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看着,皆露出惊诧之色。
宁儿亦睁大眼睛,再看薛霆,却见他望着她,阳光下,眉目间蘸满了灼灼的颜色。
“送你的。”他的声音和缓如风,“收好。”
一阵鼓噪的声音在四周响起,毬场上的儿郎们大笑起来,还有人朝薛霆和宁儿吹起了口哨。
宁儿怔怔,只觉耳根慢慢烧烫起来,还未出声再问,薛霆却已经策马疾驰而去。
“令郎……将陛下赐的锦毬赠了那位美人么?”安国公夫人望着那边,神色有些怪异。
韦氏未说话,笑意凝结在唇边。
45。月宴
从高台上下来;宁儿一直脸红红的,觉得自己的心一直跳得激烈。
见到舅父,他只笑笑,打趣地说好些人来皇宫许多回;也不曾得过皇帝赏赐;如今宁儿头一回来到,却已经得了一件。
宁儿赧然,看着手里的锦毬,只觉烫手得很。
韦氏却没有说话,看着宁儿,神色复杂。
夕阳如火坠下;漫天的霞光中,月亮东升。太液池边;已经点好了萤萤的明灯,水色暮光间,殿阁屹立,美不胜收。
大臣和贵眷们或游苑,或在席间攀谈,言笑晏晏。
韦氏与几位夫人坐在水畔的亭子里,轻声细语地聊着天,年轻的女子们则在花园之中游逛。出于礼貌,她们也请宁儿一起,问问她的出身,又寒暄一阵,各自说起长安和闺中的事。
她们说的事,宁儿大半听不懂,无从搭话。她总觉好些人在用若有若无的目光打量自己,望过去,她们却纷纷若无其事的模样,自顾聊天。
宁儿感到不自在,想起薛霆方才的举动,愈发感到羞赧而困惑。
他……真的是喜欢我么?
她陷入深深的愧疚,可我喜欢的,是稹郎啊……
赏月宴十分热闹,管弦齐奏,悠扬柔美,内侍鱼贯将膳食美酒呈上。皇帝、皇后与诸皇子都来到,与众人欢聚。
众人轮番拜见帝后,轮到薛敬时,宁儿跟在后面,一眼就看到立在皇帝身旁的薛霆。
他已经换上了平巾帻之服,朱衣陪着银甲,刀配身侧,浑身一股英武之气。
“薛卿。”皇帝见到薛敬,笑着道,“今日,令郎毬技过人,我等亦叹为观止。”
薛敬谦道:“陛下过奖。”
皇帝忽而看向他身后的宁儿。
宁儿本是紧张,触到那目光,急忙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皇帝莞尔,道:“这位,便是方才得了那锦毬的娘子吧?”
宁儿羞得话都说不出来,好在有薛敬回答:“正是。臣甥女杜宁,与犬子是表兄妹。”
“果然是位美人。”皇后亦看着宁儿道,“娘子不像是长安人?”
宁儿面色通红,鼓起勇气道:“禀皇后,妾……嗯,妾是成都人。”
“成都?”皇后笑道,“我出生在利州,幼年也去过成都。”
宁儿眼睛一亮,望着皇后,正想问出“真的”二字,忽然想到不可失礼,忙羞窘地闭上嘴。
皇后见她神态有趣,不禁笑起来,让内侍取来一只精巧的香囊,赏赐给她。
“有一事,还要先告知薛卿。”皇帝捋捋胡子,道,“令郎近日上表,欲往西域。”
西域?宁儿听到这两字时,心中一惊。
薛敬亦面露讶色,看向薛霆。
他正色肃立,看着父亲,目光炯炯。
“朕欲委以巡察使之职,遣往安西。”皇帝说着,笑笑,“薛卿,元钧有将才,西域乃建功之地,大有可为。自然,卿家若舍不得,朕也必不为难。”
韦氏面色发白,正要说话,薛敬却向皇帝端正一礼:“男儿生当报国,陛下赏识,薛氏家门之幸。”
皇帝笑起来,叹道:“薛卿大义。”说罢,命人赐酒,亲自敬了薛敬,一饮而下。
赏月宴一直持续到很晚,天上有明月,地上有歌舞,欢聚一堂。
可是宁儿发现,韦氏的脸色一直不好。
她心里亦是明白。
西域,对于宁儿来说,是一个牵挂许久的地方。那里有书上说的大漠、佛国,有父亲他们说的征战、杀戮,也有米菩元说的高山森林和湖泊。更重要的,还有她一直试图忘掉,却怎么也忘不掉的那个人……
如今,薛霆也要去那里。
她不禁朝皇帝那边望去。薛霆的身影一直挺拔立着,稳若雕像。方才皇帝说,薛霆是自愿要去的,而提及此事时,她也并没有从他脸上察觉到一丝不愿意。
而舅父和舅母,并不知情。
宁儿心中不禁猜度,表兄,是怕舅父舅母不愿意么?
