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颔首:“正是。当时杨木未几,焉耆人马不济,某便将石骑曹派往杨木助阵。”
薛霆看着他,一笑:“原来如此。霆见其身手非凡,甚为惊叹。”
裴行俭微笑:“某与元钧一道往高昌,石骑曹护送,若元钧有兴,可切磋一番。”
“多谢公台。”薛霆神色无波,再礼,告辞而去。
宁儿作为薛霆的眷属,王霖特地让妻子曹氏接待。
曹氏生得一张圆脸,十分和蔼。见礼过后,她亲自将宁儿引人内室,吩咐侍婢煮茶。
宁儿 乖巧,言谈之间,曹氏十分欢喜,拉着她的手叹道:“看小娘子模样,妾便想到一双儿女,俱在长安家中,也不知何时得见。”
宁儿讶然,道:“夫人不曾将他们接来?”
曹氏摇头,道:“如何来得?儿郎要进学,不可荒废;女儿还小,怕在这边水土不服,哪里忍心。”说着,她看看宁儿,称赞道,“相较之下,小娘子甚是勇敢。妾听闻薛使君是小娘子表兄,特地带小娘子来游历?”
宁儿赧然,遮掩道:“妾本是要去沙洲拜佛,表兄不放心,便一路带了过来。”
“薛使君如此亲厚,小娘子是有福之人。”曹氏笑道。
宁儿也笑笑。侍婢送来瓜果,二人一边品尝,一边闲聊。宁儿说了些长安的事,曹氏听得津津有味。
“妾自从来到焉耆,许久不曾与人谈得这般酣畅。”曹氏道。
宁儿讶然,想了想:“此间的眷属不多么?”
曹氏道:“并无许多,从长安来的,只有妾一人。”
宁儿疑惑不解。
曹氏抿唇:“娘子且看那大街上,有多少中原来的人带着眷属?妾来到此地,全因丈夫身体不好,放心不得。年轻些的,索性就在当地成了家,不回中原了。”
宁儿心中一动,看向曹氏:“不回中原,留下来定居也行么?”
“定居?”曹氏笑而摇头,“安西四镇,兵戈不断,中原人若非不得已,谁敢长居?要来也不会来那么远,去沙洲、瓜州,还稳当些。”
宁儿点点头,若有所思。
曹氏离开之后,薛霆也回来了。
宁儿连忙让从人去请郎中,又呈来膳食和汤药。
路上劳顿,又一番应酬,薛霆的确累了。他刚在榻上躺下,就觉得伤口的疼痛隐隐发作,长吁口气,闭闭眼睛。
“表兄,十分疼么?”宁儿忙走过来。
薛霆看她神色关切,心头一暖,觉得她到底还是在乎他的。
“无事,就是有些累。”他温和地说。
宁儿还是不放心,有不好自己去查看他的伤口,正要去让从人催郎中,却见郎中匆匆进了来。
郎中给薛霆把把脉,说要换药。宁儿不好逗留,只得走出屋子。
才到院子里,她忽而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望去,却见邵稹立在门外,正与守门的军士闲聊。
心微微一动,宁儿让侍婢去庖厨中看看粥的火候,未几,朝那边走过去。
守门的军士见宁儿出来,连忙行礼。宁儿低头走过,一转,进了一处僻静的小院。
一棵合抱大的沙枣树立在院子里,叶子在风中沙沙地响,金灿灿的。
宁儿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却见邵稹跟了来。
二人相视,皆是一笑。
从杨木来焉耆的路上,宁儿虽然没有跟他说过话,但是每每撩开车帏,总能看到他。心里的踏实,恍如从前。
有稹郎在,她什么都不用怕。
“路上累么?”邵稹问她。
宁儿摇摇头,问他:“你呢?你一路上都在骑马,到处跑来跑去,不曾歇过。”
邵稹的心酥酥的,她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那算什么。”他眼睛弯弯,语气满不在乎,拍拍胸脯,“我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宁儿望着他的笑容,忍俊不禁。
邵稹就是这样,事情再艰难,在他眼里仿佛也总有康庄大道,永远能笑得这样明朗自在。
这才是她的稹郎。
阳光灿灿地晒在头顶,经过这些日子风吹日晒,宁儿的皮肤似乎黑了一些,可在邵稹眼里,却依旧美得动人。
他见她双目盈盈地看着自己,没来由地老脸一红。他掩饰地望望头顶,将宁儿拉到树荫下。
“方才我见郎中进了来,是看你表兄么?”邵稹问。
宁儿颔首:“正是。”
虽然不情愿,但邵稹知道宁儿对薛霆多少事牵挂的。停顿片刻,他问:“他……嗯,伤势如何?”
