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传来欢呼声,当左右变得空旷时,薛霆已经感到了胜券在握。可当他将目光瞥得远一些,忽而凝住。
离他十余丈处,曹家的龙舟飞快赶上,已经与他齐头并进。
有两下子。薛霆心中惊讶,却不敢放松,更加卖力地击鼓。
同时,那船上的鼓声也传到了他耳中,节奏相错,明里暗里较着劲。而终点将近时,那鼓声却忽而一变,不重,却更轻快,更密……薛霆咬牙,吼一声,将鼓擂得更快。
宁儿站在楼上,龙舟出现的时候,她一眼就认出了邵稹。
他身形挺拔,击鼓的姿势,十分有气势,与另一艘几乎同样快,将其余龙舟远远甩在了后面。
鼓声如同地动,宁儿紧张地盯着,只觉心也跟着跳出来了一样。
将要到终点时,邵稹的龙舟终于超过另一艘,如同一支箭,冲了过去。
两岸观看竞渡的人爆发出喝彩之声,“胜了!胜了!”婢女欢喜地喊道。
宁儿捂着胸口,也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
邵稹立在船头,宁儿虽看不清那脸,却知道他此时必定兴高采烈。
可下一瞬,她忽而想到了他的伤,虽说是擂鼓,可擂得这么要紧,果真无碍么?
她越想越担心,望见龙舟靠岸,邵稹下了来,她立刻转身下楼。
观竞渡的人们仍在喝彩,欢声笑语。人头攒动,宁儿望见桨手们的背影,从人群的缝隙中挤着过去。
她记得邵稹穿了一件赤色的衣服,眼睛飞快地在人群中掠过,未几,一个赤色的背影出现在不远处。宁儿忙走过去,到了近前,拉住他的一角:“稹郎!”
那人回头,却是一个陌生的青年,浓眉星目,面若冠玉。
宁儿愣了愣,登时窘然。
青年看着她,也有些错愕,看了片刻,目中似乎闪过一道光:“你……”
“我认错人了!”宁儿红着脸道,匆匆行个礼,连忙走开。
“等等!”青年忙道,无奈一波人挤来,她瞬间不见了踪影。
“元均!”崔荣高兴地走过来,拍拍薛霆的肩头,“陛下认出你了,召你到临江台上去!”
薛霆却没有看他,一直望着前方,神色不定。
“元均?”他狐疑道,
薛霆回头,目光却是兴奋。
“文敬!”他说,“你先去,我有些急事,随后就到!”说罢,他拍拍崔荣肩头,往人群中挤去。
“哎……元均!”崔荣急道,却已经拦不住,薛霆被人群挡住,少顷,消失在攒动的人头之后。
26。私语
宁儿正着急地在人群中走,忽然,听到邵稹的声音:“宁儿!”
她转头望去,邵稹正在不远处,隔着几重人。
“站着别动!”邵稹一边喊着,一边分开人群挤过来。
宁儿听话地立在原地,看着邵稹像一尾在激流中奋勇前进的鱼,左右钻着,未多时,终于来到她的面前。
“怎么下来了?”邵稹皱眉道,满头大汗,衣服都湿贴在身上,“不是让你待在楼上么。”
宁儿这时也觉得自己走下来是添乱,有些不好意思:“我来看看你。”
邵稹听着这话,心暖了暖,那点脾气也消失得无踪无影。
“我有什么好看。”他言不由衷地说,脸上却带着笑意,“走,先回去。”说罢,他拉着宁儿的手臂,带她回到酒楼上。
曹茂正在里面,见他回来,喜气洋洋地迎上前:“不愧是致之,旗开得胜!”
邵稹笑笑,到里间换了衣服,出来,将那汗湿的袍子丢给曹茂:“你这袍子热死了,那么厚!”