回到府中之时,月亮已经快到了中天。
赏月宴未开始之前,宁儿曾经以为舅父舅父首先要过问那只锦毬的事,可是如今,这显然已经不得一提。
“妾自入君门,唯得此一子。”堂上,韦氏啜泣道,“西域艰险之地,君何忍将他送去?”
“夫人过虑。”薛敬道,“自西突厥平定,朝廷在西域已经立足稳当。安西四镇固若金汤,驻军数万,何人可动?且元钧为巡察使,此去不过半年,并非长久。若朝廷满意,日后必继续委以重任,这是上好之事。”
韦氏擦着眼泪道:“元钧如今是左千牛,同龄儿郎之中,已是佼佼者。他在长安,也有大好仕途,怎非要去那万里之外?”
“妇人之见!”薛敬皱眉道,“元钧志向在外,夫人亦知晓。年轻人多闯荡有益无害,严立慈败,这些道理不晓么?”说罢,摇摇头,拂袖而去。
韦氏只哭泣不已,宁儿在一旁劝慰,忙安慰道:“舅母,表兄武术高强,必无危险。”
韦氏摇头道:“世间岂有完全之事?你表兄初时私自报名去征百济,我整整担忧了半年,他们男子总觉得追求功名才是正道,岂知晓为母为妇者,最大的心愿乃是平安。若元钧有个短长,我亦无活命之心……”
宁儿听到这番言语,心底忽而泛起一阵苦涩。
她想起那夜在梁州城外的河边,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又毅然跑了回去。
稹郎,你如今在西域,不知如何了?
马蹄踏过砾石的路面,如闷雷滚动。黄沙扬起,给沉寂的天地间增添了一抹难得的生趣。
金山都护府的副都护裴行俭,正引着三千人往大山那边赶,忽然,前方一骑飞驰而至,是先前派出去的斥候。
“副都护!”斥候气喘吁吁,刚停住,连忙禀报:“叛军就在前方三十里处安营扎寨!”
裴行俭问:“叛军有多少人?”
“近四千人!”斥候道,“全是骑兵!”
裴行俭沉吟。
“怎么只有你一人?”领军的都尉问,“不是一共去了五人么?”
“其余三人都在原地。”斥候说着,神色有些闪烁,“还有一人,午后便不知了去向……”
“什么?”都尉皱眉。
“不知去向那人,是石真?”裴行俭问。
斥候颔首:“是他。”
“我早说他不可靠!”都尉面带怒色。
裴行俭问:“他离开时,可有话语?”
斥候道:“他只吩咐我等不可妄动,副都护来到,亦不可惊动叛军,且看举火为号。”
裴行俭颔首,让斥候退下,引军继续前进。
叛军的驻地,在一片山丘之中。金乌西沉,唐军到达十里处时,已是夜幕降临。士兵们口衔枚,马裹蹄,悄悄摸到边缘。
只见营帐延绵一片,营地中燃着篝火,有人在巡视,有人在围坐用食,还有突厥人的鼓声和歌声。
“副都护,如今正是好时机,现在攻进去么?”都尉小声道。
裴行俭望着前方,双眸映着些微的火光,片刻,摇摇头,沉声道:“再等一等。”
都尉心中疑虑,见他不下令,也无法,只得退开。
天空没有月亮,只有灿烂的星河。待得夜色渐深,风也渐渐变作碜人的凉。
突厥人白日里也长途奔波,大多劳累,未到深夜,已经纷纷睡去。营地里,只剩下巡逻的小队。
都尉正等得心浮气躁,忽然,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油锅,营地中间的大帐燃烧起来。
紧接着,四面八方,许多初营帐也纷纷着火,引得惊叫声一片。
都尉惊喜:“副都护!”
