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待发作,阴姑娘已含笑说道:「我生平最恨这种临危变节之人,更讨厌他们那种摇尾乞怜的丑态,这种人,除非不落在我的眼里,否则,不杀之不足以平气。掌门人!是怪我过於残忍麽?」
宗岳本有微怒,经她这么一说,确无理由责备对方处置之不当,何况阴姑娘於己曾有过救命之恩,更不容他反目相向。
如此一想,旋即插回长剑,抱拳施了一礼,道:「姑娘说的是,这种人实不应容留於世,即使你不下手,迟早也会被别人宰杀,不过,人死也就罪消,我们将她掩埋了罢!」
阴姑娘含情默默地螓首一点,道:「看不出你倒还是个菩萨心肠,好!我帮你!」
两人在路旁挖了个洞,将春云葬下。
宗岳忽想起阴姑娘的小婢小云,怔怔道:「姑娘怎地独来独往,小云姐姐呢?」
阴姑娘以嘴朝远方噘了噘,道:「我因另有要事,她已先回家了。」
提到回家,宗岳又想起她不肯吐露姓名身世这上面来,算算这已是第四次见面,此时问她,相信必无理由可借,於是,微带笑容道:「阴姑娘,不瞒你说,你对我的恩德,时刻萦绕於心,我总觉得连一个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阴姑娘脸一红,道:「你还等甚麽人吗?」
「等人?没有呀!」
「那么我们边走边谈如何?」
宗岳心想正好,边走边谈倒少耽误一点时间。当下一侧身,让阴姑娘先行。
阴姑娘微微一笑表示谢意,身形起处,不朝大路,却往野草丛生的荒地奔去。
宗岳先是一怔,继而一想,暗道:敢情她怕与我这个陌生人走在一道,被人撞见惹是生非。
两人遥遥沿着大道徐徐而奔,阴姑娘半天没有开口,宗岳忍不住又重将老问题提出。
阴姑娘粉睑忽罩一层忧郁,但仍强装笑容道:「我们这样不是很好麽?为什么一定要斤斤计较那俗不可耐的一套?」
「不知恩人姓名,焉能算人!」
「你要这么说,那我把你当小狗就是啦!」说罢,咯咯一笑。
「我真奇怪,身为武林人,出身姓名有甚麽不可说的?」
阴姑娘闻言,霎时忧容密布,头一低,似有百般为难,委决不下,良久,方始抬头舒眉,道:「宗兄!并非我不肯奉告,实在我觉得就这样很好,一旦说出来,也许会破坏了现状。」
宗岳诧异不已,道:「怎么会呢?」
「希望你不要逼我,宗兄!求求你……」
话说至此,已是凄然欲泪,语不成声。
宗岳一眼瞥见,好生不忍,不知她悲从何来,急得频频搓手道:「好!好!好!我不逼你,你也别说,从此以後,除非你自愿,我绝不再问你,这样总好了罢!」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阴姑娘反斗然「哇!」的一声,真的哭了起来,像是受了极大委屈,宗岳一时不知所措,身不由主地上前握住阴姑娘双臂,摇了两摇,却又想不出适当安慰词句,只结结巴巴道:「阴……阴姑娘,别哭!别哭!」
阴姑娘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乘势一倒,投入宗岳怀里,嘤嘤泣道:「岳哥!你……你对我太好了……」
宗岳忽然想起话来,道:「既认为我对你好,那就别哭,你如果再哭,那就是我对你不好!」
阴姑娘嗤的一声,破涕为笑,道:「我不哭!我不哭!」
「不哭那就该起来啦!」
阴姑娘「晤」了一声,又扭动了一下身子,道:「我已答应你不哭,这样还不可以吗?」
宗岳生怕催急了又引起她伤心,只好不再吭气。
这两人,一个是不敢吭气,一个是陶醉在温馨之中,下愿吭声。
一男一女偎依一起,却沉静得连呼吸和心脏跳动的声音,都能清晰听到。
