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里捅来捅去,最后才道:“蓝姐姐送你的那把匕首,你带着么?”
老七微觉诧异,一屈肘,从随身荷包里摸出那把绿鲨鱼皮鞘小刀。珠儿接过
去,抽开来,又套回去,心在不焉玩了一回,又道:“那……你什么时候娶蓝姐
姐呢?”
“总得这些碎事儿完了罢——咦,巴巴地就问这个?”老七忽地警觉起来:
“莫不是她来过了?跟你说什么了?”
“不是不是,”珠儿慌道:“蓝姐姐在济南呢,难不成飞过来?我也就是白
问问,也该吃喜糖了嘛!呵,夜深了,你两天没休息,还是早点歇着吧,我不打
扰了,走了。”
话才说完,也不等老七回答,连忙把刀往他怀里又一搁,拔步便行。老七满
腹狐疑,看着她带上门,实在不明白这丫头今天晚上这出戏,到底是唱得什么。
然而近日事务接踵,头绪纷繁,这些儿女家事,也委实顾不得许多,思忖一会,
想不透彻,也就罢休。
第二天早晨起来,依旧换了平民打扮,穿一件夏布汗褂儿,走去坡儿下探访
郑不健一起人。敲了门进去,不料里面正反乱着。宝象一开门,就道:“七爷,
你来得正好!可是糟糕,路爷不见了!”
老七微微一怔,便听宝象道:“他伤势还没好透,原本不该跑动。昨晚爷那
边出事,我怎么劝他,都不听,依旧跑出去,跟人家一起抓贼去了。我又不敢抛
下这边两位——这下倒好,贼没抓着,把个人活生生不见了,一夜也没回来。可
怎么处?”
“昨晚人是不少,”老七回想着:“可是一路回来,并没见着他。”
“可不是么!”宝象道:“他一瘸一拐的,哪里追得上人家?爷来去都快,
自然碰不见。可是到这当儿,不说瘸,就是爬,也早该爬回来了呵!难不成深更
半夜,箭创复发,倒在半路上?就是倒在半路,这时候也该有人送回来。除非就
那么不巧,又遇见打闷棍的……”
老七微微摇头:“通都大邑,有什么闷棍,再说他也没钱。刚出山,除了人
家射他一箭,也没仇家。功夫又拔尖,按理不会出事。要是出事,这时节也该有
消息了。想是有别的事,小孩子家图新鲜,临时做去了,不管,且放一边——郑
先生还好?”
宝象面露愁苦之色:“这回随爷怎么发落。是小的没侍侯好,郑先生住不惯,
正说要回去呢。”
老七诧然看他半晌:“梅先生来过了?”
“昨儿一早就来了,硬劫着郑先生进园。郑先生想是没法子,自管睡着了。
到下午,两个吵了好大一架。”
老七叹口气,也不再多问,大步往屋里走去。那屋里如今却是好不凄凉,半
点人声都没得。郑不健独坐在南窗下发呆,清风眼睛红肿得跟个桃子相似,斜签
在椅子上拈弄衣角,看见老七进来,一边起身,一边那眼泪就断线珠子般,往下
直掉。
“好了,好了,”老七在他头上拍一把,安抚道:“都是我不好,原不该送
你们在这里。本来告诉过梅先生的,教他……谁知他不听。这样吧,今日就到我
那儿去。宝象,你去园子里把马车赶来……”
“不必了,”郑不健忽地转头:“一直以来有劳公子。公子是什么人,我不
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我主仆从乐清到这里,是经了公子的手,一客不烦二主,
还请公子依样把我们送回去,不胜感激。”
老七一怔,微一欠身:“先生吩咐下来,玉七不敢不从。只是南边到如今还
在下雨,这些天直没停过,看样子有些不好。再不多几天,还是止不住,等闲就
是一场水灾。不如先在这里避一避,等夏季洪峰过去,再回家不迟,路途上也安
全些。”
郑不健淡淡道:“一把老骨头,原也无所谓安全不安全。当然,要是公子觉
得不妥,那就罢了。”
老七道:“不敢!先生既这样说,那我们便既起程。陆路泥泞不好走,索性
走运河水路,总要平稳得多。”
两下里说定,老七便又返身回来,先找家里管事的拨了艘画舫,一直泊在保
障湖码头供家里人年节时候赏灯游湖用的,教准备起来。这才进后院去,直到春
熙楼找珠儿。
珠儿昨夜睡得迟了,刚才起身梳洗,坐在妆台边,教宝檀在身侧打辫子。从
镜子里看见老七,笑道:“稀客!我们扬州城的大忙人,如今怎么也有这闲空,
光降我这冷冷清清的地方了?”