裴行俭唇边带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神色沉着地站起来,拔刀一挥。
霎时间,箭矢如雨落下。不少奔走救火的人、刚刚被惊醒从帐篷里出来的人,猝不及防,中箭倒地。
突厥人惊觉中了埋伏,却没有头领来号令反攻,鼓角无声,纷纷慌了神。只听喊杀声震天,唐军的骑兵如潮水般涌来,铁蹄过处,刀光剑影,尸首满地。
裴行俭手握陌刀,一马当先,两步斩一人,铁甲染满血污。
杀戮不久便结束,弃械投降者近千,其余人,除了小股逃走,剩下的,非死即重伤,□声一片。
裴行俭立在一堆篝火前,正听着各队报告战况,忽而见得一人从黑暗与火光间走来。
石真一身黑衣,一手拿着刀,一手却提着一个大包袱,走到裴行俭面前,将包袱抛在他脚下。
脏污的布块散开,里面滚出几个物事,有人忍不住惊呼。
那竟是几个叛军首领人头。
“你的情,我还了,各不相欠。”石真看着裴行俭淡淡道,说罢,转身而去。
裴行俭神色平和,亦不挽留,只道:“我还是那话,你若原来,都护府必开门相迎。”
石真却没有回答,未几,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说了,此人顽得石头似的,副都护收不了他。”都尉摇头道。
裴行俭却不以为意,笑笑:“日子还长。”
46。告白
薛霆知道昨夜之事,没那么容易过去。第二日;他才回到家中;就立刻去见了韦氏。
韦氏关着门;在屋中哭泣不已;薛霆就一直跪在门外,整整半日。眼见太阳偏西,薛霆依旧跪得稳若磐石。韦氏知道此事已是不可回转,又心疼儿子;只得开了门。
“多谢母亲成全!”薛霆向韦氏叩首一拜。
韦氏双目通红;叹道:“孺子,何苦如此!”说着,一百年抹着眼泪;一边将他扶起来。
宁儿看着,亦觉得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
昨日入宫回来,她就有好些话想问薛霆,可是如今碍着众人在场,她不能说什么,只能站在一旁。
可薛霆跪得太久,双膝早已 ,才起来,就站不稳。宁儿眼疾手快,连忙将他扶住。薛霆眼见着自己要跌倒,却忽然被一个软软的身体架住,一瞬间,他闻到了宁儿身上的味道,淡淡的馨香,带着一丝甜。心中好似潭水里投入一颗石子,他虽被膝上的酸痛扰得龇牙咧嘴,看着宁儿紧张的样子,却不禁笑起来。
“快快将郎君搀到屋里去。”韦氏对家人吩咐道,看看薛霆和宁儿,脸上已经恢复平静。
家人应下,忙将薛霆搀入室中,宁儿正要跟进去,韦氏对她道:“我今日还不曾礼佛,劳烦甥女代我去拜上一拜。”
宁儿不好推拒,答应下来,看看薛霆,朝佛堂走去。
薛霆被搀到母亲房里坐下,心却一直留在宁儿身上,一直不住偷眼望着。可韦氏进来,再无别人跟进来,薛霆不禁有些失望。
“都退下。”韦氏看着薛霆神色,对家人吩咐道。
家人们应下,纷纷出去。
薛霆见母亲这般,知道她有话说,忙坐直了身体。
“膝头还疼么?”韦氏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薛霆。
薛霆双手接过,笑道:“不疼。”
韦氏看着他,叹口气:“你大了,许多事也由不得母亲了。可母亲反对之事,哪件不是为了你好?你以为你在门外跪了这么久,母亲的心就不痛?”说着,她眼底泪光又起,低头拭泪。
薛霆急忙道:“此事是儿思虑不周,母亲若还恼,罚我便是。”
韦氏摇摇头:“罚你?如今脸陛下都为你说话,母亲哪里敢说个不字。”
薛霆苦笑,道:“母亲,陛下也说了,西域乃建功之地,儿志向也在于此,母亲就让儿去吧。”
“哦?”韦氏意味深长,道,“昨日你给宁儿抛的那锦毬,也是志向所在么?”