“这你有所不知。”曹茂悠悠道,“这可是特此去做的,又厚又宽才能穿出气势来吗,你看崔家那掌鼓,没你威风,就败下来了。”
邵稹“嘁”一声,道:“那掌鼓何人,倒也有两下子,我差点追不上他。”
“那我可记不得了,似乎还是个左千牛。”
邵稹微微挑眉。
宁儿却惦记着他的伤,小声道:"稹郎,你捞起袖子让我看看那伤处。"
"无事……"邵稹正要推托,见宁儿瞪起眼睛,只得把袖子捞起来,"真的无事。"
宁儿看去,果然,那伤口已经愈合结疤,虽仍有些难看,却并不见 。
曹茂在一旁看着,道:"小娘子也太不放心你家表兄了。"说着,朝邵稹挤眉弄眼。
邵稹不理他,对宁儿说:"我让食肆备了炙羊,表兄带你去吃。"说罢,把刀往腰上一挂,带她离开。
炙羊做得非常美味,肉嫩酱浓,还洒了不知名的调料,满口鲜香。
二人吃得高兴,休息一会,邵稹说去逛逛,可观景也可消食。宁儿欣然同意。
街上人来人往,各家屋前挂着菖蒲艾草,风中有雄黄酒淡淡的味道。宁儿买了五色的绦绳,打算回去编长命缕。
有演百戏的优人在街上玩起各色杂耍,喷火吞剑,长袖舞盘,宁儿看得兴高采烈。
邵稹瞥着她的侧脸,只见那眼睛笑得晶莹,白皙的脸上浮着淡淡的红晕,明媚动人。他看着,只觉心情也好得不得了,陪着她笑。
忽然,天空中传来隆隆的雷声,二人抬头,只见一大片乌云不知何时笼罩了天空,光照也暗了下来。
"要下大雨了。"邵稹对宁儿说,"先寻个去处歇歇。"
宁儿应一声,恋恋不舍地跟着他离开。
不料,大雨落得十分快,他们还没到屋檐下,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就劈劈啪啪地砸了下来。邵稹用袖子遮着宁儿的头,一路冲到一个凉亭里,二人身上都湿了不少。
游人很多,不少人也纷纷跑来避雨,不久,亭子里挤满了人。
四周都是人,邵稹和宁儿不断被挤着往里让。人流不断涌动,宁儿险些被挤开,邵稹忙抓住她,将她拉到自己的身旁。
空隙很狭小,邵稹一手拉着宁儿,一手护在旁边。
忽然,有人挤了一下,宁儿站立不稳,靠在了邵稹的怀里。
“挤什么!”邵稹皱眉,朝外面的人高声道,“外面那几位,里面已经站满了!”
“就是!”旁人接道,“劳驾别处去吧!”
附和声一片,几个想挤来躲雨的人见状,不好意思地走开。
人群稍稍松开些,宁儿站稳,面红耳赤地与邵稹离开一些。但空间仍然狭小,二人几乎贴在一起,能闻到彼此身上的味道。
雨气、汗气,还有……一丝幽香。
方才那满怀的柔软,似乎还留在胸膛前,邵稹亦觉得脸上发热,心暗暗地蹦。
邵稹忍不住,瞥瞥宁儿。
她的脸微微侧着,睫毛像羽毛一样,低垂着,惹人怜爱。
未几,宁儿忽而抬眼。
四目相对,邵稹的心跳忽而漏了一下。那水润的瞳仁中,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定定的,一动不动,正如眼前的人。
呼吸在二人中间交错,渐渐灼热。邵稹看到宁儿的脸一点一点变得通红,小巧的耳垂也漫上的晕色。
犹如一道光划破夜空,豁然通透……
宁儿望着邵稹,觉得心被什么塞得慢慢的,却跳得飞快。
这时,人群忽而又拥挤起来,将二人仅余的一点空隙吞没。
宁儿碰到那温热的胸膛,大窘,连忙将手撑住。下一瞬,邵稹却将双臂抬起,挡住四周的拥挤,将她拥在怀中。
“别走……”她听到邵稹在耳边低低道。
而手掌贴着的胸膛里,她能感到另一颗心正传来跳动的声音,有力,却同样飞快。
一直到雨停,离开那亭子,宁儿都觉得似幻似真。
脚像踩在丝绵上,身体轻飘飘的,而唯一牵绊着她不让她离地升天的,是邵稹牵着她的手。
那手很有力,也很热,热得灼人。但是,没有人想放开。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宁儿甚至不敢抬头看邵稹,心里除了紧张,还是紧张,却缠着甜蜜。
雨过天晴,清风送爽,大街上人来人往。
宁儿却觉得,自己和那个牵着手的人,才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人。
她不禁频频偷眼瞥向邵稹,他也没有看她,可侧脸上,却弯着柔和的弧线,唇角一直翘得高高。
到了寄存马车的客栈,邵稹领了车,给了钱,却没有动。
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他回头,看向宁儿。
宁儿也看着他,涨满红晕的脸上,双眸脉脉含光。
“宁儿……”邵稹觉得该把话说清楚,却感到口舌钝得像石头,“方才……嗯,你如何想?”
