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还她,隔日,她言及其他时突然跟我说,年龄真的不饶人了,在录像上看自己的动作没有了往日的质感,以后不能再做示范了。心里一阵酸,她有她的倔强,从不服输,喜欢欣赏困难的克服,但她信服现实,对自己是心知肚明的,有股“壮士身尤在,只惜近暮年”的悲凉。我无话,默默陪她走。想让她放下工作多睡会儿,话到嘴边又吞下去,她像轨道上的火车,停不下来的。
慵懒别样的舞之榭:宿舍楼
宿舍楼对我们年轻的身体而言,是自由和松弛的寄居蟹壳。不用再左顾右盼于练功房里的舞姿和队形,一种完全的懈怠和无所谓,随着下课铃响起后接踵而来的各种节奏的拖鞋趿拉着地的声响而到来。我最津津乐道的是,即使在这最不经意不修饰不顾忌的拖鞋的趿拉中,都弥散出一种可入画境的美,美得那样不经意。人就是这样,总是对别人能完全不在意而惊讶,进而追随。比如恋人,最不在意的一方永远是赢家,因为不在意便是绝对的自信。
我们喜欢“搭靠”在一起
刚进校时,我曾怀疑舞蹈学院的男生女生们前世是块绸缎,他们习惯以各种姿势“搭靠”在某处,没有骨头的坚硬质感,坚硬只属于舞台和教室。
“烦了,找你聊会儿。”
等我从手中的书里回过神来,栎已经从门口闪进来,搬把椅子坐得离我一尺近了。她用娇赧的语气跟我聊晚餐时一次美丽的邂逅,我的眼睛却把脑子叫来打量她的体态:常人的坐态是重心踏实的落在中间,最起码是双脚着地坐下的;她则抓过椅子倒骑上去,一只腿在椅背上随意地打着晃,另一只或许早已支起,180度控于墙上,脑袋倦怠地倚靠在椅背上的那只腿上。说完,她下意识地站起身,也许是觉得坐着不舒展。舞蹈学院的床都在上层,下层是书桌和柜子,她这会儿正倚了床沿儿重新寻找话题,手臂随意地一搭,绝不用一分力气,腰夸张地塌陷下去,不经意间暴露出童子功的软度。说像是绸缎因为怎样搭都透着一种韵味,连打褶的地方在内。栎有着舞院很多女孩的真实和帅气,喜欢谁也许只是一瞬间的颤动。她会投入地给我讲述新东方某某老师上课时丰富的手势和深沉的男中音,眼睛忽闪着期待我同样激情的回应或惊羡;她会给有点感觉的男生(或者男人)统统起上外号,好在他们打来电话或迎面走来时,用这暗号向闺中密友传送会心的一笑。宿舍楼里有这许多的精彩,同时有从下午开始蔓延开来的深深的疲倦。偶尔有外校的好友来,总会奇怪于舞院的学生怎么会如此疲倦,疲倦得跟舞台上的英姿飒爽没有一点联系。但这倦怠又不像林家妹妹的病态,没有太多的孱弱,更多的是松弛,完全的放松,似乎把自己就这样信任地交托给周遭的环境,不必像永远没有安全感的鸟儿一样睁着一只眼睡觉。
我总在想,古人常说的“天人合一”或是“以天为盖地为席”,只有在这种身心兼备的松弛中才能获得;现代人有着太多的警惕和不安,痉挛似的紧张;舞者们的身体也许会让他们觉得无限舒适和艳羡。我曾在学校旁的美发店里观察过来洗头的人,洗头要平躺在一个黑色的躺椅上,任凭头发被凹陷下去的池子里的热水冲洗。常人也会闭目养神,很惬意的样子,但微微梗着的脖子上条条青筋仍不安分地凸现出来,似乎有意揭穿主人的谎。而舞蹈学院的学生们多会睡着,或是充分享受洗头小姐双手的呵护,像这头颅暂时属于她一样,随着她的双手左右摇晃,脖颈上只有柔滑和细顺的皮肤。
我身体的缺憾
从走进舞院的第一天起,我开始发现自己身体的缺憾,原来从不觉得,直到遭遇了舞蹈对身体近乎完美的苛刻要求。
在这里,这些上帝的宠儿们对于自己的身体是极在意又极不在意的。
在意是很敏感于身体每一处的伤痛或变化,皮肤是自己最美的孩子,为了它是可以随时投入金钱的。
