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篇第一部 单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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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长篇第一部 单刀案-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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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从眼角打量路上那人。只见那人自北而来,大太阳下,大约晒得快干瘪了,一
边赶路,一边拔开葫芦塞子灌几口酒,好象也要乘凉的样子,见这边树荫人多,
便往南边拐过去。

  那少年见老七不答,忐忑道:“只是我这样……是不是太冒昧了?”话音未
落,忽然感觉到什么,背上一凛,朝南看去。

  南边那人已经走到树荫底下。树荫下那两匹灰马正埋头吃草,并不看人,其
中一匹顺着草根,渐渐吃到那人脚底。那人喝了两口酒,将葫芦掖回腰间,伸袖
去抹嘴唇。这个动作碰上树荫里漏下来的散碎阳光,忽然光芒一闪。少年心中一
跳,凝神看去,却见那亮光竟是一只匕首,藏在那人袖里。那人一抹嘴,手腕一
翻,匕首便掣将出来,随手一攮,连个声音也没有,直攮入马脖子里去,顺手一
绞。

  这事故却出乎大家意料。连老七也没想到这人乔模乔样,竟只为杀一匹马。
少年尤其看愣了神,只见那人攮了马,也不转身,自撒开大步,扬长往南而去。
一直走得不见了影子,这才想起来要追,大喝一声:“站住!”拔步便赶。他原
本身形飞快,这一奔只如离弦之箭,老七伸手欲拉,一下却没拉住,眼看着他身
影一闪,没到树影后去了。

  那攮马的原本还不在意,听得后有追兵,也就使劲狂奔起来,两个一追一逃,
转眼到得前面山口。那人看看逃不掉,蓦地转身,朝少年上下一打量,拱手道:
“不知来的是哪路朋友?河南青龙寨在此公干,一向少候!”

  少年道:“快跟我回去赔马!”

  那人一怔,嘴角不觉泛起一丝冷笑。少年性起,右手一舒,便朝他领口抓将
过来。那人欺他年轻,也不闪避,劈面便是一拳,打在那少年掌上,忽觉一股大
力从掌心直冲出来,一时不能自己,往后直飞出去,一跤跌在地上,慌忙爬起来,
没命价逃往山后。

  少年拔步欲追,左足刚抬,耳背后风声乍起,却有一物去势劲急,朝着背心
疾射过来。此时重心半在前方,无法腾挪,忙迫间一拧腰,只见那物贴着腰胯直
飞过去,“咄”地一声,抖颤颤插在山子石上。刚只大致看清是一枝羽箭,嗖然
一声,又有一只带着弦响,直奔后心。

  少年左足还在半空,腰也拧到极致,只得右足吃力一跳,斜刺里直窜出去。
一时但见树影山影流光乱闪,这一窜已不可谓不快,蓦地屁股一疼,第二只箭却
终于还是没能躲开。吃痛中落下地来,往后一旋身,只见身后山林寂寂,日影当
空,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少年吃了亏,锐气顿失。吃了这一箭,也不能再去追赶凶手,只得一跛一跛,
回到野店。那野店现在的热闹,却是非比刚才,只见店主人带着几个伙计,乱纷
纷在伤马前围了一圈。只是人虽多,对于马的伤势却是毫无补益,七嘴八舌议论
纷纭中,只听见说:“天杀的!我们这里可不是没王法的地……”还没说完,见
那少年带箭回来,忙道:“这又怎么了?”

  少年还未答话,早被老七上前一搭手,两个相将着回到店内。这店内跟先前
倒还没什么不同,郑不健自是懒管这种闲事,事主则更奇怪,仿佛扎的不是他们
的马也似,依旧安安静静坐桌上吃饭。见少年带伤进来,那中年男子才起身离座,
跟老七两个,将他在一张空桌上按倒,看那箭上带不带毒。

  少年蹶屁股趴在桌上,模样儿甚是狼狈,迟迟不见后面两人动手,有些急了,
直道:“怎么了?”

  老七忽道:“咦,你师父怎么也来了?”