宗岳虽然心无邪念,但那阵阵的少女气息,与耳鬓厮磨的感觉,却使他对阴姑娘从此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陡然,阴姑娘双掌在宗岳胸前一推,身子纵出他的怀抱,脸红红地含羞带笑,道:「干嘛还楞着不动?走呀!」
宗岳没想到她突然如此,恍如大梦初醒般「啊」了一声,楞楞地道:「走!走!」
阴姑娘走了几步,又道:「我送你的东西在不在?」
宗岳知她问的是那镶嵌着十颗血红珠粒的乌黑小牌,连忙答道:「在!当然在!」
「你知不知道我运你这块牌子的意思?」
「知道!知道!」
阴姑娘双目一睁,面现讶色,道:「你知道?」
宗岳一想,觉得不对,忙又道:「不知道!不知道!……知道!知道!」
阴姑娘一听这前後不符之言,禁不住心头一跳道:「你一会儿知道,一会儿又不知道,最後还是知道,你是怎么啦?」
宗岳微一欠身,徐徐道:「我想起了小云姐姐说过,所以我说知道。」
「小云说了甚麽?」
「她说见物如见其人,有事有话,均可代传代做,对不对?」
阴姑娘点点头。忽然嗤地一笑,道:「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
「没有!」
阴姑娘故意鼓起双腮,一顿脚,摆出斗气的模样,道:「我说还有!」
宗岳不知她是故意,还以为她当真,心想:这丫头性子真强,老是顺着她也个是事,弄成习惯,将来见了面反都得听她的,那还成何体统?
一念既毕,立即脸色一板,道:「我说没有!」
陡然,忽听阴姑娘咯咯一阵大笑,笑得前仆後仰,宗岳见了,不觉一头雾水。
阴姑娘笑了一阵,玉指一伸,指着宗岳道:「你这傻子,我是说还有话在我肚子里没说出来,你怎知道没有了?」
宗岳这才知道,她是在使坏,止不住也一笑道:「好!你作弄我,看我可会报复……你说还有其他的意思,有就快说呀!」
「你急甚麽?……你不是有要事待办吗?」
宗岳吞吐了一阵道:「是的,我的确还有要事……」
「我知道,你不用着急,这里到邛崃山,最多不过一个日夜便可赶到,你就是迟上一天,也来得及,保险不会误事。」
宗岳闻言,顿时心头一震,暗道:敢情我们的事她全知道,倘若她是十绝谷的人,那……那……那……
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因为斑衣神童等正守候在十绝谷前,万一事机不密,走漏了风声,十绝魔君倾巢而出,岂不将数派掌门一网打尽!
宗岳脑中掠过不堪想像的後果,霎时心情如死,木然楞住。
阴姑娘似已看穿他的心思,近前一步,伸出玉掌,轻轻在他脸颊上拍了两下道:「看你急成这个样子,这么一点儿事就沉不住气,将来怎能领导武林各派铲患除奸,振兴武林呢?凡事你也得动脑筋想想,不能单凭直觉,如果我存有坏心眼儿,我会事先告诉你,让你有所准备吗?岳哥!你说是不是?」
听了这一番话,宗岳茅塞顿开,既佩服,又惭愧,哑然无言以对。
阴姑娘见他面容已渐缓和,接着又道:「你别问,只管听,卞无邪和文士仪夺得玄阴草後,另外还顺便要办一件事,最少要耽搁两天才能回谷,千真万确,所以我叫你不必作急,绝不会害你,相信吗?」
宗岳轻轻叹了口气,道:「话我绝对相信,只是……我对你的来历的确十分怀疑……」
「久後你自会明白,我们不谈这些,刚才我说赠你血珠牌还有另外的意思,你听着,我要把牌子上那条鹅黄丝绶穿在脖子上,让那血珠牌吊在心口,这意思你懂不懂?用不用我详细解释?」
宗岳知她这是心心相印的意思,睑一红急道:「我懂!我懂!用不着再解释!」