不在意是她们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路上的行人为了遮挡身体某种缺陷的修饰,比如小腿不纤细的女性从不穿及膝裙,臀部太突出的女士不穿过紧的裤子,腿不够修长的女孩总穿高跟鞋加长裤,手臂太粗的女生不喜欢短袖衫……
舞蹈学院的男孩女孩们敏感的心思似乎天生对身体的缺陷缺乏关怀,因为他们生来就穿什么样式什么色彩什么质地都那么得体,是人给衣服增色更多,全然不用衣服遮掩。在宿舍里也是一样,他们可以穿着街边买来的便宜T恤晃来晃去,可以穿很短的仔裤东跑西窜,甚至穿得很少去水房洗漱。一种对自己身体与生俱来的自信,使他们可以在任何日常姿势下,穿并不漂亮的衣服也不会挑剔地在镜中审度自己。
有人说人没有生来的特权,我说有。这特权并不在于能获得多少实在的好处和利益,而在于那具有审美品质的身体,让人看来实在赞叹造物主技艺的精湛,一分一毫不能再增减。也是因为这种特权,他们可以更加自由和松弛,不必在意他人指责自己那一分钟的不美,因为他们生来就怎样都美的。也由于这特权,他们也熬夜,不太担心一丝半点的皱纹或黑眼圈会对美丽带来太多威胁,松弛即美在他们心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于是,你经常会在半夜去洗手间的时候,看见编导系的学生在夜的静寂和走廊墙壁的黄色灯光下彻夜编舞,以自己呼吸的节奏和心灵的震颤为节奏;看见古典舞系的学生在狭窄的过道里一遍遍舞动身上的长袖,雪白的丝质水袖上下翻飞,随身体大幅度摇摆而发出“噗噗”的响声,为夜增添一分倩女幽魂似的神秘。
替同性恋平反的“檄文”
我曾看过一篇替同性恋平反的檄文,横亘古今地举了很多同性相惜的实例和短语,例如“英雄惜英雄”、“江山易得,将才难求”等等,读过很以为然。
人对于他人的欣赏和赞许莫过于两种,一种是陌生的美,与自己有着天壤之别,因距离 而观看,觉得奇特而有趣,男女之间的爱慕应该是这样。另一种是熟悉的美,因为自己也体验着相同的经历和难处,所以看到他人更恰当、更果敢的处理会觉得钦佩和亲切,同性之间的友情应该是这样。在舞蹈学院,我们离力与美的展示好近好近,离身体各部分的运用好近好近,所以就离普通人对身体过分的好奇和禁忌很远很远。
在宿舍里,女孩们乐极了互相开玩笑时的举动可能很夸张,相互搂搂抱抱表示亲昵和友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宛若课堂上相互配合完成舞姿时的身体接触,也夹杂着肌肤对伤痛时好友们怜爱的抚摸和冷敷热敷的记忆,所以我们的友情中类似普通女孩之间的距离和矜持很少,那在我们看来似乎做作和缺乏真诚。我们的友情是每天一起吃饭一起打水一起逛街一起很夸张地笑;一个失恋了另一个可以彻夜不眠地披着大衣穿着睡裤打着喷嚏地陪着;一个在课上扭了脚另一个可以连扶带抱连拉带背地去洗手间去澡堂去医务室;一个要逛街另一个一拍即合地从早到晚从西单到隆福寺从试衣间到款台再到返券处楼上楼下翻飞……所以我们的友情是每时的体贴,是至深的细腻,是默契的觉察,是无需言语的陪伴。跟少男少女的爱恋相比,它更善解人意,更感同身受,更没有隔阂,是我们人生中至真至纯至美至坚的一分体验。
女生们的“迅速变身”
