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儿想了想,没有反驳。
其实私心里,她也希望邵稹在这里,因为刚才看到邵稹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舒服了许多。
邵稹问:“还腹痛么?”
宁儿点头。
邵稹见她脸色仍然有些苍白,想起妇人的话,端起热汤来,用汤匙子舀了舀,道:“来,喝些药。”
宁儿见他要喂自己,红了脸。这些动作太亲昵,她觉得羞得很。
“不用你喂,我自己来。”她小声说。
16。商州
“你不是腹痛么?”邵稹问。
“无事。”宁儿坐起来,道,“又不是得了绝症。”
邵稹见她坚持,也不多说。放下碗,替她抱来褥子,垫在她身后。
汤还热,邵稹将一只小案放在榻上,宁儿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气。灯光里,她的睫毛长长,在脸颊上投下淡淡而温柔的影子,微微颤动,邵稹的心就好像被触到了一样,
宁儿低头喝着汤,忽然觉得邵稹十分安静,抬眼看他。
目光倏而相触,邵稹莞尔,平日看着有些锐利的眉目,此时竟显得十分温和。
宁儿也抿抿唇,继续低头喝汤。不知道是汤太热还是心跳忽而变快,她觉得脸上有些烫。
“明日要歇息么?”邵稹问,“你若觉得不适,我等便在此处停两日。”
宁儿赧然,忙摇头:“不必,我每回都是第一日腹痛,第二日就好了。”
邵稹皱眉:“每回?你每月都要腹痛一日?”
宁儿点点头。
邵稹咋舌。
他最讨厌腹痛,每月疼一次,一年十二次,十年一百二十次,五十年……那跟绝症有什么区别!
“饿么?想吃些么?我见这店里食物不错,有羊肉、鸡肉,还有豆子粥。”他有些紧张地问,生怕有点什么闪失,宁儿就没了。
宁儿哂然:“我先前吃了许多,早就饱了。”
“再吃些吧。”邵稹皱眉道。
宁儿把汤喝完,苦笑道:“我真的吃不下了……”
邵稹无法,忽然想到还有衣服,拿过来,递给宁儿:“这是云卿给你挑的。”片刻,补充道,“我付的钱。”
宁儿见到新衣服,眼睛放出光来。
她拿过来看,只见都是漂亮的绢罗,十分好看,高兴得不舍放下。
“很贵吧……”她不好意思地看向邵稹,她知道,他如今手上并不宽裕。
贵死了。邵稹心想,但看着宁儿,却笑笑,“不算贵,你喜欢就好。”
宁儿望着他,忽而不说话了。
“怎么了?”邵稹对着那双眼睛,只觉有些异样,心微微动了动。
“稹郎……”宁儿轻声道,“等我到了商州,你要去何处?去寻那个五公子么?”
邵稹颔首:“嗯,我要把我的金子拿回来。”
“然后呢?”宁儿问。
“去长安,曹茂家的商旅要去西域,托我护送。”
“那……从西域回来呢?”
邵稹笑笑:“还未想好。”
你去商州好么?宁儿心里道,却说不出口。
“我也许会去成都。”邵稹道。
“成都?”宁儿眼睛一亮。
“是啊。”邵稹道,“成都风物宜人,我祖父的墓也在那里。我回成都去,把以前的宅子买下来,再置些地。如果觉得好,不走了,便在那里成个家。”说罢,他眨眨眼,“到那时,我若肥得大腹便便,带着一群小儿去商州看你,你莫说不认得我。”
宁儿怔着,好一会,笑起来:“怎会。”她笑得灿烂,心里却泛着一阵苦涩。他们终会分开,邵稹将来会跟别人成家,还要带一群小儿去看她……
邵稹也笑,声音低低的。
宁儿找到了舅父,他们便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这样的将来,才是他们各自的路吧?