  少年一惊,刚一抬头,那男子早是手起,一把拔起箭来。没等他痛呼出声,
左手又一按,洒下满把金创药粉。幸喜这一箭的势道已让先前那一窜消去不少,
伤口并不是很深,这一按,阻住鲜血流势,药粉便起了作用,慢慢收干创口。按
得一会,那男子运转内力,在手上烘热一贴膏药,起去左手,随势往伤口上就是
一贴。

  一切妥帖,少年捂着屁股站起来,便看见搁在桌子上的那枝箭。不过半尺长
短,乍一入目,最特别的地方是箭羽,用染料染成靛青,宛若盛夏山林的颜色。
箭头也颇惹眼,竟好象不沾血迹,从一团血肉里拔出来,依旧白亮白亮的,略对
光线,便现出近箭杆处的两个阴文蝇头小字:思远。

  “思远,那是什么意思?”

  中年男子嘿然道:“没要紧。是在下惹了点事,却害少侠受累,甚是歉疚。
路途中无以补报,只能就此别过。他日山长水远,后会有期,”一转头,向那边
桌上唤道:

  “不早了,我们启程吧。”

  窗口边那女人应了声,便牵着女孩儿下座来。一直走到男子面前,却朝他侧
头一笑,看得少年不自禁一呆。那男子回她一笑,一俯身,抱起女孩儿,胡子拉
茬的,就在她脸上一亲。女孩儿比清风还小着两岁,扎着丫角,只脸色透着些苍
白,咯地一笑,忙乱着四处闪躲。

  一家子就这么亲热着出门,到树荫下用剩下的那匹灰马套车。那店里人见他
们要走,慌忙来拦:“客官要到哪里去?地方上出现这样事,例要报案,地保马
上就要到了。”那男子哪里理论,套好车,搀着母女俩坐好,一抖丝缰,震开伙
计双手,长鞭一挥,逼退人群,驾着那辆小车,吱吱呀呀,艳阳下一径里往南而
去。

  店主人见留他们不住,连声叫苦,慌的又进店来,向众人道:“事主已经走
了,几位客官可要留下来给小人做个证见。再说这位小哥,你总得养伤?再说我
们南直隶可不是没王法的地方,也不过三天两日,凶手必然抓到,那时候你这一
箭之仇……”

  少年听说要留下来见官,未免耽误时日,也不愿意,却又不好拒绝的,只顾
看着老七。老七在手指间拈弄着那枝羽箭,很老道地道:“青羽箭孟思远,北绿
林第三大寨河南青龙寨第三把交椅,这样的事,只怕官府也不愿意管。你白找他
们做什么?难道常州府城里东方世家清野园,是不管事的么?”

  店主人一摊手:“就算他们管事,没有苦主,我报的什么案?可若是不报,
以后若为别的案子翻出今天这烂事儿来,我又是个匿情不报!你们客人家,哪里
知道我们生意人的苦处!”

  老七微微一笑,手指一弹,却将那支羽箭轻轻射入他怀中,晃悠悠挂在衣襟
上:“我教你个巧儿。这孟思远是河南人,怎么越过界来,跑南直隶东方世家地
盘上作案?所以今儿这事呢,就是没有苦主,清野园也必然管定啦,你就放一万
个心吧。”

  店主人见他手法奇巧,对江湖上事又如数家珍,虽只是个马夫,举手投足间
自有一股大家气派,料知有些来历,反正不是善茬,强留不得,只得罢了,勉强
道:“若是这样,自然大家省事,”一转头,向伙计吩咐道:“三儿,把大青骡
备好,我要骑去府城。”

  少年见店主人不再罗嗉,松一口气,只是喃喃念叨着:“北绿林第三大寨,
河南青龙寨第三把交椅,青羽箭孟思远……青羽箭孟……”

  “怎么着,”老七微一掀眉:“还真想报这一箭之仇不成?我看还是罢休,
就凭这样的江湖经验,天知道你师父怎么敢放你出来。那人跑得不急不缓,有恃
无恐,摆明了就是有接应么。事主都不追,你跑得那急!”

