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无痕一怔,却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见他不说,又不好问的,马车便于
一片静默中进了城,一路驰往碧霄楼。
那楼坐落在市中心西街路口,高达三层,硬歇山顶,飞檐翘角,碧瓦红椽,
雕花门窗都用桐油涂得清亮,雨天的暮色里,依旧十分晃眼,此时早自一楼前檐
拐往长街,张起长长一道油碧色遮雨篷。马车自篷下直驶到大门前停稳,早有外
面侍侯着的南宫世家家人,上前揭开车帘。
仿佛是有一种奇异的魔力,随着这一揭,忽地就泄漏出来,刹那之间,控制
了全楼。那碧霄楼上下三层,本来已经盛设灯烛,坐满了应召而来的江湖豪杰—
—江湖汉子们,也不必说,闹腾得直如油锅起火,这时节,忽然就静了。静得可
以听见周围烛火轻轻摇曳的声音。众人屏住气息,便见那两扇大敞的楠木门中,
一片颜色宛如天光云影,纯净得近乎不祥,时光般注定了不可挽留,便并紧了指,
握紧了拳,依旧难阻难扼,只能任其从指缝间,丝丝流逝。
南宫情穿一袭素绫起暗花的袍子,系着同色丝绦,只从佩玉上透出一点古褐,
呼应着腰间松纹古剑,将白色的佻脱轻浮压得纹丝不见,徐徐走入。
底楼的人一时鸦雀无声,都立将起来。这里坐的,尽是南宫世家治下人物,
乐清本地的武林人物倒不多,那情形,跟西江十七刀都差不远,由于南宫情在此
隐居,这才特意不远千里,迢迢而来,哪怕是见不到,多少是个参拜的意思。五
年之中,这浙、闽、两广境内,正是此等人物你来我往,不知换了多少辈,才带
得乐清经济腾腾而上,旅店也好,百货也好,无不生意兴隆。可笑乡民们稀里糊
涂,却把这一笔帐,统统算在四太子头上——说一句闲话,倒是也没算错。
既是这等心情,此时见到隐居五年的牧主——那美仑美奂的烟雨流花不象武
功,倒更象是一种不朽的神话,五年中光彩烁烁,罩在这位四大世家有史以来最
年轻的家主身上,如今一旦神龙见首,众人的那种激动,也不用提。其实都不象
是自己起立,倒象是提线木偶,在那看不见的半空中,被一只大手猛可里一拽,
揪着大家的后领口,一把提将起来,连个板凳响都没听见。
南宫情双手一按,示意安坐,自带着路无痕,径上二楼。那二楼的情形,也
是一样。到了三楼,这楼上会集的,才是这次晚宴中最具份量的人物,九例单刀
案的案中家属。见他们转上楼梯,西江十六刀三人先一步站起,余下众人天南海
北,却没有东南武林对于牧主的特有崇拜,只是礼节相关,慢了一步,这才从座
位边纷纷起立。
路无痕跟在南宫情背后,一眼望去,便见这一层的布局却与底下不同。整楼
上被楼梯一隔,平整分成两半。东边已经坐满群雄,而西边又是两半,朝南十数
张方桌,早坐满了人,北头偌大一片空地上,靠北围着一幅松鹤延年三折围屏,
却只放着三张单人食案。一张坐北朝南,自然是南宫情的主位。另两张斜侧里摆
在两下。再底下还有几个锦墩。
正看之间,耳边一声雷鸣,原来这一楼层的江湖人士,先前已推出陇西金刀
王什的师叔霍起厚作为代表,这时便由他打头向南宫情见礼:“在下霍起厚等,
参见南宫牧主!”
