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霆有伤,在城上奔走了大半日,有些吃不消。史图奴见他劳累,劝他先去歇息,一旦有事,便去找他商议。
薛霆看看城下,吐蕃兵仍三三两两地射着箭,虽然有些杀招在后的预感,却知晓强撑更糟。他只得答应,下了城墙。
可回到宅院中,却不见宁儿。
“娘子……娘子先前帮忙看护伤者,现在又帮忙做饭去了,我等拦都拦不住。”从人支支吾吾地说。
薛霆大惊,连忙去看,果然,杨木城的庖厨院子里,宁儿正帮着淘米,脸被夕阳光晒得红红的,水沾湿了她的衣袖和裙裾,她却似乎浑然不知。
见薛霆来到,她露出讶色。
“你来这里做什么。”薛霆又好气又好笑,“你那几两力气能帮什么忙,回去!”
宁儿却不服气,望着他,神色委屈:“怎么不能,我帮了许多忙么……”
“郎君这话可不对,”旁边的侍婢帮腔,“娘子方才为受伤的将士包扎了伤口,又准备饭食,众人可赞不绝口呢。”
“郎君可是这位小娘子的夫君?”厨子抱着一堆柴火走过来,夸道,“如此贤惠,郎君好福气!”
薛霆哂然,看向宁儿,她也望着他,红红的脸蛋上,神色倔强。
薛霆想说些什么,忽然,一阵眩晕袭来,他的身体摇了一下。
“表兄!”宁儿连忙将他扶住。
薛霆站稳,看着她,疲惫地笑笑:“贤惠小娘子,在□体欠安,可否劳烦小娘子将在下搀扶一程?”
旁人笑起来。
宁儿赧然,忙点点头,将手上的活交给侍婢,扶着薛霆回去。
“觉得晕么?”她将肩膀架着薛霆的手臂,紧张地问。
“好些了。”薛霆扶着她的肩膀,感受着那软软的力道,心旌荡漾。他望向天边的红日,唇角不禁弯起,那些烦人的箭矢砸落之声也似乎远去。
夕阳,美人,大漠。
再与吐蕃人死战一场,此生,大约也无憾了。
那位懂医术的军士又被请了来,给薛霆换药。不过,他的臂上也受了伤,宁儿只得也为他包扎伤口。军士一边看着,一边称赞宁儿抱得好看,宁儿见他又忍不住话痨,唯恐他打扰了薛霆,忙寻了由头将他请出去。
薛霆吃了些食物,躺在榻上,看着宁儿里外忙活的身影,脸上带着笑。
宁儿回头看到,一怔:“表兄笑什么?”
“笑贤惠小娘子。”
宁儿赧然,倔强之色又起,道:“表兄,我也是大人,你受伤了,尚且还在忙碌,我若袖手旁观,岂不成累赘?”
薛霆讶然,道:“你怎会是累赘?”
宁儿瞪着他:“你不让我帮忙,我就是。”
薛霆目光闪动,看着她,没有与她争辩。少顷,温和地笑笑:“对,你是大人了,应该帮忙。”
宁儿没想到薛霆忽而转了态度,懵然。
薛霆却躺好,道:“我想睡一睡。”说着,看看她,“宁儿,你陪着我,好么?”
宁儿看着他,乖顺地点头:“嗯。”说罢,坐到旁边,“我在这里照顾你。”
薛霆笑笑,片刻,满足地闭上眼睛。
许是有宁儿陪伴,薛霆这一觉,睡得很沉。
他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猛地睁眼。却见外面的天已经晨曦微露,自己竟是睡了一整夜。薛霆记起城外还有一群吐蕃人,一下清醒过来。
旁边,宁儿却睡得香甜,她趴在案上,露出半边侧脸,静谧而安然。
薛霆注视着她,片刻,小心地起身。
伤口还在疼,他却没有弄出一点声音,将身上的褥子轻轻盖在宁儿身上,走出门去。
晨风清冷,城墙上史图奴一夜未歇息。
“吐蕃兵果然在等援军。”他对薛霆道,有些焦躁,“又多了两千人,吐蕃联合了蒲昌海附近的反叛部族!”