老七却不进来,撑着门道:“少贫嘴,还不快收拾好!成日家只听你说侯门
如海闷得慌,今儿带你出门玩去。”
“耶,我没听错吧?”珠儿倒诧异起来:“这时候出门……这时候又是什么
单刀案的,又是这个那个的,咱们忧国忧民的玉七公子正要调兵遣将,保家护国,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有功夫玩去?得,你尽管去忙你的,我再闷,也不至于
……”
“正是为着那案子呢,”老七道:“从乐清请了位神医过来,谁想梅先生性
子太直,跟人吵了一架,所以现在只好再送回去。左右是坐船,不争多几个人,
你索性也出来散散心,顺便看看你情四哥去。”
珠儿吓一跳:“跟那大夫一道?我不去!”
老七奇道:“你见过他了?”
“我哪里见过他?”珠儿回过神来,慌又解释:“我才不跟生人一道。”
“偏你就有这许多麻烦,”老七嘿然:“关在家里,说是整日见不着人;带
你出去,倒又不见生人了!我不管,左右各有各的船舱,你不愿意见人家,人家
还不愿意见你呢——宝麝,赶紧替姑娘收拾东西。”
珠儿有些着慌,回头一看,见宝麝已经应声行动起来,大声道:“我不去!
不许收!”
老七大是诧异,仔细瞅她两瞅:“真是怪事!今儿这是怎么了?我告你说,
不去可别后悔,南边正在发水呢。”
“发水干我什么事?”
“你可别忘了你四哥是在哪里,”老七直点着头道:“这一发水,第一个淹
的又该是谁?再不指望着你驾船去救,人家可就直接漂东海里去,这回假戏真做,
真要成龙王了——偏他又行四,生得那风流,没准东海龙王就认了义子,可不就
是活脱脱的个银龙四太子?”
珠儿破嗔为笑:“果然四哥巧得很。也是奇怪,那地方就至今没人察觉?”
“不察觉,”老七道:“才刚还为了这个,闹出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呢。来,
快收拾了东西,船上跟你慢慢讲。”
好说歹说,总算把珠儿给哄动了身。一行人到码头上船,郑不健主仆早在舱
内安置妥当。那画舫本是运河上的漕舫改装过来,船身又大又坚固,中间一个大
舱供游湖时摆酒用,两头各十来个精致小舱,这一起人加上船夫,不过二十来个,
尽够住了。女眷的舱口尤其安静,中间隔着老七,与郑不健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果然双方并不照面。
珠儿这才放下一颗心。看那船收锚启动,从保障湖口拐入小秦淮河,出钞关
码头,转入运河,逶迤着往南而去。倚着舷窗闲望,只见运河水势平缓,河面开
阔,无数船只南下北上,扬帆竞发,那种熙熙攘攘的热闹,真不是清气园内的一
派肃静可比。看了半晌,心情大好,信口哼起小曲儿来,却是元四家倪瓒的一支
《折桂令》:“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山人家堆案图书,
当窗松桂,满地薇蕨。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
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正唱着,老七听得动静,推舱门来看,笑道:“妹妹好兴致,先前还犟着不
来。只是‘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未免骂得世人也忒狠了些。”
珠儿白眼道:“什么忒狠了,无非就是骂着你罢了。”
“我倒无所谓,左右这么一堆,”老七笑道:“却不委屈了那一位,你又眼
里素来看中的、南边那行四的?那样的风采德范,又武功卓绝,我就不信,莫非
就当不得个‘英雄’二字?”
