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微笑:“好不好使,不可以兵器定论。”
石真看着他:“兵器可不长眼睛。”
裴行俭目光平静:“无妨,三回合,石郎但拼便是。”
石真不语,拔出刀来。
裴行俭亦 宝剑,将剑鞘放在地上。
二人对峙片刻,石真忽而攻来,刀刃在阳光下划过一道清辉。
裴行俭不慌不忙,举剑相迎,兵器相撞,锐响碜人,围观众人都提起了心。
“大伯父!”石儿罗着急地扯扯石辛衣袖,“让他们停下才好,伤了谁都不是好事啊!”
石辛摇头,道:“这是他们双方愿意的,大漠里的规矩,生死自负,旁人不可打扰。”
石儿罗无法,只得继续张望。
只见石真的刀快而犀利,一招一式,透着杀气,可夺人命。而裴行俭虽近中年,却沉着不让,宝剑一看就知道是名家之器,身手敏捷,竟没让邵稹占去上风。
可到了第三个回合,裴行俭渐渐被石真的锐气所压,有守无功,显露败势。
石真趁着裴行俭防守空当,猛然一击。
“铛”一声,刀剑撞出火星,僵持得纹丝不动。
裴行俭望着那直逼面门的利器,眼睛微微眯起。
忽然,石真将刀一收,“锵”地入鞘,向裴行俭一礼:“三个回合已毕,石真失礼。”
裴行俭笑笑,也将剑收起。
“石郎哪里话,与高手比试,乃行俭之幸。”
围观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拊掌,重新露出笑容。石儿罗抹了一把汗,这才发现后背竟已经湿了。
石辛哈哈大笑,上前去,夸赞裴行俭刀法好。
“后生可畏。”裴行俭谦道,再看向石真,见他唇边虽带着浅笑,一双眼睛却睨着自己,似疑惑审视。
比武结束,众人皆散去,裴行俭见石真转身要走,道:“石郎,某有些话,想与你说说。”
石真驻步,回头看他。
裴行俭披了衣服,朝水边一片空地走去。
石真犹豫片刻,朝石儿罗使了个安慰的颜色,跟了上去。
“石郎可知晓,某为何见你?”走出十几步远,裴行俭停住,从容地看向他。
石真道:“副都护说过了,爱才。”
裴行俭颔首,正色道:“石真,金州都护府缺人手,求贤若渴,你愿意来么?”
石真看着他,道:“副都护若想将某收编,发一道令便是。”
裴行俭微笑:“可某还是想先问问你,金山都护府从不做强硬要人之事。”
石真面无表情:“某出身微贱,恐担不起副都督重托。”
意料中的答案,裴行俭不以为忤,却将话头一转:“洛阳邵氏,与足下是何关系?”
石真一愣,目中倏而聚起寒光。
裴行俭瞥见他按在刀鞘上的手指,莞尔,泰然自若:“不必这么看着我。十余年前,我曾在随军征突厥,在军中见过一位邵姓都尉,刀法了得,军中无敌。方才与石郎比试,路数招式,隐有几分相似,故而想问。”
“副都督看错了。”石真淡淡道。
裴行俭一笑:“如此。方才所问,石郎可再思索思索。某看人,首看其人品,不爱看出身。石真,我不管你这姓名是真是假,只一句话,西域大有可为,若有施展拳脚之志,不管你是谁,我可保你身无后患。”
石真的眼中掠过一丝疑虑之色,唇角勾勾:“副都护说话漂亮。”
“漂不漂亮,石郎可到我帐下看一看。”裴行俭道,“无论平民、贵族、刑徒、马贼,甚至突厥人、吐蕃人,只要志同道合,金山都护府皆予包容。”说罢,他对石真一颔首,转身而去。
可没走几步,石真的声音忽而传来:“副都护且慢。”
裴行俭停住,转身。
石真看着他,神色复杂:“副都护方才说的那位邵姓都尉,还健在否?”
裴行俭讶然,摇头,道:“那次征伐中,他就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他守军镇,突厥来袭时,身重数箭而死。”
石真沉默了一会,注视着他,道:“副都护可知晓,他葬在了何处?”