老天还算照顾,第二日,没有下雨。可是道路泥泞,还是耽误了些功夫。
八百里的路,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太长。
一路上,邵稹与萧云卿依旧互相打诨斗嘴,宁儿在车里跟玳瑁玩得熟稔。
邵稹依旧对宁儿照顾有加,可是两个人都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了。
过了洋洲和金州,再走两日,商州的城池便已经在望。
宁儿很小的时候来过这里,对商州的样子似是而非。西大街,安乐巷,她记得最大的屋子就是她舅舅的。
邵稹跟路人打听了方向,一路驾车将宁儿送到安乐巷。
宁儿往车外望着,只觉周遭模样似是而非,可当她看到一棵漂亮的梧桐树,还有墙后面漂亮的檐角,她眼前一亮,忙道:“就是此处!”
邵稹停下车,望去。果然,这宅院是这巷子里最大的,光是前门就已经比别家宽敞了不少。
正值午后,巷子里很安静,黑漆大门也紧闭着。
宁儿按捺着激动的心,下了车,有些踌躇地看向邵稹。
邵稹也看着她。
那大门打开,亲人相见,也许宁儿会与里面的人感天动地哭一场。
但那之后,他们这段路就算走到了终点,从此分道扬镳。
邵稹暗自深吸口气,对宁儿笑笑:“去吧,敲门。”
宁儿注视着他平静的脸,少顷,轻轻点头。她走到门前,执起门环,清脆地叩了三下。
未几,侧门打开来,一个仆役模样的人走出来。
他看看宁儿,又看看邵稹,拱手行个礼:“郎君娘子,不知何事?”
宁儿看着他,觉得全然陌生,问道:“这位郎君,此处可是薛敬住所?”
“薛敬?”那人摇摇头,“我家主人姓庞,娘子寻错地方了。”
宁儿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怎会?此处我记得,我以前还来过,我舅父薛敬就是住在此处。”
邵稹见状,亦是诧异十分,上前道:“足下可知,这附近有哪家主人叫薛敬么?”
那人沉吟,苦笑道:“这位郎君,安乐巷里共有十一户人家,无人姓薛。这位娘子的舅父名氏,我亦不曾听过。我家主人去年买下此宅,前面的屋宅主人我知道,姓刘,却也不姓薛。”
邵稹思索片刻,颔首道:“知晓了,多谢。”
那人拱拱手,退回门离去。
宁儿怔怔的,眼眶有些泛红,喃喃道:“怎会如此……”
邵稹安慰道:“勿着急,你舅父许是搬走了。”说罢,他四下里看看,道,“这巷里还有许多户,必有人知晓些因由,我等问问便是。”
宁儿拭拭眼睛,点头:“嗯。”
邵稹将马车停在一处空地里,带着宁儿在安乐巷里走起来。
他寻了一处看起来居住了许久的屋宅,敲开门,僮仆开了门,邵稹说明来意,未几,主人家走了出来。
“薛敬薛大郎啊!”他笑着说,“知晓知晓,多年前就搬走了。”
邵稹和宁儿皆是一喜:“未知搬到了何处?”
那人皱眉:“这个我倒不曾听闻。那是前年前的事了,薛大郎搬了家,宅子卖给了城里的中人,一直空着,去年才有人住进来。”
宁儿听着,心中的期望倏而黯淡。
邵稹看她模样,谢了那人,带她离开。
“还有一法,”回到马车上,邵稹道,“去官衙中查籍册,你舅父要迁走,其中必定记录在案。”
宁儿提起精神:“真的?”片刻,却皱皱眉,小声道,“可你我过所都是赝造,你曾说无事不可去官衙的。”
“这么大的事怎可说无事。且……”邵稹神秘一笑,“我说了要我等亲自去了么?”
“去官衙?”客舍里,萧云卿正给玳瑁喂着食,听得邵稹的话,讶然,“还有你打听不到的事?”
“不是打听不到。”邵稹说,“商州那么大,我等又不知晓宁儿舅父曾与谁人最善,莫非一户一户去问?到官衙里查问最是容易。”
萧云卿有些不情愿:“我的过所倒是清白,可我与贼行关系紧密,也怕去官衙呢。”
“萧郎……”宁儿望着他,泫然欲泣。
萧云卿本想跟邵稹打打诨,见宁儿这个样子,怔了怔。
“罢了罢了。”他慷慨一笑,“既然是宁儿小娘子所请,某自当赴汤蹈火!”说罢,昂首而去。
宁儿在馆中等待,只觉每一刻都过得煎熬。
邵稹看她坐立不安,安慰道:“你勿着急,云卿不多时便会回来。”
宁儿望着他,点点头,心里却还是觉得有些乱。
邵稹问:“你舅父迁走之事,不曾告知你?”