  少年脸上一红:“君子报仇,十年……他从背后偷袭,射我这一箭,这个仇,
我总是要报的。”

  老七摇摇头,撇开这话题:“这半天了,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那少年想来屁股确实很痛,怪笑得直是呲牙咧嘴:“我其实……嗯,姓路,
其实也不是真姓路,就是很多年前,师父从路边拾的我,就姓路了——路无痕。
这个”无痕“的意思,是指一种高明的捕猎术,毫无痕迹地杀死禽兽,这样的皮
毛,卖起来,才值钱……”

  这天下午起程,路无痕就带着明显有痕的屁股,爬上车厢,趴在轮椅对面的
那张卧榻上,跟三人一道,往扬州出发。这一来,自然就是整日伏在郑不健对面。
鉴于两人在医馆中的相处并不怎么水乳交融,此情此景,真是好不尴尬。这少年
也别无他法,只得从书架上胡乱抽些闲书来看,遮挡过去。

  不图连抽几本,都是医书,不是什么《外台秘要》,就是《幼幼新书》,还
有《重楼玉钥》、《金匮要略》,未免触景生情,猛可里想起师父的病来,索性
就抱了一堆医书,在榻上猛翻。连翻数本,那《幼幼新书》是儿科,《证类本草
》是药书,《世医得效方》是伤科,《十产论》又是妇科,翻了几页,接连抛在
一边。

  清风见他忙得不亦乐乎,道:“你要找什么?”

  “哪一本是治心口疼的?”

  清风直笑将起来:“哪一本都治,又哪一本都不治。”

  路无痕不解其意,便听清风道:“照你这样说,只要有了病征,一对医书,
就能自己治好——那还要大夫作什么?殊不知有了病征,后面的事儿还多着呢。
这书里最要紧的,就是教你辩证论治。就是说,如何从心口疼这样的病征里,看
出后面的病因来。说不定同样的病征,病因会完全不同的。而要真正弄清,辩证
的花样又多了,八纲辩证、气血津液辩证、脏腑辩证、六经辩证……什么叫八纲?
就是表、里、寒、热、虚、实、阴、阳,随意一种病征,不经辩证,又怎么知道
他是寒呢、热呢、虚呢、实呢?没准儿把寒症当作了热症,虚症当作了实症,那
可就……所以辩证功夫好不好,大致就是名医与庸医的区别了。其实说起来,名
医跟庸医看的书,还不都是一样?所以我说,这里哪一本书都治,又哪一本都不
……”

  看看路无痕早已听呆,清风一转口,又道:“再说你也胡涂,放着先生在这
里,何必自己劳神?你师父既然病了,带他来治就是,其实先生心情不好的时候,
到底还是很少。”

  路无痕回过神来,叹道:“他若是肯来,我倒也不费这许多事了。”

  “那你慢慢劝他就是。是治病,又不是害他,他还能不识好?若怕这样子迟
延误事,便强架来也成。实话说,这种事我可见得多了,再讳疾忌医的人,让大
夫两句话一吓,自然也就老实。”

  路无痕再叹一口气:“他是我师父,我的武功都是他教的,哪里强架得了?
劝也劝不通。你不知道他那性子,只怕比郑先生还倔着些!说起来人都不信,就
那么个名字,我问了十几年,至今还都没问出来呢。”

  “名字?”

  “是呵,我与师父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居然会不晓得他的名字,你说可好笑
不好笑?”

  清风一愣,忽而激动起来,拍手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

  “我知道!”清风直点着头儿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师父在很多年前,
必定是个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被朝廷画影图形,所以才会这样隐姓埋名。也所
以呢,你想要知道他的名字,也容易得很,我有个表哥就是衙门里的,几时到他
那里翻翻通辑犯的图形,其中必有一个,就是——你别笑!这么着,我们打个赌
吧,你敢不敢让我表哥去见见你师父?”