北方来的风,吹散了长安的暑气。
几场雨之后,天气变得十分凉爽,月亮越来越圆,中秋就快到了。
薛敬从朝中回来,见廊下摆着些新做的灯笼,对韦氏道:“摆灯笼做甚,中秋赏的是月,挂了灯笼岂非喧宾夺主。”
韦氏笑道:“佳节总要有些不一样,且今年中秋,我等阖家都要在入宫。”
薛敬笑了笑,忽而想起什么,看向一旁的宁儿:“宁儿不是未去过宫中么,今年中秋日,天子邀群臣及家眷入宫赏马球,还有赏月宴,陪舅父舅母入宫一趟如何?”
宁儿赧然,莞尔道:“舅父,我也能去么?”
“怎不能去,”韦氏笑道,“长安五品以上的官宦之家都在邀请之列,那时候,必有许多才俊儿郎。待舅母给你添一身新衣裳,让众人看看,我家甥女何等出众。”
宁儿听到这话,目光微微凝住,两颊泛起红晕。
薛敬看她神色,和蔼地说:“宁儿,今日可做了蜜糕?舅父饿了,盛些来可好?”
宁儿应下,朝堂后走去。
“女儿家面皮薄,夫人说得太露。”等她走远,薛敬对韦氏道。
韦氏道:“这有何妨,女子总要嫁人,宁儿出了年就十□了,君不是正四处物色良婿么。”说着,她叹口气,“宁儿也该快些出嫁,一来完了妹妹、妹夫的心愿,二来,我看元钧老爱与宁儿一起,前日回来,我还见他们在书房中一道看书。”
“嗯?”薛敬笑笑,“那岂不正好?宁儿嫁别家,我其实不舍得很。”
“君又来玩笑。”韦氏叹道,“元钧还有仕途,婚姻大事,结好了,可省得几十年打拼,我等该仔细筹划才是。”
薛敬知道韦氏的心思,也不多辩,笑笑,随她去。
薛霆在同坊的友人家中用膳,回到宅中时,已是入夜了。
他先去见过父母,回房时,忍不住瞅了瞅宁儿的院子,却见院门关着。
近来,韦氏常常将宁儿带在身边,薛霆就算有闲暇,碍着母亲在场,也不好跟她说什么话。
心有些放不下,他四下里看看,瞅瞅院墙,目中掠过一道光。
宁儿还未入睡,且一点睡意也没有,坐在窗边上,望着天空中的月亮出身。
忽然,窗前掠过一道人影,她一惊。
宁儿朝窗外望了望,没有人。
她疑惑地咬咬唇,心中不确定,却还是唤了一声:“表兄?”
无人应答。
宁儿正惴惴,忽然,薛霆在窗前出现。
虽有所准备,宁儿还是被吓了一跳。
薛霆却毫无愧疚,看着她,唇角一弯:“娘子深夜召唤在下,不知何事?”
44。中秋
宁儿捂着胸口;瞪他一眼:“是表兄吓我!”才说完,忽然意识到声音太大;忙紧张瞅向外间。
“她们都叫去剥豆子了;一时回不来。”薛霆慢悠悠道。
宁儿讶然;忽而认识到这大概又是薛霆干的。
她又好气又好笑:“表兄费这般周章来寻我;不知何事?”
“无事不能来么;”薛霆笑笑,道;“你忘了,我是左千牛;闲来就喜欢到处乱逛,看看有没有贼人夜里偷人啦,或者有没有小娘子对月叹气啦……”
宁儿听着;面上倏地一热。
薛霆看着她,月色下,那张脸庞白玉一般皎洁,双眸含光。
跟去年比起来,他觉得宁儿变了些,说不上是什么地方,或许是成长使然。裴荣说得没错,他这位表妹,确是一个能让人害相思病的美人……薛霆清咳一声,恢复悠然之色:“如何?跟表兄说说,何事叹气?”
宁儿望着他,有些犹豫,少顷,垂下眼眸,低低道:“表兄,我……我不想嫁人。”
“嫁人?”薛霆讶然,“嫁谁?”
