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山有如桂林之“七星岩”,拔地而起,天下第一泉之“玉泉”,就在西边山麓下。
玉泉水极为清冽甘醇,且冰冷贬骨,此泉宽三尺许,深丈余,流水积至“静明园”之“裂帛湖”,越垣墙流至万寿山之“昆明湖”,经“昆明湖”而分流至西水关,进是城则流入三海太液池、什刹海,绕皇城一周后,出“金水桥”,达“正阳门”而泄入“大通河”。
玉泉山周围筑有碧瓦红垣,昔金章宗在此建有行宫,经明清两代陆续加以经营,到康熙十九年大加兴建,才建了一座“澄心园”,卅一年,改称“静明园”,是内务府所管之三山五园之一,列为内宫禁地。其实,玉泉山在康熙,以及后来的雍王年间曾数度在此阅武,又是皇室之小型猎场,其大围场则在热河,所以玉泉山松林最为茂密,尤胜于万寿山和西山。
今夜,就在这座“静明园”内,“裂帛湖”西的“虚受堂”前,摆着一付几椅,都是朱红枣木嵌白玉石,椅子上还有一个大红彩绣八宝的锦垫,茶几上,则是一套细瓷杯壶,还有四碟精美点心。
就在这付几椅之前,面对着“裂帛湖”,负手站着一个黄衣老人。
老人身材颀长,年纪约在六十上下,龙眉凤目,雍容华贵,不怒而威。
他,就望着那清澈剔透,寒意侵人的一泓湖水静立着,一动不动。
老人静立,身周的夜色、景物,似乎也随之凝住,静得听不见一点声息,即便有声,那声也在满山的松树之间。就在这几乎万籁俱寂的当儿,一个清晰,但其声不大的话声,划破了“裂帛湖”旁,老人身周的这份安逸、宁静:“江湖草民,夜来求见!”
话声居然来自湖心。
黄衣老人忙抬眼,他一眼就看见了,就在湖中那“芙蓉暗礁”之上,挺立着一个颀长的白色人影,衣袂微飘,手里似乎还提着一把长剑。
不是因为人影出现,而是因为这宁静的当儿,话声传送远近,黄衣老人刚一怔,“裂帛湖”旁,以及老人身边,已掠来了十几廿个人影,清一色的大内侍卫。
“什么人敢大胆夜间‘静明园’禁地,惊扰圣驾!”
“一定是贝勒爷派人送信,晓喻提防的那个!”
说归说,嚷归嚷,但却没一个人向着湖心的“芙蓉暗礁”腾掠过去,无他,尽管大内侍卫身手一流,却还没把握足不沾水,不借力,能一惊跃到湖心去。
黄衣老人很快的定过了神,恢复了他那泰然安详,微一抬手,廿名大内侍卫立即躬身噤声,然后,他向着白影发话:“既称江湖人,必是江湖豪雄,江湖豪雄不该没个名字?”
白影道:“草民郭怀。”
黄衣老人微一怔,轻“哦”出声:“原来你就是那个海威堂的郭怀?”
郭怀道:“正是草民。”
黄衣老人道:“你有什么事,夜来欲闯大内于前,又跑到玉泉‘静明园’来见我?”
郭怀道:“草民自有万不得已之大事,否则不敢甘冒大不题前来惊扰。”
黄衣老人道:“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远远站在湖心水中间,不到岸上近前来?”
郭怀道:“就是为岸上那些位御前带对的大内侍卫。”
黄衣老人道:“你敢于不惜面对我帝都铁骑,阻我漕运,难道会怕这些个大内侍卫?”
郭怀道:“草民要是怕,也就不来了,草民此来,绝无恶意,是不愿因他们的误会逼得草民出手。”黄衣老人微点头:“既有不惜面对帝都铁骑之胆,我想你也不会把我这几个侍卫放在眼里,我也正想看看你,你只管近前来,我不让他们动手就是。”
君无戏言,更不会有诈,这句话绝对可信。
郭怀一声:“草民感谢!”