“那也不叫英雄,那是高士,”珠儿道:“再说,依倪云林的孤傲高洁,莫
非就骂不得你们?”
老七想起什么,忽而扑哧一笑。珠儿怪道:“这又怎么了?”老七笑而不言,
却掉过话头,问宝檀道:“我倒忘了交待了,南边在下雨,姑娘的雨披雨鞋可带
上了没有?”
宝檀笑道:“若要爷这么操心,丫头们都不知是派什么用场的?就不交待,
难道不知道如今正是多雨的时候儿?”
珠儿却不上当,依旧紧追不舍:“你笑什么?”
老七看看躲不过,只得道:“我是想起来,这位倪先生高洁倒是高洁,不是
别的洁,是有洁癖。”
宝麝顿时来了兴趣:“洁癖?一个大男人家,好有什么洁癖?”
珠儿却已明白过来,呸道:“什么好话儿,你也问他!说到这个,我倒也想
起来了,那你可有那洁癖没有?”
老七皱眉道:“你看你!这是姑娘家问的话么?”
“不回答就是有了?看我不告诉蓝姐姐去!”
一番隐语,直把两个丫头听得莫名其妙。原来这前朝的大画家倪云林除去一
笔山水萧疏淡远,生活中最以干净知名,在这上头不知闹了多少笑话。而能让老
七笑成那样的,又莫过于其中一则。却是酒宴上相中一个妓女,召回来侍夜。谁
知又嫌人家不洁净,先教去洗澡。洗回来还是觉得不净,又去洗。如此洗来洗去,
一直洗到大天光,从此被青楼引为笑谈。
兄妹俩个而今打这隐语,言外之意,也就昭然而若揭。老七一时坐不住,便
要起去。却被珠儿喝一声:“别忙着走!还没问你话呢,到底南边出了什么大事,
惊天动地的,还跟四哥有关?”
老七这才又坐回来,一五一十,把月初乐清赛会之事备细说了。从被人一刀
劈掉四太子神像起,说到极为凑巧的雨势,再说到那地方乱成一锅粥的对策,又
是舞龙祈福,又是焚香、沐浴、斋戒、颂经,又是在如何圣洁的气氛中,熬上如
何名贵的犀胶,将四太子王冠冕旒的断头,小心翼翼粘接如初。甚至连县太爷也
绞尽枯肠,搜刮其全部锦心绣口,骈四骊六地做出一篇哀感顽艳的《祭四太子文
》,在龙王庙内设坛宣读。
一路说下来,语势滔滔,未免招惹得一舱里都笑。珠儿咯咯道:“那四哥被
人一刀劈掉,不知当时在大龙湫那里,有没有觉得喀嚓一下,脑袋里猛可一疼?
也不知现在还疼不疼?”
宝麝却道:“可也是作怪,那人好好的,作什么去劈神像?”
“那个是关刀费余,”老七道:“广西西江十七刀的老大。这次远迢迢从梧
州过来,原是为着参见老四。只是老四隐居都五年了,自然不见外客,他吃了闭
门羹,心里怕是原不自在,再一不提防,看见他家牧主被人这等打扮,想是越发
恼火起来?”
“这就是他的不是了,”宝檀道:“要说情四爷一不提防,变成什么四太子,
大家看着都好笑。只是好笑归好笑,那是地方上事,人家爱怎样怎样,你又管不
得他。四爷自己都不理,这人偏要来这一下子,不是平白得罪一乡百姓?你要说
你砍的并不是四太子,就是浑身长嘴,哪里说得清楚?难不成把一县里人都拉去
大龙湫,看一回四爷练剑?”
“正是这样说,”老七点头道:“况且一地灾祥,原得有所依归,才好劝善
儆恶。今日若必要说出四太子是空花泡影,往深处推去,东海龙王也就保不定有
无了。那这一场大雨,却教人怎么解释?是老天爷安排的?再若老天也没有呢?
