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直冲下来。宝麝看着不妙,慌忙将珠儿往身后一拉。清风回过神来,却冲上去,
猛一把将快要颠出来的郑不健按回椅中。
郑不健喘一口气,略略坐稳,顺手按住清风领口只往旁一扠,一下子将他扠
了个仰面朝天,夺路出门。出到门外,跟外面停着的马车又一撞,撞得椅头朝东。
索性就一路往东走去,上了天宁街。天宁街再往北,便是北城的拱宸门。郑不健
怒不择路,一直往前出得城门,更不思索,只顺着北护城河往西而去。那扬州城
运河之地,城里城外水道交错,相互间贯通无碍,顺着此河西行,不要多久,便
到了保障湖口。
保障湖便是后世的瘦西湖,狭长的湖面瘦腰一握,比之西湖丰腴,更多了份
清健秀美。因为两堤种的全是柳树桃花,春季烟笼长堤,花娇柳润,自然别是一
番风味。此时桃花早谢,那一堤杨柳、一池荷花却生得浓郁,正好赏玩。这天正
值日暮,恰是游人游湖歇凉的开始,但见那些品类繁多的画舫灯船,诸如沙飞、
江船、摇船、划子、双飞燕、牛舌头、丝瓜架、玻璃船等等等等,全都被船娘撑
出来,在湖面上摇弋来去,招揽游客。
郑不健趁着一股怒气,直走到红桥边上,发了一身热汗,才渐渐觉得平静下
来。也不理船娘的声唤,转着轮椅慢慢行过红桥,便看见红桥边的柳荫下,有不
少人在那里垂钓。左右茫无目的,走了许多路,终于觉出些疲累来,便在桥边歇
下,呆着脸,看这些人钓鱼。看了半天,似乎瘦西湖水产丰富,人人都有收获,
就只有离他最近的一个,至今不见动静。
那人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袍子,柳荫下还低低压顶竹笠,坐在一块平整的石
头上,持着长竹竿,钓得比别人格外专心,全身上下,再不晃动一分,连竹竿也
端得平稳,纹丝不动。虽然如此,选的地方却不好,临着红桥桥洞,是个风口,
不断有风吹来,凉快虽凉快,未免把那细细的渔线吹得在水面上飘动不止。
郑不健呆呆看着,见那渔线受了风力,紧一分,松一分,紧一分,又松一分,
只没个半分安静。似这般,自然什么也钓不上来。看得久了,不觉心里一灰。自
思一场人生,何尝不似这根渔线,不能半分自主。而况自己更生成天残地缺,畸
零孤另,扎挣半世,毕竟又有何益?人面前再怎么逞强争胜,转背后还不知被如
何糟蹋,何尝不是给大家作了半世的笑柄闲谈——罢,罢,罢!
思量半晌,只觉万事皆休。微微低头看往湖内,那湖水清粼粼的,斜阳下泛
出万道波光,犹如美人破颜一笑,刹那间光华尽绽——今生今世,何尝见过这样
一种艳惊四座的风情绝世?止不住便有个念头直窜将上来:只须再用上两把力气,
卟通一声,从此之后,省却多少艰辛,也再不必人前逞骄傲,也再不必人后伤怀
抱……
那专心致志的垂钓者忽地缓缓转过头来。郑不健已有一只手搭在轮子上,此
时不由自主,竟被他的动作吸引过去。原来那人年纪也不轻了,斗笠下面,鬓边
已见星星白发,容长脸上浅浅刻着几道皱纹,却仍是掩不住一种风流娴雅的态度,
两粒瞳子深不可测,宛如两口古井,沉沉静静地看将来。
郑不健被他这一看,蓦地心头一醒。只见那人微微一笑:“沧浪污我,我污
沧浪。先生濯足之不足,尚欲污之以躯乎?”