宁儿摇摇头,低声道:“我母亲去世之时,舅父曾到成都。他说我将来若是想找他,到商州便是。我母亲丧事毕了,大伯将我接走,舅父就再不曾来过消息。”
邵稹沉吟,道:“你在伯父家里,可是万事都要听他们的?你说过,他们连出门也不许?”
宁儿颔首。
邵稹冷笑:“恐怕就算你舅父曾给你书信,你伯父家也不曾让你知晓。”
宁儿讶然:“为何?”
邵稹反问:“从你出嫁这事便能猜到。你觉得你伯父将你嫁给阆州那药罐,你舅父知道么?”
宁儿默然。舅父疼爱她,如果知道此事,必定不会同意。
她当初打定主意出走,也正是有此想法。
邵稹忽而觉得宁儿比自己可怜多了。
他的族叔待他不好,他出走之后,能凭着武功到处闯荡,逍遥自在。可宁儿呢,她出走,如果找不到亲人,万事都没了着落。
但十分微妙的,邵稹却并不像宁儿那样难过,相反,还有些许的……庆幸?
他正揣摩着自己这点奇怪的心情到底从何而来,萧云卿走了回来。
“问到了,问到了!”他神采奕奕。
宁儿面露喜色,忙问:“我舅父在何处?”
萧云卿看着她,有些讪讪:“籍册上说,你舅父一家,去了西域。”
17。晨雾(上)
一瞬间,鸦雀无声。
“西域?”好一会,宁儿低低地重复道,声音有些虚。
萧云卿颔首,拿出一张纸,递给她:“这是我在官衙里抄下的,你看看。”
宁儿接过来,只见上面抄的是官样行文。说的是龙朔元年春,朝廷任薛敬为安西都护府长史,薛敬举家前往了西域。
“你舅父原在商州为录事参军,如今是在安西都护府任长史,若寄信去,当不难找。市井中有往西域的商旅,你若想送信,我明日便替你去找人,只是毕竟路程遥远,要等待些时候。”
宁儿没说话,点点头,邵稹却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低垂的睫毛下滚落。
萧云卿有些窘,看向邵稹。
邵稹对他使摇摇头,萧云卿叹口气,转身出去。
“宁儿。”邵稹唤道。
宁儿低着头,肩头微微动着,抽泣的声音再也压不住。
邵稹见她这般模样,亦觉得同情。
他们这一路来,本以为到了商州便尘埃落定,岂料竟变故横生。
邵稹轻轻扶住她的双臂,将她转过来。
宁儿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了衣襟:“稹……稹郎……如何是好……舅、舅父……呜呜呜……”
邵稹看着她哭,心也被什么紧紧揪着似的。
“宁儿。”他深吸口气,道,“你舅父在西域,也算知道了着落。你写下信来,多写几封,明日就托给商旅带去西域。接来下,你也不必着急,我不是要去长安么,你可仍然跟着我。我给你个去处,你写到信里,到时你舅父要是来寻你,便简单了。再大不了,过两个月,我去西域时带上你去寻他。”
宁儿望着他,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未几,又眼泪汪汪。
“可你……你还有别的事……且你已经照顾了我许久……”
“那有什么。”邵稹微笑:“我说过我会带你找到舅父。”
宁儿咬着唇,好一会,终于颔首。
“稹……稹郎……”她擦擦眼泪,感激地说,“你真好……”
“那当然。”邵稹得意地笑,“我是你表兄,算半个亲戚呢。”
虽然邵稹说会仍然带着宁儿,但她仍然忧心忡忡。
到了用膳时,邵稹特意给她备了几样平日爱吃的,宁儿却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
邵稹不由分说,每样挑一些,放在她盘子里。
“要哭也须吃饱了才有力气哭。”他振振有词。
宁儿无法,只得一口一口慢慢地吃下去。
邵稹一直陪着宁儿,直到她心绪平静些了,叮嘱让她好好歇息,才离开。
“不哭了?”萧云卿抱着玳瑁立在廊下,见他出来,问道。
“嗯。”邵稹道。
“真好,你们表兄表妹,又能在一起了。”他语重心长。
邵稹瞟他:“说风凉话是么?”
