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牡丹,在这偏西之地也开得这么好,这馆舍主人当真有心。”那人微笑地直起身来,看看褚棠,墨眸含光,“褚公子,一路辛苦了。”
宁儿记着路,曹家的货铺,离客栈不算远。
在房中安顿下来之后,她推说身体劳累,想先睡一睡,让侍婢们出去。左右无人之后,又等了一会,宁儿立刻动手,换上一身简朴的装扮,小心翼翼地打开窗。
窗子不高,很幸运,屋后四周,也没有人。
宁儿动作轻盈地翻出去,又小心关上,避着褚棠的人,从后院偷溜出去。
许是众人都忙着安顿用食,一路上,十分顺利。
宁儿到了大街上,立刻顺着来时的路小跑,未多时,便见到了曹家的货铺。
店里的人正准备打烊,宁儿见着一个像是管事的人,忙走上去问:“这位郎君,曹茂可是你家公子?”
管事讶然看着宁儿,见是一个长相漂亮的女子,疑惑地点点头:“正是。”
“他在此处么?”宁儿问。
管事道:“不在,他在长安。娘子,这般小县小店,我家公子两年也不见得来一次。”
宁儿听的这话,心中一沉。她思索着,咬咬唇,道:“这位郎君,可否替我将一封信送给曹郎?”说着,她从袖子里拿出一点金子,递给他,“我有急事寻他,长安离此处不远,信若送到,我另有重谢。”
管事本不想多管闲事,但看到金子,目光不禁定了定。
“娘子客气,好说。”他笑道,“不知信在何处?”
宁儿赧然:“我还不曾写好……”
管事了然,引着宁儿入内,去了笔墨纸砚给她。
宁儿早已想好了说辞,提笔疾书,写完之后,看了看,觉得可以了,正要交给管事。这时,一只手忽而从她背后伸来,将信从她手中抽走。
“急求稹郎所购之物……龙舟客舍等候……”萧云卿扬着眉,缓缓念了几句,未几,看向宁儿目瞪口呆的脸,露出悠然的笑容,“宁儿小娘子欲购何物?过所么?”
50。守愿
宁儿随着萧云卿回到客舍;才到门前,正遇上褚棠。
他的神色着急;看到宁儿的一瞬;消弭不见。
“娘子去了何处……”他忙上前;可对上宁儿疑惑的目光;却尴尬地打住。
宁儿忍不住;正想要问;忽然,一只大猫蹿出,朝她跑过来。宁儿吓一跳;可定睛一看;却见那是一只毛色漂亮的大猞猁;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她;水润光亮。
“玳瑁!”宁儿一喜,忙蹲下,将它抱在怀里。
玳瑁温顺地由着她 ,发出“呼噜呼噜”的哼哼声。
“你都这么大了……”宁儿轻轻说着,心底的旧事旧人如浮光掠影,倏尔勾起,触动了酸涩之处,眼眶红了起来。
“哎……”萧云卿看着,无奈道,“宁儿,你见到我这么个大活人不见感动多少,见到一只猞猁倒要哭了?”
“不是……”宁儿擦擦眼睛,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未想到它还认得我。”
“怎会不认得。”萧云卿眨眨眼,“我每日入睡前,都要对它念叨一次宁儿小娘子的名字,它记得可好了。”
宁儿知道他又没正形,瞪他一眼,心里却不恼,相反,心情好了许多。
褚棠见他们和气,放下心来,道:“堂上已备好膳食,先用膳吧。”说着,朝堂上走去。
宁儿看着他得背影,忽而看向萧云卿。
萧云卿也看着她。
“褚郎来长安寻我,是萧郎安排的?”她问。
萧云卿莞尔:“我若说是,小娘子会不会高兴些?”