薛霆朝城下望去,微弱的天光映着残火,只见人头攒动,似乎要准备攻城了。
“昨夜缒城而出的军士,可有消息?”他问。
史图奴摇头,道:“派出去二十人,十七人被杀了,剩下三人,不知生死。”
薛霆心中一沉,再看向城外,只见他们已经和运来了云梯和粗木。
吐蕃人有了增援,昨夜轮番骚扰,唐军的士兵们已经疲惫不堪。
大战在即,军曹们大声喝令,让士兵们分守城门。
突然,一声鼓响,新一轮的箭雨从天而降,却不像先前那样不痛不痒,带着杀气,疾疾落下,钉入城墙。
众人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记,立刻行动起来,大批的箭矢被运上城头,还击回去。不少人中箭倒地,又马上有新的人补充上去。城下吐蕃兵在箭雨的掩护下冲上来,将云梯搭上城墙。
“投石!望云梯上浇火油!”史图奴大声喊道。
军士们殊死抵抗,上下忙碌,可吐蕃人两倍于唐兵,如此消耗,只怕难于抵挡。薛霆亲自将一个登上城墙的吐蕃病砍翻,对史图奴道:“城中有多少骑兵?”
“马匹有四百!”史图奴道,“城中人人都是骑兵
薛霆喝道:“从薄弱处突围出去!番兵越来越多,送不出信,杨木便守不住了!若吐蕃人借杨木往西,焉耆危矣!”
史图奴神色复杂,未几,一跺脚,到城下去召集人马。
宁儿听说城外的突厥兵越来越多,惊恐不已。她手里握着薛霆给的刀,与侍婢面面相觑。
正不知所措,从人牵着马跑过来,让她们上马,带到城墙边上去。
几百匹马挤在城墙内,嘈杂喧哗。宁儿看到薛霆拿着衣服铠甲朝她走来,连忙下马。
“表兄!”她跑过去,薛霆却将铠甲套在她身上,神色严肃,“我的从人都有些身手,你跟他们突围出城,去焉耆。”
宁儿望着他,有些不祥的预感。
“你呢?”她问。
“我留下守城。”薛霆平静地说。
眼泪倏而涌出,宁儿抓住他的衣服,声音沙哑:“不,表兄……你不走,我也不走……”
薛霆喉头滚了滚,却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扛起,放到马上。
“你说过,你是大人,别让我担心。”他望着那张泪水涟涟的脸,扯起一个勉强的笑,低声道。
这时,城上响起一阵喧哗,薛霆神色一凛,急急宁儿道:“要开城门了,你记住左右的人,跟着他们走!”
宁儿咬着唇,哭得不能自已,正要伸手去拉他,却听城上有人大声喊:“烽燧!五里外的烽燧燃起了!”
所有人俱是一惊,薛霆的脸上闪过一道明亮之色,对宁儿大喝道:“记住我的话!”说罢,朝城墙上飞奔而去。
待得登上城头,薛霆眺望,果然,远方狼烟滚滚,正是点燃的烽燧!
“这……”史图奴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忽然,一阵喊杀声远远传来,众人望去,只见西南方向,尘头漫天。
骑兵阵形犹如利剑,带着锐气,从吐蕃人的背后攻来,将营阵冲开一角。吐蕃人猝不及防,登时大乱。
“是援军!”杨木城中的军士们欣喜欲狂,薛霆亦不禁露出笑容,定下心来,对史图奴道,“援军来到,都督重整城中军士,内外夹击,可获全胜。”
史图奴露出笑容,让军士击鼓,亲自点兵,引军出城。
薛霆热血翻腾,也想出城去拼杀一番,却因身上有伤,只得留在城上坐镇。
秋日的风,还不算太冷,吹在脸上,爽利得很。
史图奴引着军士,冲入敌阵,将陌刀左劈右刺,惨叫声连连,未几,已成红刃。
杨木四百骑兵,与支援而来的三千人合击吐蕃,势不可挡。吐蕃兵里本有部分是反叛部落来的投机之众,见势不好,即刻调头逃跑。
正在此时,有人赞一声:“那人好身手!”