  路无痕只是笑:“我师父是个文雅人。”

  “文雅人就不会犯案了么?”清风道:“那些江洋大盗,可不见得个个生得
横眉怒目。我在表哥那里见过多少!有些人,你根本想都想不到呢。我记得最清
楚的,一个秀才,看,一个秀才!生得那模样,细长长的眉儿,细长长的眼,鼻
子也细长长的,长脸儿,薄嘴唇,好不文气!那时候我就想,怎么这样的人,也
犯下案子了呢?还是那么大的个案子!”

  “什么案子?”路无痕起了兴趣。

  “烧了学宫!”清风道:“连烧的法子都奇巧,人想不到的,他偏想得出来。
原来趁夜里放了好多个大风筝,每个风筝底下挂着一小罐油,都飞到学宫上面,
怎么着一抖绳子,就高高洒下来。那样深夜,只怕里面住着的人,睡得迷迷糊糊,
还以为是天上下雨呢!后来,就落下一根火炭,那火势,救都来不及,把学官跟
他老婆一起烧死了。”

  “他老婆?”

  “是呵,就是他老婆跟学官好了,要不然他为什么烧!你还想不出来,烧完
以后,他又干了什么?”

  “什么?”

  “他又回家,杀掉他儿子,才五岁!然后跑了——到现在也没抓到呵,这都
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路无痕倒抽一口凉气。又听清风道:“那时我还问表哥,就算他老婆不好,
怎么要杀儿子?连我表哥都胡涂,想来想去,说,莫不是他生的?后来衙门里来
往,恰巧碰见那地方办这案子的人,说那孩子跟秀才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
那么,真就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了——看,这就是文雅人干出来的事——我到
现在还记得那双眼睛,秀灵灵的,又像是发愁,又像是……老那么看着你,里面
不知装着多少事……”

  “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姓钱,”清风忽然道:“你师父姓什么?”

  路无痕定定神,跛着腿把医书又都插回去:“管他姓什么呢,总之不会姓钱
就是了。”

  “那可不一定,你师父多大年纪?”

  “快六十了。”

  清风释然:“那就不是。那人做案时也才二十来岁,如今应该是三十多……
但也有可能,伍子胥一夜白……”正指手划脚,划到一半,手臂忽然痉挛,一下
子僵在空中。

  路无痕笑道:“伍子胥一夜怎么了?一夜被人点住了穴,收不回胳膊来?叫
我声好哥哥,就饶了你。”

  清风用力去推那只胳膊,却哪里动得了分毫。嘻嘻一笑,正要依言求饶,忽
又想起什么来,却把胳膊伸到郑不健面前:“先生!”

  郑不健一路上都懒怠言声,如今也只是一抬手,往上扳开轮椅扶手。那扶手
原来是空心的,这一扳开,露出底下一个长长的柳木扁盒。打开盒子,内里平整
铺着大红丝绒衬垫,垫子上银光闪闪,别满了一整排形式各异的银针,短的可有
寸许,长的竟有一尺。眼看他从中挑了一支短的,约一寸六七分长,在口内含得
温热,叫清风坐在踏凳上,照准他左肩井穴便刺了进去。

  路无痕瞪眼看着,便见随着银针的捻动、深入,那只胳膊渐渐松软,终于放
落下来。略顿片刻,郑不健徐徐收针。清风在车厢内活动几下胳膊,只觉关节灵
动自如,还有一股热气从肩井穴直达指尖,贯满整条胳膊,好不舒畅。一时得意
之极,向路无痕道:“怎么样?我家先生本事还不错吧?”

  路无痕连连点头,正找不出赞美辞儿,车厢前壁“通通”两响,却是驾车的
老七在外面用鞭柄直捅,边捅边问:“什么?点穴也能解?”

  车厢里无限幽怨地叹了口气:“是——呵!”

  年轻人总是容易相处,况又在人地生疏的旅途,不要一两天,三人早打得一
团火热。老七被两个小的追喊为“七哥”、“七哥哥”不提,连路无痕,也变成
了“路兄弟”、“路大哥”,就只有郑不健食古不化,在这样欢快的青春气息中,
依旧整天价平板个脸,也不知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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