郑不健一怔,只觉无话可答。在梅知节面前那般的牙尖嘴利,这当儿,竟好
象根本架不住这种翩然风度。眼见灰衣人欲要再说什么,忽然眉头微皱,勉强一
笑,依旧转过头去。郑不健仔细一瞅,这才注意到他为什么一直不动。原来那根
钓竿,别人都是将根部横在腰后,只有他象是犯疼,紧紧抵住肋下。看那用力的
程度,想来必不只是习惯动作而已。
这景象并没让郑不健看多久。只一刻,灰衣人轻叹一声,忽而站起,将钓竿
往岸边一插,湿淋淋的丝线便从湖面上挑将起来,挂在半空。线头那一只鱼钩呢,
也不知是早让鱼儿咬空了,还是根本就没放饵,明亮亮地晃悠着,一串串往下滴
水。
“数尽更筹,听残玉漏。倒是生而何欢,只是……”灰衣人叹息一声,忽又
没话,袍袖一拂,大踏步上桥,自从红桥上往西去了。水面上吹过风来,逼紧了
那一袭灰袍,郑不健这才发现,这人原来瘦得厉害,一把骨头挑着灰袍,有如湖
堤上被晚风吹斜的,那一线伶仃细柳。
这天师兄弟俩吵架之后,各自破门而去,葡萄架下的五个人,便自然分成两
拨人马。宝象三个定下神来,远远尾着郑不健,以防发生什么不测;珠儿主仆一
不小心,听到不该听的话,更是逃难也似,惶遽钻上马车,一溜烟往回去了。
车行好半天,两颗心还在怦怦乱跳。突然间撞破另一个世界的震惊中,更掺
着几分恶心欲吐的肮脏感。半晌,宝麝道:“今儿个却不该来。姑娘,要不赶明
儿我跟宝象打个招呼,就说我们从没来过?”
珠儿冷笑道:“便来过了又怎样?什么了不起的事儿!敢情一辈子就碰不上
罢!”
宝麝不敢再说。两个便都沉默着,只听那马车叮呤呤轱辘辘地,往西转入旧
城大东门,过乌衣巷,再往南折入院大街,一直驶到东方世家的扬州老宅清气园
停下。
这园子也有百余年光景了,如今多事之秋,两扇朱漆大门镇日开着。门侧一
左一右两个大坐狮,母狮子伸掌逗弄小狮,公的玩着一只绣球,神态威严中不失
活泼,时间长了,头上鬃毛都给摸得油光水滑。狮子边或坐或站,聚了七八个家
人,见马车停下,都过来侍侯。
珠儿下了车,一眼看见这些人后面,恰有个清俊小厮从园内牵马出来,忙唤
道:“小瓶子,往哪里去?”
宝瓶把马一直拉过来,回道:“还不是七爷!原来是在城北墓园,叫人代话
来,给王家送点东西过去。我猜着,大约就在今晚,总得回家了吧?”
珠儿点点头,提着裙子,径跨过门槛去。那园子当门是个不规则的石雕照壁,
斑驳的底子上隐隐一圈青痕,就势被雕成东方世家的青龙标记,头在上,尾巴朝
右圈转回来,索性连脚爪鳞片都省了,打磨得光滑剔透,隐隐有一种玉质感,整
个造型刚劲流畅,简洁古拙,乍一看,宛如千年历史扑面压来,逼人屏息。
珠儿转过照壁,一路过了垂花门,直入后院。走过二门内的抄手游廊,那房
檐下也不知是谁挂了只鹦哥在那里,正低着头梳那一身油翠的翎毛。看在珠儿眼
里,一时兴动,索性停下步来,故作轻松,去调弄它,撮唇轻哨:“喏,叫姑娘,
叫姑娘……”
不提防那鹦哥却未养熟,翅膀一张,便是一膀子搧在她脸上。珠儿惊得一退,
宝麝早抢上来,一巴掌把鹦哥又搧回去,喝道:“贼畜生,还长眼不长!”慌又
回头向珠儿一看:“还好,没有抓破,可疼不疼?”
珠儿定定神,只觉半边脸上都灼烫起来,愈觉懊恼,也不说话,往前便走。
宝麝从后赶来,道:“可恶!就是西院里宝芸那丫头作怪,主子都不养爱物儿,
她作兴个什么——偏又养不好!”
