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舞鞋,踩在浓热的空气里,小腹有点不适应的下坠。横叉趴在硬朗的地板上竟然想要昏昏睡去,但被左手握住不停出汗的手表,告诉我必须坚持。无奈,用收缩关节的方法慢慢站起去做练习前的热身活动。脚踝踏在云彩或者棉花上,柔软得时时要我跌倒,一圈一圈环绕排练场的小跑,立即汗颜。
握住把杆去踢艰难悠荡起的腿,一下下,小腹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整个身体麻而酥软,温柔的湿热不停地攻击自己。“一位”扶把做“蹲”,过度突出的曲线像一个挺着肚子的孕妇,孤零零地站在车水马龙的公路上,等待生产的救兵到来,好有一个彻底的解脱,来安心休养。
楼道里想起鞋子的唧唧声,知道那是指导教师来了。之后,我拖着沉重的肉身在近似疯狂的训练中跳腾转跃,一切都在加速。每一次腾空落地,小腹如同装满石块的麻袋,打在摇摇晃晃的双腿上,震得手脚发抖。当腿从旁抬至180度逐渐向后移去的瞬间,好像古代五马分尸的酷刑,身体的每个局部残忍地被撕裂,可又叫喊不得,只觉更加暖意。耳鼓里技术组合“茉莉花”的旋律变得尖锐,让我不敢相信描写的是花蕊的芬芳,而像在被一片泥泞的沼泽所吞没。
近乎崩溃……
真想解剖一下自己的身体,看看发出疼痛的位置是怎样的变化,想起达·芬奇的“人体黄金切割图”,是不是在鲜血与刀刃中发现了一丝诗意呢?
练习将近6遍的难度组合,结束于早上开始的3个小时后,我躺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息息热流仍流淌不止,那是周身生命力最旺盛的部分。
门被重重推开,我拉着录音机走回离开多时的房间,当同窗十年的学友看见一幅惨白的面孔时,说了惟一一句话:“天,快去休息!”
血液:冷水
2002年11月22日 18:18 杭州住家
排练中,舞剧那一幕,导演也许希望看到与剧情、与演员表演更加贴近的舞美效果,决定在倾斜15度的舞台上大量放水。几个主要演员的演出服装穿在藏进棉服里的身体上,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地脱掉外套。这时各工种准备就绪,水中的尝试开始。
动作需要,我不得不在舞台放水之前倒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听见小腹里血液的流淌。水像一个魔鬼,慢慢浸湿我身体上的布料,浸湿套在里面的基础体操服,浸湿我整个交给地板的人。冰冷的水让我的小腹开始痉挛,一团扭打在一起的红色绒球,我没有热量来分解它们,只好等待自然的结果。水继续流淌,我仍旧不动,拿出了董存瑞炸碉堡的精神。然而,痛一点点出现。
躺着的时候我在想:
“喜欢冬天家里大床上温柔的鸭绒被,喜欢有热姜汤喝的日子,喜欢甜甜的红糖味道,喜欢什么都没有的知觉,喜欢暖暖的澡水……”
不知水还有多少才可以放尽,希望在我的背后出现一个很大的地洞,把流向我的水尽数吞没。冷……
我哆哆嗦嗦从地上湿漉漉地爬起,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暗色的潮湿脚印,一只落汤鸡。结束合成,急忙打车回去,小腹早已僵硬得失去柔软本性。
今天是舞剧进剧场合成的第三次,将临演出的日子和这个“日子”一起到来。南方的冬天实在阴冷,空气中漂泊着像从墓地里吹来的风,踩进滚烫的水盆,洗去小腹因白天实验的冰冷,然后套上厚厚的棉绒袜,揉肚子……