“大家一路风尘辛苦,”南宫情两下里一扫,早跟满楼豪杰打个照面:“情
四忝为地主,今日聊备水酒,仓促屈致大家,菲薄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岂敢!”三楼上同声谦逊,到底人多说话不便,最后还是霍起厚代为答道
:“在下等今日却来得巧了,四公子五年一开关,那是江湖上何等的幸事!原该
大家一起出力,以兹庆贺,今日颠倒搅扰,甚觉惭愧。”
两下里客气已毕,南宫情到座,将路无痕往下首朝东那张案上一让。路无痕
看那案上除了一个尺许高的烛台,一无遮挡,也只得坐了,一时只觉着满楼里千
丝万缕,数不清的眼光只是射在他脸上。低头看看那案上菜肴餐具,倒是精致,
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总算南宫怡跟脚到了,一路招呼着坐回座位,恰是在他
对面,挡住半边视线,这才多少安心了些。
南宫情却顾不得他这般杂碎心事,一落座,自管端起面前盛满酒的青花高足
酒杯,一口干了,向众人一照杯底:“先干为敬。”
群雄那里,江湖汉子大多善饮,一律是大一号的圈足杯,见南宫情先已干了,
哪里还来计较杯盏大小,也都忙乱着一饮而尽。南宫情也不管他们,由小厮倒上
酒,转眼干了三杯,才道:“情四量浅,不胜酒力,这三杯是个意思,大家从此
不必拘束,只管尽兴,”说着朝南宫怡一瞅:“你便帮我劝劝大家,总要兴浓意
尽,不醉无归。”
南宫怡得不的这一声,立即长身而起,笑道:“要行酒还不容易?历来有酒
无歌不尽欢,大家这向来都忒辛苦了,权当是散个闷吧。”一壁说,一壁就“啪
啪”拍了两掌。
只见楼上一间阁儿里,那阁门便吱呀一声开了,走出四个娇娇娆娆的姑娘来。
都是半门子里唱的,个个搽抹得油头粉面,带着香风习习,捧着琵琶筝管,迈着
小碎步儿,先往四方席上行礼,这才走到锦墩上坐下。便有一个领头的道:“不
知爷们要听什么?”
南宫怡便先问霍起厚:“霍前辈点一个吧?”
霍起厚四面看看,却是有些为难。要说此来并不为歌舞欢娱,酒宴刚开,立
刻就说正事,倒显得自己这边量浅存不住事。况且凶手既已到了,便多呆一会,
飞也飞不掉。再说既是酒宴,原少不了轻歌曼舞,更何况楼底下丝弦隐然,已经
唱将起来。稍一权衡,只得道:“在下哪里敢僭四公子?况且是北人,也不熟悉
这边的时调。”
南宫怡便又让南宫情。南宫情身份在此,并不客气,随点了《琵琶记》里下
半套[梁州序]‘向晚来雨过南轩’。几个唱的便一个弹琵琶,一个弹筝,一个
吹箫,一个打着檀板,顿起喉音:“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渐轻雷
隐隐,雨收云散。但闻得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兰汤初浴罢,晚妆
残,深院黄昏懒去眠。(合)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槛排佳宴。清世界,能
有几人见?”
这曲子倒是当景,几个姑娘又是乐清城里有数的乐户人家,一时弹唱起来,
飞珠溅玉,绕梁裂石。只是曲调曲词都未免元音大雅,不太对这些江湖汉子们的
胃口。这实在也是无可如何的事,南宫怡见要冷场,一时只得满楼乱转,找人拼
酒,好容易挨到后半段:“清霄思爽然,好凉天。瑶台月下清虚殿。神仙眷,开
玳筵,重欢宴。任教玉漏催银箭,水晶宫里把笙歌按。(合)只恐西风又惊秋,
不觉暗中流年换。
[尾声]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阑,拼取欢娱歌笑喧。“
便忙替霍起厚代点了个时下流行的[挂枝儿],只听姑娘们唱道:“娇滴滴
玉人儿,我十分在意,恨不得一碗水吞你在肚里。
日日想,日日捱,终须不济。
大着胆,上前亲个嘴,谢天谢地,她也不推辞。
早知你不推辞也,何待今日方如此。“