薛霆望去,却见一支人马正追出逃跑的番兵,领头者浑身甲胄,只能辨认出手中使着一把普通长刀,却落刀有神,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鼓声密集,太阳渐渐高升,战场上,胜败已是分明。
吐蕃被俘千余,其他死的死逃的逃。
风猎猎吹过杨木城外,尸横遍野。
几个军士在清点俘虏,忽然,一个声音传来:“这位兄弟,你臂上这布条,结得甚是有趣。”
被搭讪的那军士愣了愣,看去,只见是一个肤色黝黑的青年,长着胡子,却能看得出眉目英俊,双眸锐利。
“哦,这个啊,”军士笑笑,“这是我先前守城受了伤,城中一位小娘子帮包扎的。”
“小娘子?”青年一怔,道,“这城中有女子?”
“有啊,先前跟一位大官避难来的,好像姓杜……”
最后那个字出来,青年的目光好像瞬间点燃了火一样,立刻走近前来。
“姓杜?”青年看着他,声音似有些激动,“她如今还在城中?”
“在吧……”军士疑惑地看着他,“在府衙的后院里。”
话音才落,却见青年已经飞奔而去。
军士有些着急,朝他的背影大喊:“唉……喂!那可是大官的女眷!你要敢招惹,小心性命!”
援军来到,宁儿也不用再逃命,被带回了宅中。
虚惊一场,她和侍婢皆喜极而泣。
她脱了那身沉重的甲胄,又担心薛霆,便想出门去寻她,从人却不让。
“让我去吧。”宁儿站在门前,对从人说,“如今不打了,不会有事的。”
“不可啊娘子。”从人急得挠头,“娘子先前执意要去帮忙,郎君已经不高兴,如今娘子再出去,小人如何交代。”
宁儿瘪瘪嘴,正想着该如何找到薛霆,忽然,她发现不远处,一个人定定站着。
她望去,下一瞬,目光亦定住。
阳光照在城墙上,鎏金一般。人来人往,喧闹嘈杂。
可双目远远对视,天地间,却似乎只剩下了各自眼中的那个人。
宁儿睁大眼睛,看到那人朝自己走来,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心几乎停止,喉咙像卡着什么,又酸又涩,又喜又悲。
从人见她朝那人走去,不明所以,想阻拦,却被宁儿推开,朝那人飞奔而去。
——你……你要去何处?去多久?
——不必多久。宁儿,我要去挣一副清白身家回来,堂堂正正地娶你。
泪水奔涌而出,宁儿扑到他的怀里。
铠甲坚硬,可当那双臂牢牢将她抱住,宁儿感受到那胸膛的温热传来,呼吸间,满是久违的气息。
“稹……稹郎……”宁儿哽咽得话也不完整,却不敢抬头看他,唯恐是一场梦,“是你么……真是你么?”
“是我……”邵稹的嗓音低沉,带着微微的颤抖,却熟悉未改,“是我,宁儿……”
澄蓝的天空下,风吹过,二人紧紧相拥的身影,在朝阳下拉得长长。
“郎君……”不远处,从人神色犹疑地看向薛霆。
薛霆望着那边,目光平静,未几,淡淡道:“回去吧。”说罢,朝院子里走去。
可没走两步,眩晕袭来,他软倒在地。肋下,暗红的血色浸透了衣袍,他看着,自嘲一笑。
你早该明白,这是你一厢情愿的美梦。
你输了。
薛霆长叹一口气,望着渐渐迷蒙的天空,觉得身体轻飘飘的。
如果只是梦,让它在自己变得患得患失之前消散,也未尝不好……
53。星辰(上)
薛霆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光影交错;好像天空下摇动的树叶,又像阳光中漾动的水光。
唧唧喳喳的声音传入耳中,好像是鸟儿在吵闹。
薛霆的眼皮动了动;睁开眼;强光突如其来;他连忙眯起。
“表兄!”宁儿惊喜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讶然,费劲地看去,宁儿的脸出现在面前。
宁儿连忙将一只水碗拿过来,小心地抬起他的头;将碗口凑到唇边。
薛霆又干又渴;连喝了两碗;才觉得缓过劲来。
“我……我睡了多久?”薛霆动动身体;只觉僵硬得很。宁儿赶紧止住他,道:“表兄睡了一天一夜,郎中说,表兄有伤,又劳累过度,故而……”她说着,声音有些吞吐。
薛霆晕倒时,宁儿正与邵稹重逢,她听到动静回头,吓了一大跳。幸而援军里有正经的军医,把薛霆救了回来。
“是么……”薛霆的声音低低,似乎并没有他想。
“表兄饿么?”宁儿忙岔开话,“有粥,刚煮好不久,还是热的。”说着,她从案上端来一直瓷碗,吹了吹,用木勺舀起,凑到薛霆面前。
薛霆吃了几口,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脸上。屋子里的光照不太好,宁儿的脸也显得黯淡许多,眼睑下,有淡淡的阴影。
一天一夜,她一直在照顾自己么?