他自称草民,也尊黄衣老人为君,但显然他却不愿过于恭顺,过份谦卑。
人随声起,直上夜空,排波长虹似的一掠,话声落,他人也同时落在岸边黄衣人的身前了。黄衣老人为之动容,脱口一声:“好高绝的轻功!”
计名大内侍卫全都手抚刀柄,四十道目光紧盯着郭怀,一名大内侍卫沉喝道:“把剑放下!”黄衣老人抬了手:“轻功如此高绝,其他可想而知,对他来说,带不带剑都一样。”
郭怀像没看见,向着黄衣老人微微欠身:“谢谢夸奖!”
那名大内侍卫再次沉喝道:“大胆,见了圣驾.敢不跪拜?”
黄衣老人一双凤目盯着郭怀,似乎在等着看他怎么做。
而,郭怀,刚才是视若无睹,现在也听若无闻。
那名大内侍卫暴喝:“找死!”
暴喝声中,他闪身欲动。
黄衣老人适时抬了手:“我答应过他,不让你们动手。”
那名大内侍卫忙收势躬身:“喳!”
黄衣老人凝目望郭怀:“普天之下,除了神力威侯,见君不行跪拜礼的,你是第一个。”
郭怀道:“江湖草民,不懂这一套礼法,还请谅有!”
黄衣老人微一笑:“好在我这个皇上也不太讲究这一套,尤其不跟江湖上的豪雄讲究。”
不知道他是真宽厚,还是自找台阶。
郭怀没说话。
黄衣老人打量他,从头到脚,然后微点头:“主海威堂,领袖天津船帮跟通记钱庄,我以为你必然是身高大余,膀三停,腰十围,巨灵也似个威猛壮汉,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个超拔不群的俊逸人物,把‘威武神勇玉贝勒’傅玉翎都比下去了。”
提起玉贝勒,郭怀心里不由的一阵刺痛,但他还是欠了欠身:“谢谢您的夸奖片黄衣老人道:“到底听见你一声‘您’了——”
话锋微顿,接道:“玉贝勒刚派人传话这儿的侍卫们加强戒备,你就到了‘静明园’,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是不是已经进过宫了?”
郭怀道:“草民并没有进宫,王贝勒跟胡姑娘今天大喜,草民不愿过于让他们伉俪为难。”黄衣老人一点头:“对,洞房花烛小登科,过于惊扰他们,那大煞风景,那么,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郭怀道:“还请允准草民不做回话。”
黄在老人一笑点头:“可以,我不强你所难——”
一顿,接道:“看见了你,我想起前不久你阻碍漕运的事,你要知道,从没人敢——”
郭怀截口道:“草民知道,草民更知道,您大度宽容。”
黄衣老人笑了,笑得很高兴,深深的看了郭怀一眼:“你很会说话,其实你说的是实情,那还真是我曲意宽容,要不然,我绝不信堂堂朝廷对付不了你一个江湖组织,可是我想到,那么一来,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江湖人也总是我的百姓,再则,我也有点欣赏你的胆量,所以我一直想看看你。”
郭怀道:“今夜,草民来见您了。”
黄衣老人道:“可是那并不是因为你知道我想看你,而是因为你另有别的事,其实,也一样,总算让我看到你了。你要见我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郭怀道:“还请您先屏退左右。”
黄衣老人微一怔:“你有什么事,他们不能听的?”
郭怀道:“草民这是为您着想。”
黄衣老人又一怔:“怎么说?是为我?”
“是的。”
黄衣老人讶异凝目:“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
郭怀道:“至少有一点您应该想得到,若是草民有恶意歹念,长剑早已出鞘刃血,敢说凭眼下这些大内侍卫,还阻挡不了。”
黄衣老人深深一眼:“我已经见过你的轻功身法了,愿意不愿意再让我看看你的剑术?”
显然,他多少还存点怀疑。
郭怀他双眉微扬欠了身:“草民敢不敬遵!”