“岂敢。”萧云卿笑笑,“我是来问你,你接下来要去何处?”
邵稹沉吟,道:“有一事须劳烦你。”
“何事?”
“我明日动身去找五公子,要离开几日。你留在商州,替我看着宁儿。”
萧云卿不悦:“你当我是何人?保姆么?”
“不是么?”邵稹意有所指地看看玳瑁。
“你才保姆。”萧云卿瞪他一眼,“你把自己当什么了,荆轲还是程咬金?找五郎跟着我不好?”
邵稹冷笑:“你这一行浩浩荡荡,五公子的人不知道在何处盯着,跟着你去才是失策。我独身前去,可掩人耳目。且长风堂武功出众的人都是你这边的,五公子那几个手下还难不倒我。”
萧云卿沉吟。
“你知道他在何处么?”
“不知道。”邵稹悠悠道,“但你肯定知道。”
萧云卿白他一眼。
第二日早晨,宁儿是睡到自然醒的。
她听到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雀声音,在榻上窝了一会,昨日的事浮上心头,她还是觉得十分难过。
不过,有稹郎。
想到邵稹,她的心安了许多。
宁儿穿好衣服,梳洗一番,走出门去。她来到邵稹的房前,只见房门紧闭,她敲了敲,无人应答。宁儿又走到堂上,邵稹也不在。她有些诧异,往日里,邵稹似乎还没让她找不到人。
“在寻致之么?”萧云卿的声音传来。
宁儿回头,颔首:“萧郎,稹郎去了何处?”
萧云卿笑笑,道:“你还未用早膳吧,先吃些东西。”
宁儿从他言语里听到些不寻常的意味,狐疑地看着他,在案旁坐下。
萧云卿招呼客舍里的人呈上食物,宁儿却没有动。
“致之有些事,要离开一两日。”待旁人走开,萧云卿低声道。
宁儿讶然,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了邵稹几天前说的话,面色一白:“他……他去找五……”
萧云卿目光一闪,示意她噤声。
宁儿立刻闭嘴,询问地望着他。
萧云卿颔首:“你知晓便罢了,勿与旁人说。”
心忽而闷闷地蹦将起来,宁儿怔了好一会,眼圈发红:“他怎不告知我?”
“哎哎,”萧云卿无奈地说,“你别又要哭啊,你这个样子,他哪里敢告诉你。你一哭,他哪里都不敢去了。”
“胡说。”宁儿忙擦擦眼睛。
萧云卿摇头,叹气道:“他也是为了你。你二人不是要去长安么,寸土寸金之地,何事不须钱财。此去长安还有些路程,余财花光了,你二人到了长安便只好睡大路上。”
宁儿知道此言确实,却还忍不住担心。
“可是,五……那人心思可坏了,稹郎若是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他?”萧云卿笑笑,道,“宁儿,你知道致之本事么?他十七岁那年进长风堂,我义兄曾让挑出堂中武功出色之人与他对阵,我与五郎亦在其中。你猜结果如何?”
宁儿紧张地看着他,摇摇头。
“致之被打得鼻青脸肿。”
“啊……”宁儿捂住嘴。
萧云卿笑笑:“不过,我和五郎各自在榻上躺了十日。”
宁儿睁大眼睛望着他。
萧云卿看着宁儿:“如今你明白了么,五郎为何如此看重致之?五郎其人,最是好强又最是谦虚,所以他一直想将致之收入麾下。致之此去,不是他赢,就是五郎赢。”
早晨,五公子醒来事,并不算晚。从人隔着屏风告诉他,说萧云卿一行已经到了商州,当夜宿在城中。
五公子应了一声,披衣起身。
榻上,锦被温软,美人玉臂横陈,见他起来,低低呢喃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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