珠儿只不作声,一直回到她住的春熙楼上,这一天,心情再没好转过来。闷
闷地吃了晚饭,点起蜡烛,边看闲书,边等老七。偏手边又是一本《淮海词》,
平日里只觉幽淡凄婉而不失工丽之致,读起来口角生香,这次随手一翻,触目便
是“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立刻火炙一般,抛将开去。
再拿过《后汉书》来看,翻到上次看过的《班梁列传》。班超万里封侯,扬
威异域,这回字面上倒是干净了,可又怎么总觉得那层意思,牢牢地藏在白纸黑
字里头,抛撇不去,惹人暇想。没错儿,班超确实功业彪炳,可那功业彪炳背后
呢,那后面呢?他还干过些什么?是不是也象今天下午,那句话说的……
这样一想便什么也读不进去。只管坐在灯前发呆,直到更深人定,还未等到
老七,只得上床睡了。却又哪里睡得沉实?只觉一股腌臜逆气哽在胸口,既出不
来,又咽不下,好不难受煞人。勉强朦胧过去,也不晓得什么辰光,忽然近处一
声清啸,蓦地里拔起在半天空中。
那啸声清亮绵长,直如滔滔江水,浪头相叠,才一拔起,便听着后浪赶前浪,
急流相续,一直往东而去。满楼里一霎都惊将起来,宝麝点起蜡烛,先照一照紫
纱帐里的珠儿:“姑娘醒了?可惊着没有?”
“原来哥哥回来了,”珠儿欠身坐起:“这半夜里,又出了什么事?宝檀,
你去问问看。”
另一个贴身丫头宝檀应声下楼,不一晌便打听清楚。原来老七是子时回家,
在荷花池边正练着剑,却碰上不速之客在园子里窥探,立刻就追出去了。此时正
用啸声召集扬州城内的武林人士,往声音去处围追堵截。
三人仔细一听,果然城内都纷然噪动起来,四处有人大呼小叫,上房踏瓦,
尾着啸声追去。而那啸声先是一路往东,然后折而往北,愈奔愈远,遥遥传来,
依平素老七的脚程,应该是早已出城了。
珠儿穿起衣服,撩帐出来,轻嘿一声:“这倒是新鲜事,我们家的园子,如
今也有人敢闯了。”
“可不是么?”宝麝道:“老虎脸上捋须,太岁头上动土,这人今日可有得
苦头吃。”
“那可不见得,”珠儿冷笑一声:“这园子素来暗藏奇门机关,这人进得来
也罢了,居然还逃得出去,必然来者不善。再想想,哥哥那是什么武功?四大牧
主之首,要是南边的情四哥不介意,说一声天下第一,也不过分吧?要能捉住这
人时,早就捉住了,还用得着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如果能在城内堵住,那也罢了,
既出了城,哼……”
宝麝笑道:“姑娘又说胡涂话了。要说武功,姑娘又不懂,怎么就知道七爷
拿不到贼?”
珠儿走到案前坐下,又把那本《后汉书》打开,冷笑道:“拿得到贼也罢,
拿不到也罢,我只知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百年的世家,没有不变的朝代。任你
当初再怎么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头来,不过是浮生一梦。千古兴亡,这书里
头早就道尽了。你看班定远威服西域,再怎么轰轰烈烈,到如今,这西域又在哪
里?班定远又在哪里?可笑哥哥这么个聪明人,一做上家主的位子,便再不懂这
个道理,整日家忙得团团乱转,焉知不过是莺巢幕上!百年之后,谁知道我们东
方世家又是什么?依我看,近日这又是单刀案,又是什么深夜窥园,件件都如此
蹊跷,或者就是咱们家由盛转衰的一个契机,也说不定。”
两个丫头见她说得不是,哪里还敢接腔。宝檀想一想:“今晚这个贼这么胆
大包天,也说不定就跟单刀案有关。要是就此捉住,顺藤摸瓜,把这无头案子就
此破了,搞个水落石出,倒也不是坏事。”
宝麝忙道:“是呵,是呵!只要这案子一破,我们家的威望,必定更上一层
——其实就不破也没有关系,左右我们是使剑,又不使刀!”
珠儿不再说话,自管就灯下翻着书看。其实也看不进去,只把书页子一页一
页,翻得哗哗直响。两个丫头见她这模样,互视一眼,宝檀小心道:“如今眼看
没什么事了,姑娘不睡么?”