宁儿又紧接着问:“他怎会听你的?你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萧云卿悠悠道,“不过给他找了一位治病的神医。”
宁儿睁大眼睛,还想再问,萧云卿却道:“先用膳,我饿死了,玳瑁也要饿死了。”说罢,翩翩然踱入堂上。
事情转折得奇妙,宁儿与萧云卿、褚棠坐下来,六目对视,除了萧云卿,尴尬之色已是难掩。
用过膳后,褚棠摒退左右,向宁儿深深一揖:“棠深愧,望娘子赎罪。”
宁儿抱着玳瑁,看着他,又瞥瞥一脸仿佛事不关己的萧云卿,只得道:“褚郎,还烦将此事前后细细说来。”
褚棠苦笑,道:“此事皆因我往岭南而起。得病及父母为我娶亲之事,娘子已知晓。去年娘子失踪后,我也已病入膏肓,眼见不治。正是此时,萧恩公将一位神医送到我家中,将我性命从黄泉路上救回。我阖家对萧恩公感激不尽,欲酬以重金,恩公却不收,只将娘子之事告知,请我成人之美……”褚棠瞅瞅宁儿,见她低着头,满脸晕红。他有些说不下去,求助地看向萧云卿。
萧云卿笑笑,道:“宁儿,你且随褚郎去阆州,我已打听得致之在西域的下落,过不久就能把他弄回来,到时,让他去阆州接你。褚郎到了阆州,也不会与你成亲,待得致之到了,他只需将婚约销去,你便可随致之远走高飞。”
宁儿看着他,心砰砰跳得厉害,却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夕阳如火坠在天边。
庭州的石氏胡人,个个兴高采烈。今日是石国的节日,族人们点起篝火,宰杀牲畜,还买来许多美酒,聚宴欢庆。
石儿罗跟一群年轻人蹴鞠,一连几场,玩得酣畅淋漓。
击鼓和歌唱的声音从篝火那边传来,石儿罗望去,几个青年男女腾跃起舞,众人在旁边击掌相和,很是热闹。
石儿罗将汗湿的衣服脱下,披在肩上,朝湖边走去。
邵稹正坐在一堆干草上,手里拿着一块布,慢慢擦拭着他得刀。旁边,几匹马松开缰绳,悠闲地嚼着草
“不去玩?”石儿罗问。
邵稹道:“我先把马喂饱。”
“石真!”这时,两名女子走过来,一人面带羞色,另一人大胆些,笑道,“我们跳舞还差些人,你也一起来么?”
石儿罗看看她们,又看看邵稹,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推推他。
邵稹看着两个女子,莞尔,道:“我不会跳舞。”
“我们教你。”女子道,“可容易了,看,这样……”说着,调皮一笑,将柔软的腰肢像柳条一样摆动,眼神妩媚。
邵稹笑起来,眼睛浸染着霞光,光采迷人。
女子们以为他要答应了,正欣喜,却听他道:“你们石儿罗堂兄比我跳得好,让他去吧。”
女子们登时露出失望之色。
“谁要他……”一人嘟哝道。
石儿罗瞪起眼:“嫌弃我是么?过几日我进城,你们可别跟着我!”
女子们讪讪,见邵稹一直微笑,却丝毫没有松动的意思,只得走开。
等她们走得远些,石儿罗看看邵稹,无奈地说:“你每次都这样,给些面子么。我们族中的女子论长相论性情,哪点不好,她们可伤心了……”
邵稹继续擦刀:“我又不喜欢人家,答应了,不是更伤人心。”
石儿罗道:“你为何不喜欢?真的心中藏了人?”
邵稹苦笑,往刀上吹一口气,没有答话。
石儿罗来了精神,忙问:“是谁?汉人么?漂亮么?”
邵稹颔首:“说了你也不认识。”
石儿罗嚷道:“喜欢就娶回来啊!”
“她在中原。”
“那你在中原时为何不娶她?”
邵稹默然,片刻,道:“石儿罗,如果……我说如果,你妹妹跟着一个坏人跑了,你的家人会如何?”
石儿罗想了想:“我父亲会气得要死,说不定还会把那坏人和我妹妹都杀了。”说罢,似明白什么,道,“得了吧,你又不是坏人!”