那么下次祈雨祈晴,再该向谁求去?人心未免也就恍惚了。”
话音未落,只见珠儿伸着两手,向案上白定瓶里,三下两下,将早晨才刚折
下来插瓶的时新鲜花一朵朵掐将下来。三个人一时都看得发愣,还是宝麝沉不住
气,先叫起来:“唉呀姑娘,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才只说完,便见珠儿把那些花朵就手掌心里一揉,早揉得瓣瓣分离,向半天
空里一扬,一霎时轻红粉白,直漫天抛撒下来,一边笑道:“有道是维摩说法,
天女散花,今日有幸得闻玉七爷这一番经济理论,虽不是天女,怎敢就悭吝着这
几朵不值钱的花儿呢?”
三人一起失笑。老七摇摇头,自管推门去了。闲话且不提,这一路上船行平
稳,日长无事,除了舷窗外风光变幻,忽而两堤青草,忽而夹岸垂杨,忽而沿河
人家,无外乎就是一群人扎着堆,闲嗑牙消磨时间。加上郑不健主仆缩在舱内,
无事从不出门,越发把一干人纵得没法,公然拿出游船里原带着的诸般乐器,有
兴没兴时一番弹唱胡混,倒也打发得日子自在逍遥。
只有老七身为牧主,依然忙碌。那船每到薄暮泊下,岸上便早有家人等候,
汇报连日来的要紧事务。是时天下承平,江湖四分,牧主制度相沿成例,东方世
家财雄势大,影响力透过南直隶、湖广、江西直达整个中原,老七肩上的责任,
自然又非其他三位牧主可比。比如眼下这单刀案,九个案子分布中原各地,其他
三世家最关心的,自然还是自家治下的安危,而老七却不得不眼望全局。当然,
让他操心的这些事体,跟船上的其他人,离得也就远了,不必提起。
画舫一路南行,南边的雨果然还未停歇。堪堪走到吴江以下,跟浙江交界,
气候便两截子似变了。从河上看去,雨脚落在河里,远处一片雾茫茫的。那雨时
大时小,打在卷棚顶上,穸穸窣窣地响。倒是凉快,各人加了件比甲,还觉得寒
气从窗子里直灌进来。
这里便已是南宫世家的地面。当晚走到嘉兴,画舫驶入南宫世家的专用码头
停泊。珠儿闲坐无事,觉着雨小了些,便叫把护窗推开透气,自从舷窗里看着船
家抛锚。一探头,忽然在岸边看见个人。
那人没打伞,雨天里却是穿得鲜亮。一件柘黄纱衫儿,系着条同色丝绦,挽
着块鸡血红的佩玉。只那么负手站着,怪的是雨水统落不到他头上,不到头顶尺
许处,早往两边滑落开去,便在身周形成一道若隐若现的椭圆,仿佛大庙里那围
绕在菩萨身周的,祥和静穆的圣光。
珠儿只乍一看,刹时间目眩神弛,觉得这人竟是天上谪仙,原来风飘雨摇,
这一天地的苍茫雨景,都只是作了他临凡降世的陪衬。
珠儿乍见这人,又惊又喜,急切间那笑容不从脸上,倒是自心眼里往外绽放,
扬声道:“四哥!”
南宫情负着手,雨幕中露出柔和的微笑,身影一闪,早到船头,穿过长长的
舱道,推门进来。那舱内三个姑娘,已是一脸喜色,站起身来。宝檀宝麝一起向
前请安。珠儿却道:“四哥哥,你怎么在这里?不是一向闭关的么?”
“闭什么关?”南宫情一拂手,答了丫头们的礼,微笑道:“没的唬人罢了。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前几日听老九说你们要来,稀客,所以出来接一接,
顺便也透口气儿。”
珠儿笑道:“倒是新鲜!四哥这样清静人,也要透气?再说,我们也不是稀
客,四哥若是打龙湫来,这一接,可也就忒远了。”
正说着,那船已经泊下,向岸上搭起跳板。便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