珠儿冷笑道:“没什么事?你倒说得轻松。哥哥当先追去,后面那些人轻功
不若,一时赶不上,难保前面不出什么意外。”
宝麝一怔,笑道:“姑娘什么话,七爷的武功!”
宝檀也微笑道:“姑娘多心了。论起七爷的身手,姑娘不懂武功,或者不很
明白,婢子们心里都有数的,要超过他去,那除非就是神仙。别的不说,就是十
年大比时,他夺得家主之位的那一招天意渺渺……”
正说着,那一直往北而去的啸声本来气势雄浑,连绵不绝,这时候忽地一断,
连刀切都没有那么锋快,一下子嘎然而止,仿佛江水奔涌,正浩浩荡荡,忽地严
霜陡降,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万丈急流都悬在半空,作弄得人整个心眼,蓦地
都提到嗓子眼来。
“可不是出了事!”珠儿抛书起立。
宝檀也一愣,却还是微笑着:“兴许是抓住贼子了。婢子见识浅,别的不知
道,就只认七爷的天意渺渺。想千百年来,武林中都是以剑招、剑气为胜,多少
武功高明的人,不过是在比拼剑招花巧、剑气锋钝。而七爷独能化有形为无形,
化无形为有意,那一种意,婢子就不明白,会有什么人跟七爷对手,能逃得过有
形的剑招、无形的剑气,难道也能逃得过那根本就无所不在的剑意?姑娘不必担
心,七爷一定没事的。但凡有事,那就是神仙伸了手,不单说七爷,就是这个武
林,也都要垮掉了呢。”
珠儿冷笑道:“你以为这么个武林,就真是金城汤池,垮不掉的么?便说是
金城汤池,古往今来,眼看着葬送多少!”
两个丫头再不敢接腔。珠儿在房里踱来踱去,时而往窗外看去,园子里早星
星点点亮着灯火,那外面的扬州城,先前一阵热闹过去,如今仍是一团抹不开的
黑暗,看来看去,哪里看出什么端的。等了半晌,外面传来消息,原来还是宝檀
的话没错,老七果然没事,虽未抓住贼子,可那贼子原本也是子虚乌有,却是他
昨日陪着陇西金刀王家守灵,两日夜没睡,弄得眼花缭乱,看得差了。
这个差错却闹得动静不小。不多久,那追出去的武林人士又都跟着老七,闹
轰轰地回来,在前面海涵堂上直叙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大家散了。珠儿打听清楚,
却叫宝檀掌了灯,走到家主居处一叶阁。那里本来两个贴身小厮,宝象拨在郑不
健处,这里便只得宝瓶侍候,见珠儿来了,笑嘻嘻接过灯笼。
珠儿将宝檀留在外间,自顾轻手轻脚推门进去。那门虚掩着,只一推就开了。
老七看来还没休息的意思,正对着窗户,坐在书桌前的髹漆藤椅上,早听见是珠
儿,回过头来。珠儿顺手掩上房门,朝他仔细打量一眼:“几天不见,这又瘦了
好些儿。”
老七微微一笑:“夜深了,怎么还不睡?”
珠儿轻嘿一声:“倒是想睡,又怕你被人砍得缺胳膊断腿儿。”
老七失笑,身子一拧,将藤椅拧得半转:“我要真有一天这样了,再不用说,
就是被你平素咒的。”
珠儿走到书桌边上,顺势绰起一枝湖笔,就端砚里蘸了墨,在纸上胡画一通,
看看像是一张符的模样,揭起来就往他胸前一按,笑道:“我若真有那个法力,
就保佑哥哥一辈子都平平安安,那些想砍你胳膊的,自个儿缺胳膊断腿。”
老七笑着,把那符举在眼前,喝彩道:“几日不见,不想你长了这个本事,
拿出去印一印,可以抢张天师的生意了。”
珠儿笑而不答,却拿一只指头抠藤椅缝儿。老七觉出不对:“怎么了?是有
什么事么?”
“哥哥……”
老七等了半晌,后面却没了下文。朝那边看过去,见她还只顾低头在藤椅孔
眼里捅来捅去,最后才道:“蓝姐姐送你的那把匕首,你带着么?”
老七微觉诧异,一屈肘,从随身荷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