宁儿神色有些黯然:“郎中说,他要多休养。可他受伤以来,总在奔波。”
邵稹也知道情形,沉吟一会,安慰道:“不必担忧,你表兄本身体强健,如今到了焉耆,好好休养几日,必可康复。”
宁儿听他这么说,忧色顿时开释许多。她还想再说话,忽然听到侍婢唤她的声音:“……娘子,你在何处?”
二人一惊,邵稹苦笑:“你这些仆婢,盯得好紧。”
宁儿见邵稹就要离开,一脸不舍,这一分别,下次再见又不知是何时。
“稹郎……”她拉着他的手,声音嗫嚅。
邵稹亦是留恋,看着她,忽而一笑。
“宁儿,你……”他声音有些干,“你把眼睛闭上。”
宁儿一怔,望着他,触到那灼灼的目光,顿时双颊烧热。
邵稹却不等她闭上眼睛,低下头来。
他的轮廓遮住了阳光,秋风的味道很干净,不冷,相反,却带着异于寻常的温热。湿润的,有些生硬,如同迷药,教人心跳蹦将出来……
侍婢到处转着,正要再唤,忽而见宁儿从一处小院里走出来。
“娘子。”她忙上前,一脸叫苦,“你去了何处,也不说一声!”
宁儿的目光却是飘忽而闪亮,两颊红红的,像被晒伤了一样。
“我……”她声音轻柔,“方才我看到一只猫,十分好看,就去追了……”
“猫?”侍婢讶然,瞅瞅院子里,“谁家的猫?”
宁儿却唯恐她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岔开话,将她拉走开去。
——你闭上眼睛……
——保证不怀孕!
方才的种种,与从前重叠,宁儿走着,脸上不自禁地漾着笑容。
稹郎,从来都没有变呢……
薛霆换好了伤药,看到从人将膳食呈来,便让人去唤宁儿来用膳。
不料,好一会,宁儿才姗姗迟来。
薛霆见她神色,觉得有些异样,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正要发问,宁儿跟郎中说起话来,问他薛霆的伤势如何。
郎中对薛霆不好好休养,本已是一肚子怨气,如今宁儿提起,便毫不客气地长篇大论起来,说得薛霆很是不好意思。
“表兄都听到了么?”送走郎中之后,宁儿严肃地看着他,“今日起,表兄要好好养伤,再不可去拜会这个拜会那个。”
薛霆看她义正辞严,不禁赧然,忙苦笑应下,先前想问的话,也咽回了肚子里。
待得膳后,宁儿离开,薛霆正要歇息,从人却来禀报,说有人求见。
薛霆惦记着宁儿的话,问:“何人?”
“是……是石骑曹。”从人目光闪烁。
邵稹未着盔甲,一身寻常衣袍,如从前一般,腰侧挎一把刀,周身气势清爽锐利。
门外阳光强烈,薛霆坐在榻上看着他进来,眼睛微微眯起。
薛霆让从人退下,二人面对面,各自的目光中都含着打量。从长安到杨木,再到焉耆,变的是身份,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却毫无变化。
“何事?”薛霆简短地问道。
邵稹也无多虚礼,看着他,道:“你受伤了,我送些药来。”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放在薛霆面前的案上,“这是疮药,胡人秘制的,□刀伤箭伤,在西域有奇效。”
薛霆露出诧异之色,看着邵稹,片刻,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若是想讨好我,你还是收回吧。”他缓缓道,“你的药再好,我也不会把宁儿给你。”
“你别搞错了。”邵稹神色无改,淡淡道,“这药不是为了宁儿,是还你当初救我的人情。”
56。寒风
人情?”薛霆一愣,这才想起来;邵稹的确欠着自己的人情;去年为了掩护他走,自己腿上是挨了一刀的。
倒是懂些仁义。但薛霆不打算让步,看也不看那伤药:“不用你还,你莫来纠缠宁儿便是。”
邵稹双臂环抱;不为所迫:“我与宁儿乃两厢情愿;我与她如何;与你何干。”
薛霆知晓他是流氓;也不动怒,冷冷道:“我是她表兄。”
“她也叫过我表兄。”邵稹悠然道。
“你诱骗于她,包藏私心!”