宁儿摇摇头,红着脸说:“舅父舅母说,中秋要带我去皇宫里,那里有许多才俊郎君,好为我择婿。”
薛霆扬了扬眉梢。
才俊郎君……他想到裴荣那些人,脑门登时冷锋过境。
“去看一看何妨。”薛霆道,“成亲的礼节多着呢,又不是蛮人那样看上谁就抢走。”
“可……”宁儿微微皱眉,小声道,“可舅父舅母还是要把我嫁出去的……”她望向薛霆,满面困惑,“表兄,你不觉得很奇怪么?平日里,你我都不会轻易对谁贴近或示好,如今,却要与一个陌生人成为夫妻,还要生孩子?”
薛霆听着她的论调,觉得荒诞可笑,却又觉得有几分道理。看着她,少顷,道:“你口中这婚姻之事,觉得怪异,是因为那人你本不认识?”
宁儿想了想,点点头。
薛霆注视着她:“认识的话,就会好些么?”
宁儿怔了怔,又思索了一会,道:“嗯……或许。”
那么,我怎么样?
薛霆心里道,却没有把它说出来。
他笑笑:“你还没去呢,想这么多做什么,白苦了自己。宫里可漂亮了,赏月宴也好玩,多想想这些有趣的。”
宁儿眨眨眼,应一声。
这时,廊下传来侍婢的声音。
薛霆忙道:“我回去了。”
宁儿点点头。
薛霆一笑,借着廊下的阴影,悄声离开。
“吴阿媪真是的。”两名侍婢才进门了,就抱怨不停,“宅子里那么多人,偏偏叫我二人去剥什么豆子。”
“手都剥麻了,起泡可怎么好……”
宁儿望望窗外,想起薛霆的诡计,觉得好笑,又不好在她们面前笑。只得安慰两句,让她们去歇息。
房中再无他人,宁儿坐了片刻,看向角落里的一只箱子。
那是一只很平凡的箱子,里面装着衣服和杂物。
不过宁儿知道,压在箱子最底下的,有邵稹的旧袍子、契书和那封信。
她许久没有再去看过它们,此时,犹豫了好一会,也终是按捺住了心底的那一点企盼。少顷,她一口气吹灭了案上的灯,自去歇息。
入宫的衣服,很快做好了。绮罗制成的石榴裙,绫纱做的披帛。
中秋的午后,侍婢将宁儿的头发梳作最时兴的样式,描了眉毛,将她的两颊匀上胭脂,又将她的唇点上朱脂。
“真好看。”打扮好之后,一个侍婢啧啧赞道,“娘子这一走出去,可不知要有多少人回头。”
另一个看了一会,却道:“我觉得……娘子本来素面就美,这眉黛脂粉上得太多,反而不如原来美了。”
二人商议着,兴致勃勃,又让宁儿重新坐下来,把妆洗掉,再上一次。
午后,车驾已经备好,薛敬和韦氏看到宁儿出来,皆露出讶色。
“甥女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韦氏拉着她的手,赞叹道。
宁儿红了脸,看向舅父,他亦是一脸欣慰之色。
牛车穿过坊内街道,出了坊门,来到大街上。天气晴好,太阳一般坠在天边,宫城的城墙和后面的重重屋顶,在阳光下清晰而宏伟,巍峨如山。
卫士盘查极其认真,每当牛马停下,宁儿总不由地感到一阵紧张。她想起从前,跟着邵稹过各地关津和城门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
宫殿庞大,来的人却也不少。车辆走走停停,宁儿透过马车的纱帘,望见阳光时而被高墙挡住,时而从壮美的殿阁间投下,时而又被树冠分作碎金。
大明宫的含光殿,有一处宽阔的毬场,三面围墙,一面高台,殿阁错落其间,可观赏毬赛。
薛敬和韦氏往高台走去,一路与人见礼。看到他们身后的宁儿,众人不约而同地露出好奇之色。
“薛公家中竟藏着一个这般美貌的女儿,也不告知我等知晓。”一位夫人端详着宁儿,惊讶道。
“此乃敬甥女,今日一道入宫观赛赏月。”薛敬莞尔道。
那位夫人闻言,不住称赞,宁儿被夸得面色绯红。
她离开之后,侍婢对宁儿窃笑着小声道:“那位是太史令的蔡夫人,她知道了此事,过不得多时,今日来的人就全都会知道了。”
