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谐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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谐铎-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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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姓女,幼失父母,十九未嫁。夜见一丈夫,棉袍乌帽,绝类贵官,而下曳草鞋一双,颠躄而来。女惊欲号,而舌已塞口,且四肢疲软,不能支拒,牵曳登牀,任其轻搏。继而曰:“我草鞋四相公也,与汝有缘,能从我,当为汝福。”天未曙,匆匆而去。
  明夜,偕四五客来,置酒高合,命女缀于末座。中有一客,性憨跳,频以足下靴蹴女双凤。女羞缩而起。四相觉之,词诮其客。客曰:“尊夫人绣鞋锦袜,只合偶皂靴。与草鞋人作伴侣,殊嫌不韵。”四相怒目视。傍一客曰:“草鞋党固欠风雅,恐近日破靴党,亦非上客也。”合座拍手大噱。四相意稍解,遂酌大觥为令:后有戏其新妇者,罄三爵。亡何,客又发狂,剥盘中果檠掷女面。四相引杯令釂。客出百钱置席上曰:“予不能饮,愿以此赎罪。”四相笑纳诸袖。众客曰:“鄙哉!百文钱卖新妇,真草鞋人本相矣!”
  哗然而起,一哄尽散。
  四相留宿女家,深以草鞋为辱,转辗不怿。去四五日不复来。忽一夕,曳吉莫靴,铿然而至,翘其足置女膝上,顾盼自豪,曰:“吾今而知乌靴之得势也!一经着脚,则举趾高矣!”正欲脱靴就寝,突有黑面赤髯者排闼而进,曰:“贼狗奴,还我靴子来!”
  四相慌伏地下。黑面赤髯者曰:“吾钟某,读书成进士,故奉上帝命,穿吉莫靴,以饰观瞻,汝一市井无赖子,幸乃兄以草鞋起家,即当恪遵家法,守汝敝屣,辄敢盔我名器,假冒士林,宣淫闺闼,罪何可恕?”命去其靴,以两手倒持其足,大笑曰:“如此一双泥腿,消受得几许福分?”砉然一声,身裂为两,饱啖之,提靴竟去。
  女惊绝,半日而苏。后适里中某氏子,劝其一生勿着皂靴,殆有覆车之鉴耶。
  铎曰:“白丁爱着皂靴,因此物原不在禁例也。然牛蹄犬爪,何处消此罪过?幸钟先生长守后户,不然,登堂入室,不居然履声橐橐哉!”
  讼师说讼
  江以南多健讼者,而吴下为最。有父子某,性贪黠,善作讼词,一日,梦鬼役押赴阎罗殿,王凭案先鞫其父,曰:“士、农、工、商,各有恒业,尔何作讼词?”答曰:“予岂好讼哉?人以金帛啖我,姑却之,而目眈眈出火,不得已诺之。”继鞫其子,曰:“是汝之过也!使我生而手不仁,乌乎作状词?”
  王曰:“尔等挟何术,能颠倒黑白若此?”曰:“是不难。柳下惠坐怀,作强奸论,管夷吾受骈邑,可按侵夺田产律也。”王曰:“是则诬直为曲矣!而拗曲作直则何如?”曰:“是更不难。傲象杀兄,是遵父命;陈平盔嫂,可曰援溺也。”
  王曰:“是则然矣!其如听讼者何?”曰:“欺以其方,则颜子拾尘,见惑于师,曾母投杼,亦疑其子。况南面折狱者,明镜高悬有几人哉?排之阖之,抵之伺之,多为枝叶以眩之,旁为证佐以牵之,遇廉善吏挟之,贪酷吏伙之。我术蔑不济矣!”
  王怒,命牛首抉其父双眼,而断去其子两臂,仍令鬼役押回。
  比醒,父子各如所梦。闻于当事,谓若辈既遭冥谴,讼词汔可少息。越数日,命胥吏往瞰之,见赴诉者,捧金执币,环伺堂下。其父南向趺坐一榻,阖双眼喃喃口授,而其子旁横一几,以脚指夹五寸管,运写如风。胥吏归述之,当事者叹曰:“使州县尽作活阎罗,此辈亦不能除也。可惧哉!”