“我从未骗过她;若说私心,你不曾包藏私心?”
“可我不曾去做江洋大盗,亦不曾作奸犯科。”
“作奸犯科又如何,你所以清白,不过是仗着投了个好胎!”
薛霆气极反笑,深吸一口气,看着邵稹:“你喜欢她,想娶她,可以。但你凭什么?看看你现在,名字、身份都是假的,就算我让步,我父亲让步,你能让她过上什么日子?让她在这大漠里陪着你吃风沙么?”
邵稹被刺到痛处,目中锐芒乍现,却冷笑,傲然道,“我既然有胆娶她,就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且我为何要说与你知晓。我娶她,求的是薛公,却不是你!”
“我杀了你!”薛霆终于暴起,“锵”地拔出剑来。
“表兄!”这时,门忽而撞开,宁儿脸色发白地冲了进来。
邵稹看到她,愣了愣。
“让开!”薛霆见她挡在身前,更是气急。
宁儿却不让,反而抓住他握剑的手,回头瞪向邵稹:“还不快出去!”
邵稹僵立一下。
“出去!”宁儿急得跺脚。
邵稹目光复杂,深吸口气,转身推开迟疑的从人,匆匆而去。
薛霆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开,瞪向宁儿,重重“哼”一声,把剑掷到地上。
这时,他才感到怒气牵扯到了伤口,不禁皱起眉头。
“表兄……”宁儿见状大惊,想去搀扶,薛霆却将她推开。
“来人。”薛霆冷冷道,“从今往后,娘子周遭三步之内,不得少了人;若见那石骑曹靠近五步以内,可立即格杀!”
从人连忙应下。
宁儿知道他在气头上,心中虽慌张,却也不敢说话。
薛霆没有看她,自顾地在榻上躺下,闭起眼睛。
屋子里一阵安静,侍婢煞白着脸,与几个从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薛霆要歇息,只得退了出去。
宁儿不敢走,坐在一旁,心绪纷乱。
门轻轻掩上,光照微微暗下,宁儿如坐针毡。
薛霆闭着眼睛,没有理她。
宁儿怕他气坏了身体,过了好一会,低声道:“你……你若觉得恼,就骂我吧……”
薛霆毕竟心境沉稳,暴怒一时,却消退得快。
听得宁儿的声音,少顷,他睁开眼睛,望着房梁,长长叹了一口气。
冤孽。心里道。
他微微侧头,宁儿就在榻旁,怯怯地望着他。
“宁儿,你觉得我是恶人么?”他淡淡道,“千方百计阻挠你,不让你跟着邵稹?”
宁儿摇头,惭愧道:“不是。表兄和舅父,都是为了我好。”停了停,她忙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薛霆打断道,“些许道理,在长安便已经与你讲清楚了。”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宁儿,我是喜欢你,很喜欢,我也知晓你的心不在我身上。曾经我觉得,天下没有变不了的事,我与你亲近,对你好,你定会回心转意。可那日我看到你与邵稹相见,便觉得这些都是痴心妄想。”
他苦笑一下:“宁儿,你有一个笨表兄。”
宁儿双颊烧热,小声嘟哝:“不,不是……”
“可我不会因此忘了责任。”薛霆目光认真,“宁儿,你父母不在,如今既投了我父亲,你我便是至亲家人。出门在外,我是兄长,你一旦有差错,便是我来承担。我知道你与邵稹此番相遇,乃是历经诸多艰难,可他如今处境,仍然连一个安稳的去处都无法给你。你们不是同路,宁儿,你实在不该再去招惹他。人活一世,万般羁绊,岂有至善至美之事?邵稹身手无敌,亦有诸多无奈,他说能让你生活无忧,我并非不信,可在他挣得身家之前,任谁人也不敢将你交给他。”
晶莹的泪水滴落在宁儿的衣襟上,宁儿垂着头,没有说话。
薛霆硬着心肠,继续道:“为了你的声名,我也不会再让你二人见面,你明白么?”