薛霆闻言,一怔,面色涨红起来。
他观察着韦氏的神色,过了会,颔首,鼓起勇气道,“正是,儿十分爱慕宁儿。”
韦氏注视着他,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如此,若是母亲不许呢?”
薛霆脸色一变,忙道:“母亲……”
“你且听我说完。”韦氏道,“元均,宁儿美丽乖巧,母亲亦十分喜欢。她是你姑母的女儿,双亲早逝,你父亲担起养育之责,府中好衣好食养她一辈子也无妨。可是,要她做儿妇,母亲以为不可。元均,你已经入了仕,选一门好婚姻,可比别人省力几十年,宁儿孤苦一人,如何帮你?”
韦氏越说越动容,将语气放软:“我儿,你要去西域,天子和你父亲亦有此意,母亲无话可说。但宁儿此事,你要听母亲的,母亲别无所求,只愿你好。”
薛霆望着她,神色沉凝,片刻,移开目光,没有说话。
十六的月亮,似乎比十五要圆一些。
夜晚,宁儿一人在屋里,拿起绣绷绣了绣花,又拿起书翻了几页,却觉得全然没有心思。
她看向角落的箱子,犹豫了好一会,终于走过去,将它打开。最底下,邵稹的旧袍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宁儿看着它,好一会,将它取出来。袍子上有一股许久不近人气的味道,可是宁儿拿在手里,却仿佛能感受到它从前主人的气息。
稹郎,今日也算得良辰,我们许久不曾在一起看月亮了。她心里默默道,望向窗外的明月,不禁遥想。父亲跟她说过,月亮在很高很高的地方,高到天下人无论身处何处,看到的都是同一个月亮。
不知道这照在自己脸上的月光,此时也照着邵稹么?
宁儿想着,在窗前坐下。从前邵稹曾因为她把这袍子上那些奇怪的小口袋都缝起来,生她的气。宁儿一直好奇,这些口袋是做什么用的,邵稹却不肯说。她也曾想过把线拆开,只是一直以来心有芥蒂,不敢触碰。今日心气平和,她索性取来小刀,将那些线挑开看看。
“谁的袍子?”这时,一个声音忽而传来。
宁儿吓一跳,抬头,却见薛霆立在窗前。
“表兄……”宁儿忙下意识地去看侍婢们在不在,可才转头,却想起她们方才都离开了。
“她们到厨房那边赏月去了。”薛霆道。
宁儿明白过来,瞪起眼睛:“又是表兄安排的吧?”
薛霆笑笑:“也不算安排,只不过给了厨娘一些小钱,让她去买酒。”
宁儿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知道薛霆不会无故前来,她也有许多话要问他,可一想到昨日,她就觉得脸上隐隐发热,问不出口。
“你怎会有这样的袍子?”薛霆却不着急,盯着宁儿手上的袍子,“还开了口,怎么这么像市井中窃贼的用物?”
“窃贼?”宁儿一怔。
“是啊。”薛霆道,指着宁儿刚刚挑开线的一处口袋,“看到这口袋不曾?做得隐蔽,却可藏钱纳物,窃贼最爱用。”
“……”宁儿又无语又尴尬,心想,怪不得稹郎不肯说。
薛霆看着她的神色,目光一动。
“他的?”片刻,他问。
这个“他”指的是谁,心照不宣。
宁儿轻轻咬唇,点点头。
薛霆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拧了一把,沉默了一会,道:“你还想着他,是么?”
宁儿望着他,低低道:“嗯……我忘不了他。”
薛霆凝视着她:“那么,我呢?”
宁儿蓦地听到这话,一怔。
薛霆却不回避,目光灼灼。
宁儿的脸上登时烧热。
“什么……什么你……”她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支吾道。
“就是你想的那样。”薛霆也觉得脸上被火烧了一样,却知道此事必须一鼓作气,按捺着道,“宁儿,你我又相处和乐。我一直很喜欢你,你心中如何想法?”
宁儿的心跳得厉害,羞臊至极。但她却感觉不到邵稹跟她说这话时,那种甜蜜的激动。
“可……可你是表兄。”她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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