在舞院学习的岁月里,跟女生们养成了“迅速变身”的习惯。下课后从练功房里匆匆奔向宿舍,一件宽大的练功衣懒散地朝身体一侧歪歪斜斜,一条褶皱了的练功裤一长一短地趴在小腿上,一双永远的黑色爵士鞋懈怠地拖在地上,头发被汗水浸湿后乖巧地贴在额上打着瞌睡,手上腿上是不知什么时候在哪里沾上的污垢,风风火火冲出电梯,跟迎面撞见的要去上课的同病相怜的兄弟姐妹撼头寒暄,嘴里还叼着没来得及吃的不知该算晚饭还是午饭的汉堡……但要出门时,特别是晚上下课后去看演出时,我们会用5分钟跑回宿舍,10分钟洗漱停当,再10分钟衣服发胶配饰香水手袋梳子面巾纸一切就绪,就这样得体精致地走出舞蹈学院北门。夸张点的话,旁人根本就看不出此时这般潇洒倜傥和上午在食堂里匆忙打饭的人是如假包换的一个,绝对堪称舞蹈学院芸芸学子们的独门看家绝技之一。这倒真像童话中灰姑娘的水晶鞋,穿上前后判若两人的打扮,但却是一样的率真可爱。
上中学的妹妹总觉得我应该像她头脑中设想的形象——一件鲜明的“舞”字大T恤衫,经常把头发梳成发髻,仿佛这样才有职业舞人的模样。不知该怎样跟她解释事实与她想像完全相反的原因,也许因为这些状态太像上课时的刻板和单调,只有对舞院大门怀着无限崇敬之心的外地学生或晨练的老大妈们才会极为热衷。舞者们喜欢平常人的打扮,似乎从平常的穿着中透露出一丝与众不同的气质和举手投足间肢体的优雅才是真正的体面,才更引来众人的艳羡。就连练功时的衣服,也尽量别出心裁,极有创意:要么里面一件贴身的小吊带衫,外面罩一件开口极大的T恤,刚好让纤细的带子在锁骨间细碎地摩挲;要么把练功衣反穿,套上一条艳丽的减肥裤跳动间发出沙沙的声响;要么故意剪掉上衣的领子长裤的裤腿,或是把灯笼裤的裤扣缩得一高一矮……总之怎么舒服怎么自如怎么让舞姿更飘逸更挥洒就怎么来,很有古人洒丽衣饰的感觉,也有几分希腊人身着的“图尼克”的意思。
除此而外,男生们的标识我没有发言权,女生则多数腰间有一条极细的红绳。新来的学生多会在宿舍和澡堂看见这标志,细心地记下并不多问缘由,思量着大概是量度体重的尺子的功用,自己便也弄来一条系上,算是与大环境更融入的心思。再细心点儿的人就会发现,说是一根极细的红绳,样子花色点缀接口都有不同的处理,透出个人的爱好品性。有的没有任何点缀,干干净净的一根;有的麻花辫儿似的两股扭成,中间一枚磨得晶亮的小铜钱;有的每隔一段就有一个细小的盘花,匀称的分布;还有的其间缀一只玉坠,翠绿色的,亮出丝丝纹理。还有软陶的亮银的心形的管形的椭圆的,架势、花样算是沿袭了几分中国妇女摆弄头发首饰的传统。细想想,一根线样的绳子,自己的胖瘦饥饱了然掌控,倒是一种柔和细致的办法,既见出心思,又不至于害皮肉受苦。
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会突发奇想地特别想看自己大学时各种专业课的录像带。看见影像里的自己就像听录音机里自己的声音一样陌生和不习惯。那时的头发好短,羊尾巴似的每跳一下都抖一下,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发,已经离腰际不远了,现在再跳不会这么不老实地扫肩膀了。那时好像挺瘦,胳膊小腿看得出肌肉轮廓,很紧的样子。现代舞基训课老有地面动作,推地跳起又以各种姿势顺势落地,带子上的舞姿还算轻松,可我看的时候会觉得很疼,体会得到脚趾膝肘落地时的摩擦。我跳现代舞好像比生活中的动作要显得无所谓、很放松 的样子,觉得那感觉很好,手指是有感觉地张开,能看得出拉抻,是老师要求的与尾椎对抗的运力,手越向上,尾椎越要向地下钻,人才会稳。