邵稹看着刀刃,锃亮的面上,映着月光,明亮照人:“那只是你这么觉得,不一样的。”
正说着话,有人远远喊着“石真”,朝这边跑过来。
“有商旅送来了一封信,给你的!”那人说着,将一封信递给邵稹。
邵稹讶然,接过来,看了看,神色忽而凝住。
“怎么了?”石儿罗好奇地问,探头瞥一瞥,只来得及看到“宁儿”“阆州”几个字,邵稹已经把信收了起来。
邵稹却不答,道:“替我把马牵回去,我有些事,去去就来。”说罢,他站起身,匆匆走开。
夜晚,萧云卿与褚棠聊了一会,告辞回房。才到门前,想起玳瑁被宁儿带走了,想了想,去找宁儿。
厢房里,宁儿拿着一只小篦子,给玳瑁梳理毛发。玳瑁趴在榻上,舒服得眯着眼睛,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唤。
萧云卿见她双目定定,似乎专注,又似乎神游四方。
他轻咳一声,宁儿抬起头,见是他,停住动作:“萧郎。”→文·冇·人·冇·书·冇·屋←
萧云卿笑笑,走进去:“你这么宠它,我可不好做主人了,我可没工夫天天给它梳毛。”
宁儿也笑笑,却犹豫了一会,道:“萧郎,有些事,我想问问你。”
萧云卿在一旁席上坐下,大方地说:“何事?问吧。”
宁儿道:“你说你已经寻到了稹郎,他在何处?还好么?”
萧云卿莞尔:“好得很。他改名入了籍,如今在庭州。”说着,他不无佩服地叹道,“他那身本事,到哪里都不愁。”
宁儿听着这话,目光明亮起来,兴奋地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过你么?”
宁儿思索片刻,瞅着他:“骗过。”
萧云卿:“……”
他面色讪讪,轻咳一声:“那是从前,呵呵……”说着,恢复正色,“如今这事可是千真万确。知道何谓长风堂么?手伸得长,耳朵里生着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这才叫长风堂。”
宁儿将信将疑,心却稍稍放了下来。少顷,她想了想,却道:“还有一事。褚郎说,他垂危之时,你救了他。我记得,那正是去年,你我相识不久。”
“嗯?”萧云卿眼中闪过一道光,笑笑,“是啊,我那时就觉得致之对你不一样。他那点心思,何时能瞒过我?我那时就想着,帮他一把,或许对你二人有用,恰好又认得了一位医术高深的扁鹊,就送他到了褚府上。”
宁儿微微颔首,忽而问道:“那位五公子,如何了?”
萧云卿讶然:“宁儿小娘子怎会问起他?”
宁儿忙道:“我记得稹郎曾说过,长风堂由你与五公子主事。那时,你说要与他解决恩怨,稹郎也一直担心。”
“世上已经没有五公子了。”他淡淡道,眉宇间带着一股冷然之气,“致之在北门屯营出的那事,就是五公子告的密。他卖了致之,也卖了长风堂,我再留他,便是对不起兄弟。”
宁儿心中一凛。
那时,她就觉得邵稹这事暴露得蹊跷,没想到,当真是有人捣鬼。
“那……那如今长风堂,是你主事?”宁儿思索着,问道。
“是啊。”萧云卿唇角弯着,叹口气,“小娘子有所不知,如今什么都要堆在我身上,真累死了。”
宁儿望着他,抿抿唇,没有说话。
白日里发生的事太多,如同大石落入湖中,宁儿的梦境纷纷扰扰,是许久没有过的热闹。
梦里面,出现得最多的是邵稹。
剑南山上的邵稹,下山后的邵稹,瞪着她的邵稹,冲她笑得邵稹,在人群里抱着她的邵稹……那故作镇定的脸上,耳根红透,像煮熟了一样……
“……我若将你带走,便是私奔。我是为了正经娶你,不是为了害你……”
“……我若做出这般行径,就算我祖父和父母在世,也会看不起我……”
“……或许我当下是不怎么样,可我会努力,做一个能配得上你的人。那时,你舅父见比我好的人没我俊,比我俊的人没我好,就算不愿意,也只好把你嫁给我……”
宁儿在梦中醒来,静静望着晨光熹微的窗户,目光深幽。
褚棠早晨起来,才出房门,一名侍婢过来,说宁儿要见他。
褚棠讶然,应下,即刻去见宁儿。
“褚郎。”宁儿见他来,施一礼。
“娘子。”褚棠温文还礼,道,“娘子要见我,不知何事。”
宁儿望着他,道:“褚郎曾说,你我婚姻,乃各不得已。妾若有想法,褚郎必不为难,且尽量照办。不知此言,可作数?”