宁儿脸上的红潮更深,嘴唇动了动,却忽而将目光躲开:“我……”
邵稹在心里骂自己蠢蛋,难道要一个女子先开口?他鼓足劲头,忙道:“宁儿,你听我说。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若是……宁儿,我说过我会带你找到舅父,也说过我将来会去成都,若是……若是将来你舅父找到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成都么?”
宁儿觉得脸上烧得很,心都快跳出胸口了。她嗫嚅地小声道:“我舅父若是找不到,我就不能跟你去成都了么?”
邵稹哭笑不得:“当然也去,无论你舅父能不能找到,我都带你去……宁儿,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这话听着人面红耳赤,心却是暖洋洋的。宁儿抿抿唇,忍不住笑了起来。
邵稹看见她笑,心中好似也开出了花一样。可他仍然捉紧宁儿的手,低声问:“你愿么?”
宁儿脸红得似熟透的桃子,心里却忽而想起他昨日跟曹茂说的话。
她眨眨眼:“若是我找到了舅父,舅父不许,怎么办?”
邵稹一愣,哂然。
他没料到宁儿也会想到这件事,思索片刻,认真道:“我会让你舅父允许的。宁儿,或许我当下是不怎么样,可我会努力,做一个能配得上你的人。那时,你舅父见比我好的人没我俊,比我俊的人没我好,就算不愿意,也只好把你嫁给我。”
宁儿被他一番歪理逗得忍俊不禁,嗔他道:“我舅父还没见到,你就先替他想了。”
邵稹不说话,灼灼地注视着她。
她的一颦一笑,皱起眉头,甚至瞪他训他,都让他觉得心动不已。
“那你答应么?”他执着地问。
宁儿没说话,抿抿唇,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嗯。”
她的声音很轻,却胜过万钧之力,将邵稹心中的忐忑和谨慎破得干干净净,拨云见日,顿时灿烂得风光无限。
他忍不住,想再抱抱宁儿。
宁儿却羞怯地把他撑开:“这是在外面……”
邵稹也觉得自己唐突,脸上的笑却仍然收不住。
“回家吧。”他低低道,声音温柔得自己都有点不太相信。
宁儿红着脸,点点头。
邵稹喜滋滋地他放开手,让宁儿坐到车上,拉着马车走起。
街上的人依旧很多,邵稹却格外的有耐心,想着身后车厢里的人,连赶车都似乎变成了一件妙趣横生的事。
行人迎面而过,不少人投来怪异的目光。
邵稹知道自己此刻大概满脸傻笑,却毫不在意。从前听说谁谁为心上人做了什么傻事,他觉得不可思议,如今却明白过来,当喜欢一个的时候,真是就算知道自己在犯傻,也会甘之如饴。
当然,他的宁儿跟别人不同,她从来都那么好……
阳光已经有些斜,风吹的车帏鼓动,邵稹的背影投在上面,不断变作各种形状,宁儿靠在车壁上,看着车帏,脸还在烧。
她用手捂捂脸,又用袖子扇扇风,可仍然觉得烫。
她昨夜还为邵稹说的话纠结不已,可是就在刚才,他告诉她,他什么都不怕,他会做一个配得上她的人,让反对的人无话可说。
宁儿忍不住想笑,心软得像要化开了一样。
世上最好的事,难道不是你满心喜爱着一个人,每日患得患失,忽然有一日,你发现,他也同样想着你?