阴姑娘咯咯一笑,睑上也浮起红云片片道:「瞧!你又急了,我怎会解释!真是个儍小子……嘿!我问你,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宗岳先是一怔,觉得她愈说愈露骨,但忽又想起刚才被她作弄,此刻报复的时机已到,不由又是一喜,故意装着慎重其事的样子,道:「喜欢!」
「真的?——喜欢我甚么?」
宗岳心里偷笑,面容不变,道:「喜欢你爱哭!」
「唔!不来了,不来了!岳哥哥欺侮人。」
宗岳见她不住扭着身子,哈哈大笑道:「谁叫你刚才使坏作弄我的?有仇不报非君子,我是君子,焉能不报?」
阴姑娘揑着拳头要打,宗岳边笑边躲,就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儿童在互相追逐,嘻笑之声,洋溢云空。
片刻,宗岳因心悬十绝谷口,无暇多作逗留,遂故意装作绊倒,让阴姑娘追上,两人倒在一堆,阴姑娘拳头像擂鼓似地击向宗岳,非要他讨饶不休。
宗岳捉住她的手腕,同时也顺从地讨了声饶,然後坐起身来,道:「咱们说正经的,你怎么对卞无邪的行踪知道得如此清楚?还有对我们的事也了若指掌?」
阴姑娘让他握住双腕,微微含笑道:「关於卞无邪我暂时不说,不久你就会知道;你们的事说起来也一文不值,不过你既然问,我一点不说也不好意思。那天我办完事路过农庄,发现身後杀声大起,情知庄中已起变化,故此掷绢示警,等你们进庄後,我又弃马潜回,一直在你们左右……」
「你既潜回,为何不出手相助?」
「我看你们一个个神勇非凡,似乎不须多此一举。」
「但玄阴草却让人给夺走了啊!」
「别人既能夺去,你们当能夺回,这有甚么了不得?」
宗岳点点头道:「你又怎知我们会在十绝谷口拦截夺草呢?」
「这只是我的猜想,正好又碰着你往这条路上来,更证实我推测得不错,怎么样,说穿了是下是—文不值?」
宗岳不置可否,倏然问道:「你有事没有?」
「没事——有事。」
「你怎么也学起我来了?」
「我是在学你的嘛!」
「到底有事还是没事?」
「有事没事你别问,你的意思不说我也知道,有事请便,没事陪你上十绝谷走走,帮忙夺取玄阴草,对不对?」
「你真是个鬼灵精,天下人要都像你这样,那不天翻地覆才真有鬼!」
「到底对不对嘛!」
宗岳情知瞒她不过,只好点头应是,阴姑娘挣脱双手,站起身来,道:「有事没事都不去,还是我们初次见面的一句老话,来日方长,後会有期。」
以前是感恩图报,觉得好奇而已,这一次,情形自然不同,阴姑娘不但言语中含情富义,行动上尤为明显不过,再再都有将宗岳当作心上人的暗示。
宗岳年已十五,正逢情窦初开,对这男女之间的事,虽是似懂非懂,但阴姑娘那热情的举动,木头人也会受到感染,何况宗岳是个血肉之躯!
陡然,他心头又猛地一震,长叹一声,自语道:“综合蛛丝马迹,阴姑娘的来历大有问题,如果她仅是出身不正,问题倒还单纯,怕就怕她是十绝魔君的门下,十绝魔君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与她门下交往,岂不被天下人耻笑,更何以使九泉下的恩师瞑目?”
自语着,忽又想道:“我也未免想得太多了,眼前正放着关系整个武林,和生死之拚的大事待办,我却偏偏去为些儿女私情而烦恼,宗岳呀!宗岳!你这算是有出息的么?”
心意及此,立即看定方向,施展轻功,宛如一溜轻烟,一幌而逝。
日落日出,再落再出时,宗岳已经到邛峡山下,抬头看去,只见峯高入云,形势十分险恶。入山处一片参天古木,老枝虬蟠,叶密遮天,的确是个幽深静僻的所在。
宗岳唯恐撞着出入十绝谷的人,不敢过份暴露行迹,仅只向谷内瞄了一眼,便向斜刺里纵去。
甫行窜入树林,尚未踏上山脚,忽见眼前一花,斑衣神童已笑立面前。
宗岳连忙迎上两步,抱拳道:“我正愁找你们不着呢!”