  铎曰:“于《易》,‘干上坎下为讼’。象曰:‘天与水违行。’嗟乎!彼苍者天,乃亦为讼哉!吾不知为之师者,顺天乎?抑逆天乎?且其繇曰:‘有孚窒。’是故欲无窒者必求师。”
  名妓沽名
  黄竹浦,齐之拔页生。入都,道过吴桥县,有友人客于署,访之。友人曰:“此间有名妓祝庆娘,曾见之否?”黄曰:“未也!”遂相将俱往。
  至,则粉墙朱户,不似北地之茅篱蜗壁者。即有一苍髯奴邀坐献茶。茶毕,又一老妪出,略话温凉,便导入内室。四壁黏名入题赠,中悬《二乔观兵书图》,旁设乌皮几,香鼎笔牀具备。瓶插红梅一枝,含蕊未吐。旋有一小鬟,上前启白曰:“庆娘苦宿酲,今已起,向窗下理妆矣!乞贵人少俟。”久之,又一小鬟出报曰:“庆娘妆已竟,因春倦,伏枕少睡,候稍醒更衣出见矣。”察其意,似大矜贵者,而黄以候见美人,当俟海棠睡足,姑耐心以守,而目注帘间,不暇他视。又久之,老妪出卷帘,双鬟扶庆娘至。黄急睨之,面粉斑斓,唇脂狼藉,累然硕腹,大如三石缸,大步而前,彷佛运粮河漕船过闸也。遂大惊,顾友人曰:“名妓若此,羞煞章台矣。”友人自悔言之盂浪,潜遁去。而庆娘殊无愧色,从容谓黄曰:“名妓与名士若何?”黄曰:“等耳!”庆娘曰:“若然,则名妓之称,妾何愧焉?夫名士操三寸管,驰骋词坛,使天下想望风采,亦重其内才耳!妾之浪得虚名者,不在脂粉之假面目,而在牀席之实工夫也。”黄昵笑曰:何谓工夫?”庆娘曰:“有开合,有缓急,有擒纵,是即名士作文秘钥耳!何问为?”
  黄大悦,遂与缱绻。继而谓庆娘曰:“温柔乡洵有真乐。拔西子眉,截潘妃足,割女莹之阴沟而无生气,是犹购十二金钗图,日偎抱之,不足令人真个销魂也!”
  不半月,丧其资斧,未及廷试,狼狈归。友人知之,叹曰:“今世之翩翩然号称名士者,定有一篇假议论弋名钓誓。不意名妓亦然。黄生适堕其术中而不悟。是名士之智又出名妓下矣。哀哉!”
  铎曰:“历来名士,言古学者,曰宋、唐,曰晋,至汉人止矣。而此妓工夫,则天姥之所教轩皇也。古歌云:“索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是真古学,是真名士!”
  泥傀儡
  粤西柳州府,有土地庙。廊下塑一神,像貌猥獕,皂袍角带,土人呼为泥傀儡。遇郡守廉,则两手纳于袍袖;如贪黩者守是郡,则伸手作乞钱状。先是有某公来守郡,黩贷无厌,神手出袖者一尺。而某公欲自讳,阴使心腹奴夜诣庙廊,强挽入袖。明日视之,转益五寸许,且手指坚握不可开。某公大惭,具牲帛往祭。
  不旬日,神手顿启,又数日,渐入袍袖。某公私喜,谓神灵亦受贿赂,而不知已挂弹章,新郡守庞公至矣。庞公名廷骥,予表姑丈,以中书升主政,外擢郡守,性颇狷介,故神预兆之。
  一日,神手亦渐出袖,公大惊,私自检察。盖属吏馈荔支两桶,中纳金三百,公不知而误受也。急反之,神手亦顿缩。由是终其任,不名一钱。
  铎曰:“相书言:“伸手过膝者必大贵。‘咄咄!傀儡,是大贵神。”
  石赑屃
  吴门小桥里弟兄某,春日游沧浪亭。旋过学署,见碑下赑屃,不识也,误以为龟,竞摩其顶曰:“汝前生负何重孽,今向人前出丑若是!”大笑而去。
  后值母诞辰,夜演《鸿门宴》杂剧,群客在座。忽场上樊哙提刀直前,主宾尽失色。大呼曰:“我赑屃神也。本为龙子,上帝怜我有勇无文,故令负石学宫,稍窥文墨。不幸负形蠢坌,贼奴误认为龟,妄加姗笑。汝一市井无赖,平日帷簿不修,吃(食追)子亦醉,真所谓神似非形似者。乃不自量,反谓予人前出丑。今日贺客满堂,且与尔折证此案。”言毕,提刀欲杀。两弟兄匍伏乞命,客亦代为哀救。因掷刀而笑曰:“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也,姑赦之。”撒手登场,仍演《鸿门》剧本,依然一樊哙耳。问之,亦不省。吴下喧传其事,遂置某于不齿。后两弟兄援例入监,人犹呼为“衣锦荣龟”云。