这才将气氛搞得十分活跃。群雄虽然一肚肠心事,到底是玩刀耍剑的粗卤人,
几杯酒下肚,或者胡吹乱侃,或者猜拳行令,几个月来绷成弦也似的神经,也就
松弛下来。这是楼上,那底下两层既无家人陷入单刀案,又没有本家牧主戳在眼
前,一样有南宫世家的子弟来往照应,粉头弹唱侑酒,自然玩得更是尽兴。
南宫情见众人渐渐活动开来,也便离了席,自提把执壶,掇着酒杯,走到围
屏背后,倚着窗,品玩夜色。这下丢得路无痕一个在座上,自然也坐不住,捱不
得一刻,跟脚儿过来。却见南宫情倒了杯酒,却又不饮,手腕微侧,把一杯酒倾
在半空,穿过三层楼的灯影,落到地下去了。
“这又在做什么?”路无痕对于南宫情,说不上来却有些怵,难得大着胆子
问了声。
南宫情见他过来,微微一哂:“祭奠一位故人罢了。说来说去,其实也还是
那句话,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正说着,身后脚步声响,有几个人走过来。路无痕回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原来竟是在大龙湫时,被他当作从水里跳出来的虾兵蟹将,胡斗过一阵子的西江
十六刀三兄弟。如今倒是知道了,那身材魁梧的是老二关飞虎,小个子是老三韦
祖秋,老四吴枫则是个矮胖子,此时想是为了费余的缘故,一起走近来。
路无痕下意识往南宫情身后一缩。那三人走上前,都横了他一眼,却毕恭毕
敬朝南宫情行礼。南宫情挥手答了半礼:“费大侠正在疗伤,你们不必担心。有
道是生死由命,到这份上,只好看开些。如今他神智不清,就去看他一两眼,一
来他不知道,于事无补;二来也徒增伤感。”
关飞虎躬身道:“这个九公子已经嘱咐过了。九公子还说……”说到这里却
有些迟疑,又看一眼路无痕,才道:“九公子还说,是四公子交待下来,这事原
是个误会。”
南宫情微一点头:“这个是我说的。”
“可是,当日在大龙湫,这人刺疯费大哥,我们都是亲眼所见。”
“有时候亲眼所见,也保不定就不是误会。”
三个人面面相觑。半晌,还是关飞虎道:“那么还请四公子指示,不知是误
会在哪里?”
南宫情却不说话,只握着那执壶,往杯里又倒上了酒。那酒映着楼上的烛火,
暖暖地泛着桔色。被他一振腕,往空中一洒,抛出个晶亮的弧线,往下坠落,转
瞬之间,没入楼外的一片黑暗。
“这酒跟你们的不同,是素的,”南宫情口吻中,难得带了淡淡的伤感:
“每年这几天,我都吃素,纪念一位故人。可是除了我自己,这世上,再没人知
道这故人是谁。我素来不是个喜欢解释的。有许多事,其实也解释不得。我原以
为,你们既在我治下,哪怕生老病死,都担着我一份责任,我说了是误会,这就
已经够了。”
关飞虎三人都是默然。良久,一躬身,静悄悄退下去了。南宫情信手又倒杯
酒,泼出窗外,这才一手执了酒壶酒杯,一手将路无痕一携:“跟我来。”
两人回到席中,南宫情双手轻拍,“啪啪”两声轻响,那楼上本来一团闹腾,
刹时间冰消雪融,便重又归于一片清静。眼看离桌行酒的人流又都重新归座,南
宫情微微一笑:“大家酒够了没有?”
群雄看这架势,立马就要上演正戏,几个唱的也趁时行礼退下,哪还有什么
好噜苏的?纷纷嚷道:“够了,够了!”
“就是不够,正事也得先说了。再过一晌,只好说与风听,”南宫情微笑道
:“在下知道大家此来,都是因为数日前,这位路无痕路少侠,与西江十七刀四
兄弟在大龙湫发生的一场误会。既然是个误会,也就不必再提。今日请大家来,
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群雄一起愕然。谁也不想这个所谓“误会”,竟能够这样就算揭将过去。只
是俗话说得好,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软,一场宴席吃到现在,也算是气氛热烈,
此时要想抗颜力争,未免一时抹不开面子。但要不争,此来目的又是什么?底下
便有人咕咕哝哝:“误会?西江十七刀亲眼所见,怎么会是误会?”