宁儿咬咬唇,片刻,点点头。
薛霆长舒一口气:“好好想想,去吧。”说罢,闭起眼睛。
太阳从天空落到西边。
回到屋子里之后,宁儿一直没有出去,薛霆也一直待在屋子里,二人头一回不在一起吃晚饭。
气氛怪怪的,从长安一路跟随来的侍婢和从人,大约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郎君和娘子这别扭,要闹到什么时候,怪不舒服的。”风中传来炊烟的味道,两个从人在门前小声闲聊。
“谁知道。唉,你说,这石骑曹,是不是就是当初送着娘子去长安的那个邵稹?”
“低声!这事可万万不能说出去!”
“知道。没想到又在此处遇到了他,真造化。”
“是啊,说来郎君也冤屈,跟娘子多配啊,就梗着这么个人。”
“嘿嘿,缘分么,一个巴掌拍不响……呃,有人!”
夕阳下,一个官吏模样的人朝这边走来,到了门前,问道:“不知观察使薛公,可在此处?”
从人忙道:“正是。”说着,拱手行礼,“未知公台名讳。”
那人微笑道:“某乃安西大都护府法曹孙康,特来拜见薛使君。”
两名从人相觑,一人为难地赔笑:“孙公,可是不巧,我家主人前些日子受了伤,今日闭门养病,不便会客。这般,小人将孙公名讳告知主人,待主人痊愈,回访孙公,不知可好?”
孙康听得如此,和气道:“孙某不知使君有恙,却是叨扰了,改日再来。”说罢,一颔首,转身而去。
幸而不曾为难,二人松一口气,忙将孙康记下,改日一并呈与薛霆。
夜晚,宁儿心事重重,虽早早躺到榻上,却一点也睡不着。
窗外刮起寒风,屋子里的炕生了火,侍婢躺下没多久,已经传来细细的鼾声。
“……你不该招惹他……”
“……我也不会再让你二人见面……”
薛霆的话语仍在耳旁,搅得她心绪如乱麻。
平心而论,宁儿并不觉得薛霆做的是错的。
她也知道,自己和邵稹前途黯淡,他二人如果强要在一起,其实并不难,可是,自己也确实不想让家人伤心。
她和邵稹,却像两只飞蛾,为了那点亮光,明知有可能是焚身的火焰,却仍然抱着希望一试。
颊上凉凉的,她抹了抹,深吸口气。
父亲,母亲……你们曾经告诉我,要坚守本心,可这道路,如何算是对,又如何算是错?
正胡思乱想,忽然,窗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宁儿一怔,倏而坐起。
那叩击声又响起,轻轻的。
宁儿的心高高提起,忙看看侍婢,确定她仍在熟睡,披衣起身。
窗外,寒风呼啸。宁儿小心地走过去,正想要开窗,忽而听到邵稹低低的声音:“不必开窗,我说两句就走。”
宁儿的手顿住,隔着木板,她看不到邵稹的模样。
“你那侍婢,一时不会醒来。”他说。
宁儿明白他定又是事先做了手脚,低低应一声,却忙道:“你不能来,我表兄已经吩咐下去,若见到你,便要格杀。”
“他还说了什么?”
宁儿默然。
“他不准你再见我,是么?”
鼻子微微发酸,宁儿轻轻应了一声。
“他做的,是对的。”
宁儿一讶:“稹郎……”
“你听我说。”邵稹道,声音带着自嘲,“我自从那日见了你,激动不已,却是失了心智。宁儿,你我相隔万里,或近在咫尺,却是一样不能如愿。你表兄说得对,我凭什么?我当初将你交给薛府时,便已经立志要做一个配得上你的人,可到如今,一无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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