“宁儿。”邵稹的声音忽而从外面传来。
宁儿坐起来,应一声。
“你……在想什么?”他低低问。
车厢里沉默了片刻,片刻,宁儿轻轻道:“在想你。”
邵稹不过想听听她的声音,话语传入耳中,耳根上城墙厚的皮再度红透。
过了会,他把手伸到车帏底下。
宁儿羞赧地弯弯唇,将手放在上面,未几,被邵稹紧紧握住。
街市熙熙攘攘,二人皆不再言语。
风缓缓吹来,带着这个季节的味道,暖洋洋的,醺得人醉……
马车一路驰回宅子前。邵稹把车停好,宁儿从里面出来。
二人相视,邵稹莞尔,正要对她说话,却忽而听到门里传出一阵笑语声。
二人皆是讶然,一路入内,却见院子里,小娇笑得红光满面,她面前的石墩上,坐着一人,姿态随意而优雅,精美的锦袍在阳光下泛着柔光,风吹来,有淡淡的香味。
听到响动,那人怀中的猞猁回过头来,见到宁儿,“喵”一声跳将下来。
“玳瑁!”宁儿高兴地迎上前去,把它抱在怀里。
“回来了?”萧云卿唇带浅笑,悠悠道。
“你怎么来了?”邵稹有些意外,说罢,瞥向小娇。
小娇忙红着脸道:“这位郎君认得我家四郎,又说是郎君故人,婢子便让他入院中等郎君回来……”她说着,见邵稹的神色不对,声音渐渐听不到。
“为难她做甚。”萧云卿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懒洋洋的笑,“我不能来么?我在洛阳看不到宁儿小娘子,思念甚笃,就来了。”
27。夜色
薛霆蒙皇帝召见,在临江台上面圣,受赐了一些绢帛。
走出来的时候,裴荣高兴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薛霆却沉默不语,眼睛一直望着街上。
“望什么?”裴荣发现他心不在焉,顺着他的目光瞅了瞅,“有物事落了?”
薛霆叹口气,道:“找一个女子。”
“什么?”裴荣听得这话,来了精神。
薛家是旧式的士族大家,颇重门风。薛霆家教严厉,不像同龄子弟那样喜欢流声色之地,亦甚少与人谈论女子。裴荣如今听他说出这话来,颇觉新鲜,笑起来,“原来是我们薛郎开窍了,快说说,是如何的美人,竟能让你这般惦记?”
“不是哪个美人,是我表妹。”薛霆叹口气,“多年不见,方才在街上遇到一位女子,长得颇像我姑母,故而疑是我表妹。”
裴荣道:“这有何难,这就去你姑母府上,一问便知,说不定也能见到她。”
薛霆苦笑:“我姑母不在长安,她几年前在成都去世了,我表妹被她伯父接到了别地。”
裴荣愕然:“那你表妹怎会在此地?嫁过来的?”
宁儿的事关系名节,不好与外人说。
薛霆摇摇头,淡淡地一笑:“许是认错了。”
话说着,心里却仍然放不下。
从前,姑母对薛霆十分疼爱,表妹宁儿,他也见过几次。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姑母去世的前两年,他去成都探望,宁儿那时不过十一二岁,一双眼睛与姑母十分相像。
薛霆觉得他不会认错。
方才那女子,年纪与宁儿相当,虽然他们不曾说上什么话,但她看着薛霆的时候,薛霆心中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
他想着,心中隐隐期待,却又疑惑。
如果那是宁儿,在京城里必定比别处好找。可她怎么会来到这里?她那是似乎在找人,不知找的又是谁?
“我找你还不容易。”院子里,萧云卿拿着一只小酒杯,神色悠然,“你在全长安的人面前给曹家的龙舟擂鼓,还怕别人找到你?”
邵稹知道他本事,不以为忤。
“来长安做甚?”他问。
“不是说了么,我想见宁……”萧云卿话说一半,见邵稹冷下脸来,撇撇嘴角,“来长安见些客人。”
邵稹扬眉,收起寒光。
“你不是说洛阳有人等着与你拼命么?”他拿过酒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拼了不曾?”
萧云卿“嘁”一声,不屑地说:“他倒是想,可最能打的仍然是我的人,他拼什么。”说着,叹口气,喝一口酒,“我羡慕你,逍遥自在,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放着个美人吃不着。”
邵稹笑笑,不由地朝宁儿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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