血液:鼻血
2002年8月21日 15:14 民院家属楼
从青年政治学院到中央民族歌舞团的步行路上,要过一架天桥,站在那里,低头看脚下各种川流不息的车子,像在空中飞一样,悬空的感觉真好,渴望一天可以随大卫漫步云间。
干燥的北京,让天生脆裂的鼻粘膜组织常常流血。有时是在练功厅里,猛然甩头的瞬间 呼啸而出。为此父母曾经多次带我拜访大夫,寻找止血秘诀。而昨天头一次在忘情的舞动中,遭到外力的攻击,鼻子再次出血。
排练,四幕,有个家伙由于动作幅度过大,或是我躲闪不及,他手臂外侧重重地挥向我的鼻子,我突然遏制了肢体的运动,捂住脸颊,雕凝在那。可怜的鼻子当场青肿,一酸,血液流出。那会儿我真想借机大哭一下,可能就会早些结束排练。但我强咽住泪水,显得挺坚强地跑到水房冲洗。走近镜子,用蘸水的大团纸巾冰敷,看见那张抱歉的面孔。也许,一部大戏的磨合就是在这摔打中完成的。
最近总喜欢因为一点小事而怪笑,其实日子过得都不怎么开心,脑子里一直是舞剧人物的处理,雕琢和肢体打磨。大家偶尔会在排练的时候开开玩笑,可我总想躲在笑声背后,自己那点心情希望被察觉,被很好地分担。
现在呼吸极其不畅,可能鼻腔内部发生阻塞。练功,低头或左右摇摆都会阵阵发沉,感觉鼻子成为旋转的阻力。真想停下来,躺在露天的楼顶放声大哭,然后安静地对着天空,看星星,没有把杆的焦黄,没有镜子的反射,没有人打搅,我自己只对自己说话,哪怕是肢体,也只给自己跳……
血液:舔舐
2003年4月28日 20:52 宿舍
面对自己的日记本,写下我吸烟纪念日的感受,尽管我知道吸烟对于一个舞蹈演员意味着什么。
大学的生活久了 ,对各系专业了解多了起来。每每在楼道里看见编导系的学生们,光着 脚板完成作业的间隙都会夹上一支香烟,无论男女老少。很奇异,那白色的一颗物体是否真的威力无比,真的可以帮助身体蠕动,编创出更加新颖的舞蹈作品?如果可以,我并不反对艺术的空气中多几分浓重的烟雾。
Marlboro香烟,焦油含量9,尼古丁0。7mg;台湾520;美国Capri;Sobranie……
后3种都是薄荷的女士凉烟,别人从“非典”禁闭不准出行的校门外,传递进来。味道不错都很清爽,我只把烟雾吸进嘴巴,一团气体充满两腮,接着全部吐出,从不下咽。同学说,他第一次抽烟时,便昏了半堂基训课没去上。我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可能只是刚刚开始。
第二支烟,在后花园,有一口烟雾竟然没有破散便吸入肺部,一团气压进心里,从鼻孔喷出,顿时呼吸顺畅。嗓子会觉得干干的,需要水来滋润。想起我的一个女伴,她是编导系与我同届的学生,手夹香烟、在教室里挥舞的熟悉样子,曾经激活过我对香烟的兴趣,整整两年,成人后才“放纵”开来。舌苔充满烟草的味道,逐渐隐去,丝毫没觉异常。
下午从空旷的练功房回来,体力上没有什么太大的消耗,精神旺盛地躲进文化课教室带门的厕所里,抽出一包香烟,仔细嗅了一下烟草的薄荷香,真的好闻。这种很细很细的烟,让我想起好莱坞那些闪烁的“星星”们。消毒水、香烟,还有混合在身上的淡淡香水交杂。
近几天抽得很少,因为有些恶心想吐的不良反应。那种想吐的冲动远远超越了烟本身带给我的心理、生理的感觉、味觉,不过惟一让我留恋的是从嘴角慢慢腾起的、浓而不冲的烟雾。
靠在高层练功厅的把杆上,看同学自己练习着水袖组合,忽然觉得那软软的白色绸缎在哪里见到过。原来,与见识不久的烟雾不谋而合。阳光下,忽浓忽淡的烟雾顺着光束升腾,展开。风调皮地穿过烟雾的身体,化作一缕一缕的疼。世界上是否存在与烟雾同样柔软的肢体呢?杨丽萍的臂膀,手指算不算?