斑衣神童引他走向半山,边道:“你在数里以外,我们便已知道你来了,你来看,我挑选的哨兵站如何?”
宗岳随他奔上半山,只见山腰有块突出如角的巨石,巨石尖端,尽为矮树祈盖,栖身其间,山脚以下,数里以内景色尽收眼匠,邛睐山的出入口,无论一单一木,也都难逃视线。
宗岳赞不绝口,同时问起其他的人藏身之处,斑衣神童笑而不答,拾起身旁一棵粗逾人臂,长约丈余而事先折断的连叶树枝,竖起来在空中摇了一下,然後放下道:「循待片刻全都会到。」
果然,不出片刻工夫,公孙小凤、悟果小和尚,还有黄山葫芦童牛千里、昆仑玩铃童萧士麟都几乎同时奔来。
宗岳一眼瞥及,先向众人施了一礼,然後道:「萧、牛二位掌门人怎也来了?」
斑衣神童说是途中相遇,并问宗岳追赶其师十全老人的结果。
宗岳摇了摇头,道:「十全老人没追到,却追出另外一个掌门人,南海派的,你们猜猜,他右多大年纪?」
众人七嘴八舌,有的猜比七个掌门人都小,有的猜跟斑衣神童差不多,总之,没有一个猜他超过二十岁的。
宗岳一摆手,道:「都错了!南海派掌门人,绰号宇内樵子,我不知姓甚么,管他叫老掌门人,没有八十至少也不会少过七十,将来跟我们一道,那才有趣呢!」
公孙小凤小嘴一噘,道:「这才煞风景呢!咱们都是小孩,忽然加入个七老八十,老气横秋的老家伙……」
她话还未完,陡然,忽听一苍老声音道:「老家伙?没有老家伙,那来的你们这些小家伙?身为掌门人,竟连尊老敬贤也不懂,哼——」
众人闻声一惊,宗岳听出声音甚熟,运眼一看,便已明白,当下朝众人丢了个眼色,示意大家勿惊,这才手一指,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说曹操曹操就到,咱们的老掌门人来了!」
斑衣神童等循宗岳手指望去,只见宇内樵子一步步地,缓缓步上山来。
宗岳为众人引见,介绍到公孙小凤时,公孙小凤曾经背地駡人,深感不安,低头福了一一福,身形一扭,转到悟果身边去了。
大家谈笑了一阵,接着便讨论拦截夺草之事,众人并公推宇内樵子主持指挥调度之事,宇内樵子倒也并不推辞,指定宗岳夺草,斑衣神童护驾,其他人对於随行之敌,由他机动接应,玄阴草到手,他则改为断後。
宇内樵子分配得十分适当,尤其是自己独挑重任,一个个无不认为此老为人甚是公正,确堪担任众掌门人之领导人物。
这时,宇内樵子更自愿替代斑衣神童,负起守望之责,嘱各人利用时间休息。
宗岳连日奔劳,本也十分困累,加之即将面临大战,必须养精蓄锐以待,故此闻得宇内樵子吩咐,随即步至一边,打坐调息去了。
斑衣神童也感心事沉重,悄悄随着宗岳之後,一声不响,坐在一边穷思乱想。
葫芦童牛千里和玩铃童萧士麟两人头碰着头,不知在嚼啥舌根。
唯独公孙小凤紧紧跟着悟果小和尚身边,边行边侧着头,右手握拳,不住击向左掌,口中频频说道:「奇怪!奇怪!」
悟果小和尚不知她奇怪甚么,问道:「公孙掌门人发觉了些甚不对?」
「真奇怪……」
牛千里和萧士麟也闻及公孙小凤呼怪之声,双双回过头来,道:「甚么事如此奇怪?」
公孙小凤不答,仍然自言自语:「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这件事却奇之又奇。」
斑衣神童见他三人围着公孙小凤,一个个神色迷惑,像有重大莫解之事,连忙也凑了近来。
忽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