登上高台,偌大的毬场尽收眼底。宁儿随着韦氏,与一群女眷坐在一起,衣饰华美,香气扑鼻,举手投足,琳琅声一片。其中,也有不少和宁儿一样的闺阁女子,看得出来,她们的父母多少带着舅父舅母般的心思。宁儿与她们本不相识,见礼过后,年轻女子们扎堆说着话,谈笑风生;宁儿只好望向毬场,时而与侍婢说说话。
没多久,忽然,一阵乐声响起,激昂雄壮。
“凉州乐?”近处一位女子诧异道,未几,露出惊喜之色,“快看,是二圣来了。”
宁儿忙跟着众人一道望去,只见高台最大的殿阁上,人影绰绰,华盖等仪仗之物排列整齐。
众人簇拥之中,一个中年男子肤色白净,旁边立着一位妇人,手里牵着立个十多岁的小少年。
宁儿睁大眼睛,从前,她曾在书中看过各种帝后模样的描述,总觉得那般人物,必定长得十分奇特,说不定会像神佛那样头顶聚光。而如今看来,宁儿却觉得那也是凡人模样。皇帝微笑着,温和而不失威严;皇后的穿着打扮,也并不比贵妇们更隆重。
众大臣与贵妇连忙行礼,皇帝挥挥手,乐声停了,场中忽而击起鼓来。众人哗然,只见两队人马整齐地奔入毬场之中,一队青衣,一队红衣。
宁儿饶有兴趣地看着,忽而怔了怔。
红衣那队人马,为首者,正是薛霆。
阳光下,红衣白马,相映鲜明。
虽与别人穿着一样的衣服,可当他纵马奔驰,却教人无法忽视。他身姿矫健,红衣在他身上,有一股明媚的张扬之气,当他执着鞠杖在高台下奔过,众人发出一阵赞叹之声。
“是薛郎呀……”宁儿听到女子们巧笑低语。
“表妹娘子也来了!”整队待发之时,薛霆听到一旁的裴荣兴奋地说。
薛霆朝高台上瞥去,虽人影纷杂,可他很快就看到了宁儿。
她立在长廊下,与一群女子站在一起,乌发高绾,长裙如水,亭亭玉立。
裴荣望得眼都直了:“要是每日有这般美人给我看,我保管这辈子不输球……”话没说完,薛霆将他的脸掰回去,淡淡道,“要开始了,专心些。”
两侧球门后的回廊下,乐师奏乐正是起劲。内侍传了皇帝的令,凉州乐的鼓声一转,笛声乍起,变成了更活泼的龟兹乐。
小球如流星般飞出,场上哗然,两队人马立刻争抢。
薛霆左冲右突,灵活避让,一路追着毬而去,临近之时,他纵着马乘势一跃,新月般的杖首如轻风扫过,毬清响一声,直至飞入青队的毬门之中。
“好!”高台上,喝彩声爆发而起,笑语一片。
宁儿听着周围人的称赞,又看向场中风驰电掣的薛霆,也高兴地为他拊起掌来。
忽然,薛霆抬头,朝这边看来。
目光相触,宁儿不确定他是否在看自己,却见他露出了笑容。
毬再度入场,追逐又起。欢快的乐声中,薛霆领着红队,势如破竹,一举夺得四筹,筹数已满,红队胜出。
高台上的人看得酣畅淋漓,叫好声高昂。
二圣亦是称赞不已,皇帝赐下玉帛,还亲手将一只精致小巧的锦毬赐给薛霆。
“令郎果真佼佼才俊!”安国公夫人对韦氏夸赞道。
韦氏谦过,脸上的笑意却是自豪。
薛霆行礼受下,却忽而问:“陛下,此物,臣可转赠他人么?”
皇帝讶然,笑笑:“此物既赐了卿,便是卿囊中之物,赠与何人,卿自许便是。”
薛霆应下,谢过皇帝,上马而去。
毬赛已散,内侍过来请高台上的大臣贵眷们移步太液池,游苑赏景。宁儿正要随众人而去,忽然听到台下传来薛霆的声音:“宁儿!”
她望去,只见薛霆正在下方,仰头望着她。
“表兄……”宁儿正要说话,忽而见薛霆朝她抛出一物,“接着!”
宁儿忙伸手,未几,那物事稳稳滚入怀中。再一看,却见那竟是方才皇帝赏赐的锦毬。
旁人看着,皆露出惊诧之色。
宁儿亦睁大眼睛,再看薛霆,却见他望着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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