话落,腾起,身已离地,长剑出鞘,微弱的月光下,只在一道寒光拖着一条白影,直射“裂帛湖”心,只见那“芙蓉暗礁”上微微一顿,随即又掉转方向射了回来,落在原地,来去疾若奔电,不过一转瞬间。影定人现,郭怀凝立不动,剑尖上挑着一朵大红芙蓉花,旋见他剑尖微颤,那朵芙蓉花倏然粉碎飘落,落地成一片花屑,紧接着,寒光一闪,长剑已入了鞘。
廿名大内侍卫看呆了,他们个个一流高手太行家,焉能看不出这一手剑术的造诣?显然已到了身剑合一,御剑飞行境界。
皇室人人习武,黄农老人也不等闲,脱口道:“简直矫若游龙,玉龙,一条无玷玉龙,简直就是当世第一人。”郭怀泰然欠身:“谢谢您的夸奖。”
黄衣老人抬了手:“你们可以退了。”
廿名大内侍卫如大梦初醒,倏然定过了神,霍然而惊,那名大内侍卫上前半步,刚要说话。
黄衣老人道:“你们在这儿有用么?”
那名大内侍卫倏然闭上了嘴,一句话没说,带着另十几名大内侍卫曲膝一礼,然后低头哈腰退走了。黄农老人看了郭怀左膀上殷红一片的血迹一眼:“凭你的修为,已经没人伤得了你了,你这伤是怎么来的?”郭怀心里又一阵刺痛,脸上却是一点也没带出来,他道:
“草民伤在了傅夫人胡姑娘剑下。”黄衣老人道:“我知道胡凤楼是个奇女于,文武双修,堪称红粉班中博士,娥眉队里状元,但是我不信她能伤得了你。”
郭怀道:“事实上,草民确是伤在那位傅夫人胡姑娘剑下。”
黄衣老人深深一眼:“一定有原因,你很为别人想,是不是?”
郭怀道:“草民不敢那么说,更不敢承认。”
黄衣老人又深深两眼,微微点头:“我说过不强你所难的,说你的来意吧!”
郭怀双眉微扬,两眼闪过奇光:“草民来找您要一个人。”
黄衣老人一怔:“怎么说,你是来——你要找我要什么人?我身边又有谁——”
郭怀截口道:“请您先听草民叙述一段往事。”
黄衣老人道:“你说!”
郭怀道:“廿年前,一对夫妇带着襁褓中的孩子乘船途经南海,一家三口请了一位镖师随行护卫。半途碰到一位当朝权贵,见妇人美色惊为天人,当即抢夺了那位妇人,杀了她的丈夫,那位妇人唯恐孩子受害,乃忍痛将她唯一的骨肉由暗中投入海中飘浮,但求苍天垂怜,有他船经过,救起她的孩子,保全一条小命,为夫家留后。那个镖师在威迫利诱之下竟呼若寒蝉,或许真蒙苍天垂怜,或许那婴儿命大,随波飘流,未丧鱼腹。在肌肤泛裂,奄奄一息时被人救起,他的命是保住了,但是廿年后的今天,他不但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甚至连自己该姓什么都不知道——”黄衣老人静听之余,脸色连变,郭怀话说到这儿,他忍不住惊怒道:“有这种事——”
郭怀道:“草民带有那妇人塞在婴儿身上的血书,请您过目。”
他微一抬手,手里多了一方折叠着的血书,白绫一块,血迹斑斑。
黄衣老人急接过,展开看了看,猛抬眼:“为什么只写被害经过,连任何一个人的姓名都没提?”郭怀道:“依草民推测,应该是情况急迫,来不及。”
黄衣老人道:“我明白了,你为这件事见我,是要我为他一家三口伸冤报仇?”