  铎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然未免谑而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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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上清官除妖
  吴郡三茅观东狄姓,为某司马家之仆。司马有女,祟于妖,百计遣之不去。因书片札,命狄赴龙虎山,乞天师治之。至则门庭宏敞,宫殿森严,处处悬牌,书神将名守护。司阍者入内启禀,约两时许,召狄进见。众法官拥天师出,虎皮椅坐莲华帐中,金印宝剑,陈列法座。狄匍伏檐下,呈状法官。法官转呈座上。天师细阅一过,摇首攒眉,沉吟良久,与法官耳语,不知作何词,即以片纸付狄,令上清官道人作法。
  狄衔命去,见一道人,布巾短衣,担粪于野,随出天师书示之。道人启视,不觉失笑曰:“天师卖符箓,得钱动以万计,曾不一注念。至杀生害命事,辄烦我等,亦大可笑。”因出一小木盆,注以凉水,取铜镜仰覆其上,以笔蘸墨,涂镜面几遍。亡何,水沸如汤,热气一缕,上冲霄汉。忽砉然一声,热气下注,水散如跳珠,而盆中已无涓滴。道人曰:“除矣!”狄喜,谓道人曰:“归语主人,必当厚报。”道人冷笑不言,敛其具,仍担粪大步而去。
  狄遂覆天师命,取路而归,述诸司马。司马家果于是日是时,女室中霹雳一震,下血如雨,而其妖顿绝。后司马具白金百两,布袍一袭,亲诣上清官酬谢。
  而遭人终不可见,遂叹息而反。
  铎曰:“具大本领者,必不装大幌子。故布衣担粪中,有拿妖手段。而人乃于富贵中求奇士,是犹向莲华帐底买符箓也。”
  森罗殿点鬼
  李君名堡,吾乡名进士也,任甘肃会宁县令,改补安庆府学教授,孑身赴任。而前任眷口未归,暂寓十王殿廊下。
  一夕,闻殿上人声鼎沸。李起窥之,见灯烛辉煌,胥吏辈两班祗候;紫面亦髯,峨冠而带者,捧册侍立东隅。亡何,王者冕旒出,次第参谒。王曰:“三十年不稽鬼箓,恐滋积弊。今当细核,毋稍隐纵。”紫面赤髯者即捧册上呈。随有荷枷带锁辈,由东廊鱼贯而进。唱名毕,偃蹇从西廊出。继点勾魂簿,唱名再四,无一人应者。王曰:“催命鬼八万七千,何无一人在?”紫面赤髯者上前启白曰:“奉后殿转轮王命,俾男者为医,女者为妓,尽托生人世矣。”王愀然臼:“勾魂摄魄,冥府自有定限,使若辈流毒天下,恐投到者无已时也!”又点饿鬼簿。即有一胥吏趋前跽禀曰:“前鬼门关守者,失于防检,诸饿鬼乘机逃去,今尽偷生阳世。”王问:“在阳世作何事?”曰:“大半作县令。”王曰:“若辈埋头地狱,枵腹垂千百年。今一得志,必至狼餐虎噬,生炅无噍类矣!”胥吏曰:“请仍押回可乎?”王沉吟久之,曰:“此亦大费事。能忍饥者,听之;倘饿吻翕张,重者削其禄籍,俾子孙窜入卑田,轻者降作冷官,使冻饿终身,还其本相可也。”李伏隙以窥,不觉失声大笑。一时灯烛尽灭,殿上绝无声响。
  后晤予于秦准客馆,详述之,嘱笔以纪其事。
  铎曰:“吾闻李君在会宁时,戎服御贼,颇着劳绩。其改就学博,亦急流勇退意也。曾书一联瞄之曰:‘秀才有学皆吾辈,俗吏能修到此官。’亦可想见其人矣!此殆其游戏之谈耶?”