重心是时刻垂直的,不因为移动或换脚抑或俯身而倒晃。脚背不很平,看起来没有末端的延伸,这跟我的感觉有点偏差,脚腕没有力量舞蹈时是感觉得到的,但看起来还要糟些。胸背的感觉好些,有倾诉的感觉,一展一收很自然;脖子好像有点僵,不像我自己感觉的灵活,向前微微探着,显出突兀。音乐很连贯一气呵成时,既觉得畅快又觉得累,肌肉的记忆中闪现着很催很赶的疲惫,学舞蹈的人只要有节奏感,一般是会在节奏里完成动作的,即使动作很细碎需要二次发力也会尽量坚持,实在赶得慌,会把很小的转换动作很含混地一带而过,音乐的支配感是第一位的。肢体即便想完成每一个细节也会下意识地选择音乐的速度,在最后一拍刚好站起来完成。看录像带的高潮处,会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还在硬撑,肌肉骨骼在疲于奔命,节奏跟大家在一处,但已经有晕车后的无力,攥紧拳头的力气都没有。
突然觉得明白了一种很久以来说不上来的感觉,梦里总梦到赶公共汽车或火车,明明在站上,眼看着别人上车,眼看着车开,脚下像被扯着粘着,无奈地还在追,直到随后撒手放弃的时候。跳到累了的时候真有这种体会,不会停下,脚会惯性地跟随,但已经支配不了。发现录像上自己做错动作脸上是一个笑,不尴尬,真实的反应,脑子还在思考,及时调整跟上。我喜欢自己这错的表情,因为我以为自己生活中的犯错总会把后果想得严重,脑子常常一片空白,任由那错停在面前,空气是禁锢。若都是这错动作的笑,反而应对得更坦荡些。
最烦钥匙的声音
我在宿舍里有件最讨厌的事,就是听见钥匙叮当作响的声音。正躺在床上,刚刚要睡着,刚进入一个不同于日常庸庸碌碌的美境;或是刚刚要醒,想保持最后一分钟很私人的清静,而后便是一天的忙碌。眼睛还没睁开,耳朵被破门而入地撞开,头脑里清楚地反映出那东西的样子: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两排都打了孔,两大排用绳子系在孔里的钥匙随着人走路的步子来回地相互敲打。身体从完全放松中把自己拖回来,等着听那声音最后的落处。这声音在我听来没有海边微风吹拂风铃的优美,简直是刺耳的乱,如果还有那脚步声的突然停住,钥匙继续响,有一支从众多中被挑选出来,插入我的门上,很暴力的一下,像要抢劫,我会想打那人一拳。
阿姨会因为各种理由进来查看一下,虽然是好意,但这样的闯入我是绝对没有领情,只有深深的抵触的。她有时还会带着无辜的表情补充——“原来有人呀”,让我对我和这间屋子的关系产生了很大的疑惑,在床上一动不动,任她检查什么,想用不理会给她回击,好想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在宿舍里最喜欢的事情是晚上上床,等最后一个舍友关灯锁门,所有人开始发出梦中有点沉重的呼吸,我的头脑会在这时很灵光,白天的很多细节倒带似的重现,许多奇异的想法开始往外窜。为了让自己赶紧放开这些想法尽快睡觉,我会很希望自己累,于是侧过身做旁抬腿,脚尖对着脸的方向勾起,90度缓慢均匀地向上抬起,到了体侧的最高点会好酸,臀肌内侧感到用力,再原路放下,反面腿。翻身躺正,脚和前胸两头起,练腹肌的控制,从1数到30,沉重地摊在床上……直做到没有力气,平躺在床上听自己比睡去的人更沉重的喘息。有意想着放松眉毛,结果发现眉头确实是紧张地皱起的;放松嘴唇,嘴唇上纵向的细纹向水平伸张了一下;放松四肢,四肢微微较着劲儿的四肢感觉往床板上沉,像灌进了铅。终于懒得再动一下,这姿势很松很舒服,再感觉不到自己,完全托付给床,睡了。
“楠”
跟楠的结识就在女生公寓四楼的楼道里。
她是我朋友中情感极细腻的一个。体贴,细致,属于那种靠记住别人行为细节和微小习惯打动他人的人。
当时正跟她对着《中国民间舞教材与教法》(她们管这书叫“大系”)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