抽烟的时光,我会蹲在女厕所最后一个位置上,白天在那,晚上也在那,尝试着面临戳穿此行为而不顾的刺激,了解吸烟人对那个位置的钟爱。因为每个急着进厕所的人决不会走到最后一个空,相反偷着吸烟的人却多在那享受着。开始我也不敢去那里,只是带着烟到文化课教室的厕所,关上一个空的门,站在里边放肆地抽着。
看着头顶的天窗觉得自己像个囚犯,自由飞舞的只有徐徐上升的淡淡烟雾,看着它们飘出窗框,自己也就满足了。最喜欢“绿寿”烟的薄荷清香,整个呼吸道都是凉凉的,一口水下去透骨的清爽。起初完全被这种感受俘虏,夹在唇边,干干的烟纸味,一颗烟之后滑滑的口腔内壁,不停地舔拭嘴唇,仿佛怀念着什么,有些恋恋不舍,嘴角有着微笑,气管是阴凉的,不断忆起刚刚扔进厕所里的香烟带来的余香。然后带着微微的眩晕,穿插在排练厅的队伍中,每一个动作是自我支配以外的事情,只晓得有呵呵的美感,镜中的自己看上去比较顺眼,可能心里还有一点点兴奋。
晚间,下了雨,我偷跑到草坪,躲在树下,混合雨气、泥土、花草和薄荷的气息。烟头一明一暗,像在思考着什么,却什么都没有。烟雾带着雨夜下分辨不清的灰色上扬,第一次在郁积了伤感之情的毕业苦闷中,舔舐它。
血液:气息
2003年4月12日 01:10 宿舍
因为“非典”校园禁闭工作的展开,我不得不在昨天结束最后一次外出排练。今天下午我去送别离京返乡的同伴,一向伤感的我又有些支持不住。
机场大巴前,大家陆陆续续地装箱,一定要来道别是昨晚做的决定。看见夹在手指间的 香烟,又嗅到了练功房里、宿舍里近在咫尺的烟草味道。因为身体不适,她就要回家利用这几个月的休息时间好好调养,她就是那个2001年比赛巡演时候,和我同住一个房间的编导。我们在繁杂的人群交往中,找到了相互最为默契的切合点,从此淡如君子般的偶尔交流,化解过我心中的诸多烦恼。
一起练功的日子,大汗淋漓,空气中常常充满她周身的香水味道。有时兴致高涨,她便讲解起双人舞的即兴磨合,然后拉着我一同实验。两个女孩感受着来自动作的身体重量转换,感觉对方下一个要前行的方向。同性的身体交流没有沟壑,仿佛姐妹般的亲情早已打碎我们生活中的任何不妥,让我放心地靠在她拱起的背部。她冰凉的手指偶尔会贴在我的额头上,走过眉头、眉峰,我的头也随着手臂的运动,倾斜、转动。在接近鼻翼的位置,我嗅到来自“玉兰油”的肌肤香味。我的身体如同一块立在画架上的油画布,被来自对方的烟草、浴液的气息所描绘,流畅地扭动着。
车子缓缓地开启,拉断记忆里的回忆。干燥的引擎声无法与美妙的气息相糅合,不可能有面对面的沟通。尴尬地站在那里,像阳光下的傻瓜,失去语言。想像着没有交流的日子,感到惶恐不安。忍不住大哭的我,真想抱住汽车,留下那亲情。
最后我无力地用眼睛去拂拭车窗边女伴的衣衫,飘荡在窗外的丝巾遗带着最后一抹香艳的气息,远去……
“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
血液:伤寒
2003年10月22日 18:36 深圳实习酒店
近几日不小心感冒,排练时一直在流的透明鼻涕像一条小虫,弄得鼻孔痒痒的,很想去抓。猛一个甩头,那粘稠的东西就有可能落在附近某一个演员的身上。呼呼喘气的声音发出很大动静,粗并且浑厚,如同一条夏日里耐不住滚烫炙热的狗。望着当地排练教室的天花板,死盯着灯管,等待着下一个喷嚏。浑身酸疼,必须坚持,所以舞蹈的时候很痛苦。还好练 功厅有音乐,它在我舞蹈期间支撑自己度过头晕,给自己一点药物以外的安慰。最终,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挪动身体,只得早早休养生息。