郭怀道:“不,仇无须报,冤也不必伸,让那害得人家破人亡之人永受良心之谴责,应该是世间最重的惩罚,草民所以要见您,只是为向您要那位廿年前的妇人。”
黄衣老人猛一怔:“怎么说,你来见我,是为跟我要----”
郭怀道:“草民已经查明,廿年前的缥师,就是如今京里威远缥局的总镖头韩振天,也就是那位傅夫人胡凤楼姑娘的义父。廿年前的那位权贵,也就是如今的和硕康亲王,康亲王亲口告诉草民,廿年前,他把那妇人带进京后,就献进了大内。”
黄衣老人神情猛震:“韩振天,康亲王,有这种事,那你跟那位妇人——”
郭怀道:“草民就是那命大未死的婴儿,那位妇人就是草民的生之母。”
黄衣老人脱口惊呼,惊声道:“原来你就是——”
脸色忽一变,接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要害死康亲王的女儿小蓉——”
郭怀道:“草民并没有害任何人,倘若草民有报仇雪恨之心,韩振天、康亲王早已伏尸剑下。三格格容我,视草民为朋友,对草民诸多援手,草民对她只有感激,她的死,以及康亲王为什么诬指草民,只有康亲王一个人清楚,草民不愿多做辩白。”
黄衣老人道:“对,这倒是,你既不愿伸冤,又不愿报仇,康亲王跟韩振天两个人如今也都好好的,可谓宅心仁厚,极为难得,又怎么会去害死小蓉?我明白他为什么还指你了,他是想反咬你一口,假朝廷,藉王法把你——”话锋一顿,忽然激怒接道:“我不知道便罢,如今既然知道了,你不愿报仇,不愿伸冤,那是你宅心仁厚,可是我身为皇上又岂能不闻不问,我这就下旨‘宗人府’——”
郭怀道:“您请等一等。”
黄衣老人道:“怎么,你——”
郭怀道:“韩振天屈服于威迫利诱,那是人之常情,世间真能不屈服于威迫利诱的有几人?康亲王仗权势而胡作非为,草管人命,那也是由于您的纵容——”
“你这怎么说?你——”
“容他所献妇人于前,任他贪赃十余万两白银于后,难道这不是纵容?您已经纵容了他计年,倘若今日论法施罚,您又何以自处?”
黄衣老人脸色大变,几次张口,却欲言又止,终于默然,他默然的将血书递还给郭怀,低了一下头,然后才抬起头说了话:“廿年前,我年轻,我——不管怎么说,我会补偿你—
—现在我也明白你为什么要我屏退左右了,尽管这对历朝的皇上来说,不算什么,也不怕什么,我还是要谢谢你----”
这些话,在一个寻常人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是出自一个九五之尊的皇上之口,那就太以难能可贵了。郭怀道:“草民别无所求,只求能将家母接回去。”
黄衣老人道:“可是事隔廿年,他们暗地里献女子进宫的事又常有,我实在记不得康亲王廿年前献进宫的,是哪一个了!”
别人家破人亡,一家人的性命,一个妇人的名节,到了他那儿,他竟事过就忘,全没当回事儿,这就是帝王,这就是皇上啊!
郭怀双眉陡扬,两眼立现凛人奇光,但是突然,他猛吸一口气,神色恢复如常,两眼中那凛人的奇光也隐敛得无影无踪,他缓缓说道:“宫里这么多人,您一定也.不乏心腹近侍,总会有人记得,总会有人知道。”黄衣老人突然转身扬声:“来人!”
恭应声中,一名大内侍卫如飞掠到,几步外打下千去。
只听黄衣老人道:“传刘宝山。”
那名大内侍卫恭应声中又如飞而去。
黄衣老人回过脸道:“刘宝山是清宫总管太监,他应该记得。”
郭怀没接话,尽管他威态已敛,但是心里总还有着悲痛与愤慨。
那位妇人是他的生身之母,自己的生身之母,有着这么一种遭遇,这么一种身受,哪怕是再仁厚再能行忠恕之道的人,谁又能不悲痛,不愤慨?
黄衣老人看了看郭怀,也没说话,虽然也没说话,但是他的目光之中,已无可掩饰的流露着不安。他没说话,他不必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以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仅在目光中流露出不安,已经是很够,很难得了。
没多大工夫,一阵急促步履声传了过来,随着这阵急促步履声,一名中年太监匆匆来到,抢步打下千去:“奴才叩见!”
黄衣老人道:“起来回话。”
那中年太监恭应一声站了起来,退立三步哈腰垂手。
黄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