褚棠答道:“棠出口之言,可抵泰山,必不收回。”
宁儿神色诚恳,道:“妾有一事相求,烦褚郎现在就将你我婚约撤去,妾不想去阆州。”
褚棠一惊,满面诧异。
萧云卿得了褚棠的传话,匆匆赶到。
宁儿和褚棠在室中对坐,见到他来,褚棠如释重负。
“怎么回事?”萧云卿皱眉,看着宁儿,“你不去阆州?”
宁儿看着他,脸上有些躲闪之色,却点点头:“嗯。”
“为何?”萧云卿问。
宁儿低着头,没有答话。
萧云卿明白过来,道:“你是想着以前的事,不想去是么?”说着,笑笑,“放心,不去阆州也行,你不是一直想回成都么,去成都也行……”
“不去成都。”宁儿忽而抬头,道,“萧郎,我哪里也不去,我想回长安,回到舅父家里。”
“你疯了?”萧云卿瞪起眼睛,“回到你舅父家里,你怎么见致之?怎么跟致之在一起?!”
“我不与他在一起。”宁儿说,“我此生侍奉舅父舅母,谁也不嫁。”
萧云卿张张口,哑然。
他看向褚棠,褚棠亦是一脸茫然。
“怎么……”他莫名其妙,笑了一下,“宁儿,你怎会这么想?是病了么?”
“我想过了。”宁儿低声道,“我若假意嫁与褚郎,再跟着稹郎,这样蒙骗我舅父,他都会伤心的,我只有他一个亲人……”
“你舅父?”萧云卿气极反笑,“宁儿,世上哪有这么万全的事。你昨日里打着主意去找曹茂,不也是想逃走?你那时可曾考虑过你舅父?”
这话戳中她的心头,宁儿沉默不语。
她的确有深深的愧疚。逃走的想法,其实在长安就已经有。可是一来,她想到自己逃走之后,舅父一家的会如何,便犹豫不决。二来,舅父家是高墙大院,宁儿一出院门就会有侍婢跟着,她想走也没有机会。
薛敬的书房中有一些律法的书册,宁儿曾经细细翻阅。再三思考之下,她写了两封信,一封给舅父,一封给褚棠。
舅父的那一封,她离开舅父家时,塞在了枕头下面。她知道自己的侍婢没有多勤快,应该要过些日子才会发现。信中,宁儿告诉舅父,自己不想嫁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意愿,与他人无干。她会好好照顾自己,让舅父不要挂念。给褚棠的那一封,她备言自己当初订立婚约时乃是被迫,世间会有更好地女子来配他。
宁儿估摸着,自己逃走以后,褚家也许会闹。但他们理亏在前,如此也算扯平,婚约也会痛快地撤销,嫁妆也会退回舅父的手上。
“是我太任性。”她轻轻道,“我知错了,我要回家。”
“你没错。”萧云卿道,“好好想想。人都会将自己的私欲放在最前面,你舅父将你嫁给褚郎时,难道不曾考虑过自己?”
宁儿摇头:“那不是我舅父的想法。”
萧云卿目光深沉,片刻,转向褚棠,道:“公子,我有话与杜娘子说。”
褚棠看看他们,颔首,道:“我就在庭中。”说罢,起身而去。
室中只剩萧云卿与宁儿两人。
“说吧,你为何不肯跟我走。”萧云卿淡淡道,“别说是为你舅父,你不是易反悔的人。”
宁儿咬咬唇,知道瞒不过,道:“萧郎,你为何帮我?”
萧云卿失笑:“为何?当然是为了你和致之好。”
“不全然是。”宁儿摇头,“萧郎,你救褚郎时,与我也不过刚刚相识。你救他时,便想着今日。现在,看起来是你在帮我们,可你手里有我,稹郎回来,便是有求于你。你一直想让稹郎回长风堂,稹郎重情义,他欠了你这人情,便不会拒绝你。”
萧云卿注视着她,神色不定。
过了好一会,他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叹口气:“我早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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