关飞虎三兄弟便一起站将起来,四方一揖:“诸位好汉也都知道,数日前大
龙湫一役,确是在下三人亲身所历。虽然如此,世事总有万一。在下等自忖武功、
见识皆不如人,既然四公子认为这只是一场误会,关某三人,是没有一丝半毫的
意见,看来前日确实不过只是一场误会而已。”
群雄更是哗然。只是哗然归哗然,连正主儿都认了,他们这些人,自然更没
有道理强作张主。各桌上只是窃窃私语,只听南宫情又道:“江湖上不幸出了这
样异事,不独大家陷在案中,身心焦灼,便是我们做牧主的,魂梦何安?大家这
几个月都在扬州,东方牧主的奔忙,是早已清楚的了。其余两地,西门、北宫两
位牧主,也都千头万绪,无不忙于四处查察。就只有在下,一直僻处山中,不问
世事,却是惭愧得很。”
楼上众人见他说得实诚,倒也罢了。霍起厚道:“四公子安心。这案子由北
而南,直到西江费老大,南宫世家治下,也才只是一例而已。四公子此时出山,
其实也并不迟。”
“迟不迟自有公论,”南宫情摇头道:“只是在下纵然出山,此时所能找到
的线索,也绝不会多于其他三位牧主的所得。而要再等着案子一个个发出来,一
来未免伤亡大些;二来总是挨打受气,并且与事无补。所以我们几个合计一下,
却想出了个馊主意。”
群雄凝神听着,只见南宫怡站在一边,向底下一招手,便有三个小厮从楼梯
口上来,一人手里抱着老大的个木箱,走到锦墩前面放下。三个木箱都是红漆描
金,大观上并无不同,只是锁链搭扣各有变化。一个油着青漆,一条青龙圈成一
团,那锁却是个高翘的青龙头;一个是下山白虎,就把虎头作了锁;最后一个却
是黑色的,搭扣是蛇,锁着个长寿龟。
小厮们放下箱子,南宫怡便拿钥匙开了锁,掀开箱盖。那箱子却是空的,大
大开着,里面何曾有什么来?看得群雄一头雾水。南宫情微微一笑:“我们几个
一场合计,便出来这么个馊主意。既然这案子只是针对单刀,那么,莫如大家都
不用单刀,这江湖上,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单刀案了。”
一言既出,真是四座惊骇。群雄一时面面相觑,原只想“馊主意”云云,不
过自谦之辞,哪料果然竟是如此这般馊不可言。虽然说,只要放弃单刀,就不会
再有单刀案——难道不会再有什么单剑案?大家于是统统再不使剑。如此不多几
下,江湖上的所有好汉,也就该全体赤手空拳了。或者跟着就是空拳案,难不成
还把两只空拳头,活生生剁将下来?
南宫情却是面不改色:“要是大家同意,这里现有三只箱子,便请用单刀的
朋友解下兵器,放入自家牧主的箱子内。在单刀案未破之前,这些兵器暂由我们
保管,等事完后,自然一一发还,完璧归赵。”
楼上一时掉根针,都听得清楚。须知一般江湖规矩,最重兵刃,有道是“刀
在人在,刀亡人亡”,就是面临最致命的危险,又岂能先把兵器就给卸了?然而
看这回南宫情初一出山,第一桩事,先就推出这个匪夷所思的解刀令,却又显得
深思熟虑。想来若没有几分把握,又焉会如此孟浪行事?
楼上人尽管犹豫着,那楼底下的声音却大了。原来南宫世家的子弟们抬着木
箱,自一楼转圈走过,那些武林人士便逐一解下单刀,放入箱内。论起单刀,却
是江湖上最普及的兵器,须臾,便装满了五大箱,被小厮们抬着,扛上楼来,在
锦墩前一一摆列。南宫怡一一点视完毕,亲自上了锁——那锁又不同,南宫世家
的标记却是一只展翼朱雀——收起钥匙。
南宫情看着,却朝霍起厚道:“霍前辈,这里以你资望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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