中午吃了感冒药,下午再次排练时,整个人好像进入昏迷状态。踩在木地板上,一会听见头顶的灯在嬉笑,一会是眼前吹过的柳树枝在奔跑,赶快闭上眼睛,目中一切才逐渐静止、静止……出了一身冷汗,还好刚才没做什么剧烈动作。
朦胧中从眼睑的缝隙看着淡黄色灯光,仿佛看见自己伴着感伤音乐起舞的鬼影。宽阔、高敞的排练室安静,悠远,自己沉重的身体丝毫不能再跳跃于高出地平线半寸的距离。我看着可笑的自己站在那发呆,膝盖直视下的脚趾们失望而哀伤地趴在冰凉的地板上,不再移动。
这时恩雅那好像来自上天的音乐灵魂,飘然而至,在头顶上空笼罩自己,像是远方的呼唤。脚下忽然没那么冰冷,自己竟然可以看到与篮球架平行窗户外的绿野苍树,音乐继续燃点着有点阴森的室内空气。慢慢地,眼前一片模糊,我的世界只有烟雾般的云朵,灰灰墨渍的南方太阳和一颗空洞、越跳越缓慢的心。怀着庄重对待耳朵的态度,不敢轻易放弃任何一个犹如沙漠清泉的音符,闭上眼睛高高坠落着,云里雾里地飘着,魂飞魄散。猛地,青丝抚过面颊,鱼沉入水底。一阵凉爽的液体,冲开梦魇中紧闭着的双眼,原来是药物的副作用。
现实中,恩雅还在清唱着……
在第五届全国舞蹈比赛之前,我还是一个上大学不久,懂得舞蹈意识不多,未满18岁的孩子。大学期间接触的第一个原创剧目是《烟雨西泠》,讲述江南名妓苏小小,这个故事里的她已经是一个美丽的灵魂。
前几日,夜,突然的胃疼让我从梦中惊醒,坐起身,头的眩晕和体温感觉的不适让我根据经验判断为发烧。量过体温果然达到38。5度,全身炙热。挣扎着爬起床喝水,冰凉的液体没有给身体带来任何好感,又是发烧,可能是独自来北京生活的第多少次了。没有太多的惊慌,知道多喝水,按时吃药就可以康复。头疼迫使我昏昏睡去,闹铃扒开眼睛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7点,早起就要去打吊瓶。
路上听着比赛剧目的音乐。这个节目我最为喜欢的一段是开头不久,细致入微的二胡渐渐响起时,时空的层叠。手指尖做着细碎的颤抖,从面前缓缓划过,脸上带着逐渐露出的微笑,一起回忆曾经与心上人厮守的幸福时光。紧接着一声划弦,躺在想像中二人世界的梦,惊醒,一切化为乌有。可怜的小小在病魔的厮打下,独守、死去……
我穿着紫色纱衣跳动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略施粉脂的纤细灵魂,她飘忽于灵界间,采取着世间精华,虽然早已逝去,可光滑细嫩的肌肤仍在。怀着忧郁、感伤、期盼与眷恋,遥远地站在西棱柏树下,那个翠绿的树林和斑斑草坪,一切由那里开始,又由那里结束,牢记于心底,在记忆的长河中淹没。可是,排练中导演想要创造的那种穿越时空、近乎真实情感的雕刻,在我这里始终没有得到实现。我总是很保守地在表演中释放自己的情感,弄得自己难受至极,而他人却无动于衷。有时,灵感和领悟都是一张薄薄的纸,但每个人捅破的时间却没有定律。抓耳挠腮的窘态令导演一次次苦口婆心地讲解,虽然我也看了史料记载,虽然我也尽力感受,但终归没有“得逞”。
胃疼与高烧击垮了脆弱的抵抗力,我出现在灯光灰暗,空气污浊,摩肩接踵的人民医院急诊室里,迈着沉重的步子去输液。
坐在输液室里的我,瘫软在座位上,头无力地低垂着,左手被针头刺得鼓鼓发胀,手腕冰冷如铁。冷汗湿透了衣领,“苏小小”得了“伤寒”。体温的攀升让我更加焦灼,烧吧,这样我可以什么都不想了,暂时忘记那受伤的小小,安心睡去。混沌中意识忽强忽弱,滚烫的身体好像躺在挂满白色窗帘的宿舍里,耳边的声音分不出轻重缓急,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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