑起来,目光灼灼:“致之仍好眼力,从不教我失望。”说罢,手一抬。
宁儿四顾,望见好几条人影从隐蔽处走出来,这才明白真的有埋伏。
果然是恶人!宁儿狠狠地瞪向五公子。
五公子却全无愧疚,看着邵稹:“两年前,致之音讯全无,教我好找。”
邵稹双手抱胸:“公子要追究王廷之事?”
“王廷?”五公子一笑,“王廷作恶多端,你不杀他,我也会下手。可是致之,”他目光深远,“你信不过我,一声不吭便逃走,残局全丢与我来收拾,实教我耿耿于怀。”
11。星夜
“你欲如何?”邵稹沉默片刻,问道。
五公子,诚恳道:“不如何,只欲邀致之重返长风堂。”
“我若是不愿呢?”邵稹冷道。
五公子一笑,忽然把手落在宁儿的脖子上。
宁儿尖叫一声,想反抗,奈何双手缚着,五公子的手像铁一样硬,稍一用力,她已经感到呼吸艰难。
邵稹神色阴沉,转身取下船头的火把,凑近货物。
“邵稹!”梁骏指着他,怒道,“你敢!”
“这船上已经洒了油,公子若敢伤她,满船的货便不保!”邵稹道。
五公子注视着邵稹,少顷,却是一笑。
“致之这是何苦,旧友相会,动了干戈,倒是伤了和气。”
邵稹仍将火把悬在货物上:“是公子为难于我。”
五公子叹气,松开宁儿。
“便依致之之言。”他说,“如今人货俱在,你我交换。”
梁骏讶然,看向五公子,他脸上却并没有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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