  苏三
  刘生名伟,字琬如,己酉应试白门,寓丁家水阁。先是,晋陵某公子,费千金定花案。曲中诸妓,有文状元、文探花之名。文探花者,随母姓苏氏,字绣英,以其行三,群呼为小三云。慕刘生名,乞同邑查君为介,愿邀一顾。刘笑曰:“琴心粉葬,葛嫩香埋,一片秦淮,久已鞠为茂草,安有板桥旧艳,能歌《白练裙》者?”查怂慂再三,要遮而去。
  行未数武,值旧识黄生强邀过寓。甫登堂,见一姬,两鬟堆茉莉如雪,着蝉翼衫,左右袒露,红墙一抹;下曳冰绡裤,白足拖八寸计蝴蝶履。见客来,不甚酬接,摩两臂金条脱铮然作响。刘厌薄之。黄曰:“君勿白眼觑,此秦淮文状元某姬也。”刘笑曰:“状元声价,果是不凡。然君司空见惯,仆不能向石榴裙底攀高谒贵。”匆匆告别,急欲回寓。查曰:“未到桃源,何言返桌?”刘愤然曰:“状元若此,探花可知。吾宁识英雄于孙山之外,不敢向及第花下抡才矣!”拂袖竟归。查述诸小三,俯首不语。既而叹曰:“前明复社诸君,中周延儒榜进士,比诸佛头着粪。儿不幸与若辈联名,宜为英流唾弃也!”抚牀一恸,潸潸泪下。查劝慰,乃止。
  后生试毕,偕查旋里,买桌武定桥东。见一姬病容愁态,临流倚槛,而衫痕黛影,湖水皆香。刘数目之,顾查笑曰:“何处惊鸿,翩来洛浦?”查曰:“是即予所荐之文探花也。”刘大悔曰:“因艾弃兰,恶鸦黜凤,吾知罪矣!”急维舟过访,并谢前愆。小三曰:“君子观人,必因其类;通人持论,不徇于名。但得终邀青眼,亦何恨相见之晚耶?”刘大喜。小三张筵款之。酒三行,刘避席而起曰:“仆固钟于情者,但狭邪之游,生平未习,今日欢筵,已同祖帐。请留数语,以当雪泥鸿爪。”小三覆素巾案上。刘援笔题《水调歌头》一阕,曰:
  敲断燕钗股,锦毖不须弹。喁喁儿女恩怨,说向镜中鸾。侬是修文种子,
  卿是修眉仙史,同押紫宸班。小谪三千岁,来往只人间。兰槛外,苔砌畔,
  露华寒。女郎花放,一树莫近玉阑干。昨日青州买醉,今日青楼买笑,明日
  买青山。偕隐共卿赋,双凤月中还。
  题毕,榜人竟催解缆,与查登舟而去。白下诸名士传为美谈,至有作长歌以纪者。自此探花之名祇园,而所谓文状元者,门前冷落车马稀矣。
  铎曰:“才出墨池,便登雪岭,世途月旦,都自善和坊里学来。固知名下观人,必合九州岛铁铸成错宁。若刘生者,可谓能得士矣!”
  葛九
  丁家水阁,与刘生同寓者,程生振鹭。程负侠气,文奇诗奇,作事俱奇。邗沟来一妓,名葛九,蚤岁堕平康。后洗心涤行,剪花卖履,孝养父母。忽二老相继逝,无力殡葬,不得已复理旧业。
  好事者述诸程生。时大雨盆注,程持盖着屐,黑夜过访。葛一见心倾,拂牀荐夕。程笑曰:“无庸,我非红楼选梦者,所以冒雨过卿,欲代筹殡葬费耳!”葛感且泣下,继请方略。程曰:“近日冶游儿,都似盲人瞎马,奔逐章台柳下。汝一练裳椎髻,虽姿容闲雅,未必有千金博笑者。惟仗笔墨有灵,插标以高声价,庶几广致多金,期于事济。”袖中出砑虹绫数尺,以其行九,戏拈九字填《金缕曲》一阕,曰:
  廿四桥头步,怪东风、等闲吹过,良宵十五。重向十三楼上望,谩掩四
  围朱户。欠好梦、十年一度。数遍巫山峰六六,第三峰、留作行云路。双星
  照,七襄渡。三三径里三生谱。倚花前,阑干六曲,三弦低诉。弹到六么花
  十八,一半魂销色舞。添一缕、谢娘眉娬。卅六鸳鸯周四角,更二分、明月
  三更鼓。且莫把,四愁赋。
  书毕,漏深雨恶,葛再三挽袖,拂衣竟回客寓。
  明日,葛饰以画屏,张请客座。好名者争相传播,走马王孙,坠鞭公子,宴无虚日。枇把门巷,几与顾眉生迷楼相埒。不浃旬,积金满箧,命弟持归,瘗其双槥。致书招程,茧足不至。
  一日,晓妆初抹,陪贵客宴露葵轩下。忽遣人赍白木匣至。发之,金剪一枚,僧帽衣履具备。中有短札一封,曰:古人辱身非孝。吾怜汝愚,姑借辱身,暂行孝道。今事已济矣,心已尽矣,及早回头,别寻觉岸,沉沦欲海,堕落花尘,泉下人能瞑目乎?字到,速断业根,退修初服。画眉窗外,即是选佛之场,打桨湖头,总属慈航之路。倘能晚盖,许涤前愆,毋得狐疑,至同蚕缚。葛览书大悟,对镜自截其发,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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