薛霆这么想着,心中忽而 下来,可想到昨日看到的,又隐隐一痛。许是吞得急,他突然咳起来,牵动伤口,疼得他皱起眉头。
“啊……”宁儿连忙将碗放下,又是拍背又是递水。
薛霆苦笑,将手忙脚乱的宁儿轻轻推开,自己慢慢坐了起来。
“你见到他了?”他问。
宁儿僵住,望着薛霆,目光复杂,面色涨红,片刻:“嗯。”
薛霆看着她:“他人呢?”
“随将官出去了,过些时候才回来。”宁儿声音低低,瞥瞥薛霆,忙道,“表兄,他如今入了军中,昨日救城的援军,也有他一份。”
薛霆未回答,继续问:“他是何人帐下?”
宁儿想了想,道:“是个什么副都护,叫裴,裴……”
“裴行俭?”薛霆问。
宁儿恍然,点头:“哦,就是裴行俭。”
薛霆没说话,啼笑皆非地叹口气,觉得真个造化弄人。裴行俭,裴荣的叔父,自己的父亲也推崇备至,谁想,帐下匿着自己的情敌。
“表兄,”宁儿一脸犹疑,“你……你还讨厌稹郎么?他如今也是军府里的,是我们一边的了。”
她特别强调“我们”,薛霆听着,一哂。
“你果然还挂着他。”他似笑非笑,“表兄我千辛万苦守城,九死一生醒来,你首先说的就是邵稹。”他有模有样地长叹口气,“我这表兄,到底比不得旧情人,用完也该扔了……”
“不是!”宁儿急红了眼,忙解释道,“稹郎是稹郎,表兄是表兄,你二人……你二人我都会放在心上!”
看她慌乱的样子,薛霆笑起来,却或许是因为刚沉睡醒来,喉咙里涩涩的。
都会放在心上……自己这亲表兄,殷勤了一年,仍然没占到半分便宜啊……
邵稹随着大队人马,在杨木周遭百里清扫,确定无残敌出没,返回了城中。
“回来了!”才下马,一名同僚走过来,笑道,“如何?可捉到了个吐蕃小王?”
邵稹笑笑:“哪有那么蠢的小王。”说罢,却不多话,将马交给旁人,道:“我去去就来!”说罢,快步朝城内跑去。
心里火急火燎。
深秋的风很大,寒气已经有几分锐利,但是邵稹却觉得身上暖洋洋的,走起路来能带起风。自从昨日跟宁儿相遇,他觉得整个天地都焕然不同。
自己长久以来的孤寂、忧愁和坚持,细究起来,不过是为了与她再见。可惜那时,薛霆的出现将二人相叙打断,宁儿看到他倒下,惊惶不已。邵稹帮着把薛霆抬入室中,又去请了军医。他想陪着宁儿,可是未待得许久,队里将军务分派下来,他只得走开。
虽短暂,但那种狂喜和满足,邵稹至今觉得不敢相信。他怕自己晚一步,宁儿就会消失不见。
“你……你不会又不回来了?”他还记得离开的时候,宁儿紧紧拉着他,发白的小脸上,泫然欲泣。
邵稹想着,心头愈加发紧,步子更快。
“石真!”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邵稹回头,却见是焉耆都护王霖。他只得停下来,向王霖一礼,“都护。”
王霖与史图奴一起,笑看着邵稹:“此番救城,石骑曹当记大功。”
邵稹谦道:“真奉命而来,自当全力以赴。”
他虽官职微小,在此处却是裴行俭的面子,又帮了大忙,王霖和史图奴礼遇有加。
史图奴道:“石骑曹在此正好,我等正要去探视薛观察使,不若一道。”
邵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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