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谐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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谐铎-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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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何宋龌龊奴,窥人闺闼!”哄然尽散。而重楼迭阁,无一存者。某觉钱孔渐小,四面束住腰下,欲进不能,欲退不可。而束处痛极难忍,狂声呼救。里中群起环视,无计可出。
  天晓,客复来,嗔曰:“寒乞儿,汝一介穷骨,妄觊宫室之美、妻妾之奉,以至钻穿钱孔,动辄得咎,孽由自作,不可活矣!”众代为哀免。客曰:“天地间,礼义廉耻,酒色财气,如武候八阵图,廉为生门,财为死门。渠已从死门而入,尚望从生门而出耶?”某闻言大哭。客笑曰:“汝有悔悟心,或可救拔。”因取巨笔蘸墨,涂钱孔而出之。钱顿小如故,仍纳诸袖中。谓某曰:“暂尔笔下超生,后此勿为一钱不惜命也。”某叩谢随众而去。至今庙祝,犹有能言其事者。
  铎曰:“高士买山,才人谀墓,即廉如刘宠,犹必选大钱纳之,矧癖同和峤者耶?然考九府圜法,外圆象天,内方象地,则钻穿钱孔,何异埋头地狱?泉可溺身,刀能杀命。以是取譬,犹以为远。”
  银取诸艮,艮则不流,钱授以戈,戈则近杀。廉士守象形之戒,贪夫幸噬内之占。岂知邓氏铜山,尘埋饿鬼;石家金谷,血染游魂。作牛马于半生,掷家园于一笑。凿崭岩山三千金穴,何为其然?吊狼(月荒)市百万钱奴,而今安在?
  受业许元凯附识
  气戒
  虞山迂叟庄某,年六十余,始举一雄。甫周岁,继室耿氏爱若拱璧。偶邻女招赴白衣会,捉其子付庄抱之,再四谆嘱,登舆而去。
  庄抱儿竟入书室,读《秦汉纪略》。至始皇焚书处,辄拍案而怒曰:“拙哉祖龙!尔欲尽愚黔首,琅玡记德碑教谁识也?”儿惊,大哭,庄置不闻。继读至博浪沙锥击处,又拍案怒曰:“惜哉!天不绝秦,副车仅中。否则鲍鱼遗臭,何俟三十六年后哉?”儿又大哭,庄仍读如故,至沛公入关,鸿门掷斗,勃然大怒,拍案起立曰:“此时纵却,后将奈何?不识亚父计,老重瞳当抉去矣。”儿哭不可止。后更读至烹翁鼎上,分我杯羹,庄益怒气填胸,翻案而起曰:“父子如此,君臣可知!走狗之烹,夫何怪哉!夫何怪哉!”怒未患,视怀中儿面青气塞,不复作啼声矣。
  妇适归,见之,惊欲死。庄犹摩拳擦掌,怒目视书曰:“断蛇剑何在?吾当取赤帝子斩却也。”妇唾之,急抱儿眠榻上。延医治之,不救。妇痛儿之死,搜括架上书,尽投爨下。庄怒。自此与妇别室居,而迂叟子嗣遂绝。
  铎曰:“逞一时之忿,斩百世之祧,气顾可妄动哉?然英雄按剑,叱咤风云;名士挥毫,动摇五岳。勿以迂叟为鉴,而竟作无气男子也。”
  刚则多凶,忍乃有济。是处以圯上传纳履之士,桥边有钻裤之夫。若积腐成迂,借狂作达,大则祢衡挝鼓,杀身鹦鹉洲边;小则颖士裂麻,被放《樱桃赋》里。因知不惊不怒,须学大勇者之休休,无或若病若颠,竟柞小丈夫之悻悻。
  受业许元凯附识
  侠妓教忠
  方芷,秦淮女校书。有慧眼,能识英雄,名出顿文、沙嫩上,与李贞丽女阿香最洽。阿香却田仰聘,屈意侯公子,一日,方芷过其室,曰:“妹侍候郎,得所托矣!但名士止倾倒一时。妾欲得一忠义士,与共千秋。”阿香哂之。
  贵筑杨文骢耳其名,命驾过访。方芷浼其画梅。杨纵笔扫圈,顷刻盈幅。方芷大喜,竟与订终身约。时文骢党马、阮,为戟门狎客,士林所不齿,闻方芷许事之,大惋惜,即阿香亦窃笑。定情之夕,方芷正色而前曰:“君知妾委身之意乎?”杨曰:“不知。”方芷曰:“妾前见君画梅,花瓣尽作娬媚态,而老干横枝,时霹劲骨。知君脂韦随俗,而骨气尚存。妾欲佐君大节,以全末路,故奁具中带异宝而来,他日好相赠也。”杨漫应之。
  无何,国难作,马、阮尽骈首,侯生携李香远窜士。戎马荆棘,万家震恐。
  方芷出一镂金箱,从容而进曰:“妾曩日许君异宝,今可及时而试矣!”杨发之,中贮草绳数围,约二丈许,旁有物莹莹然,则半尺长小匕首也。杨愕然,迟回意末决。方芷厉声曰:“男儿留芳贻臭,所争止此一刻。奈何草间偷活,遗儿女子笑哉!”杨亦慷慨而起,引绳欲自缢。方芷曰:“止!止!罪臣何得有冠带?”
  急去之。杨乃幅巾素服,自系于窗棂问。方芷视其气绝,鼓掌而笑曰:“平生志愿,今果酬矣!”引匕首刺喉而死。后孪香闻其事,叹曰:“方姊,儿女而英雄者也。作事不可测,乃如是耶!”乞侯生为作传,未果。而稗官野乘,亦无有纪其事者。
  铎曰:“儿女一言,英雄千古。谁谓青楼中无定识哉?咏残棋一着之诗,吾为柳蘼芜惜矣!”
  雏伶尽孝
  梨园乐部,吴门为最盛,有尹兰者,年十二,貌若处子。父儒流,早丧。母守节,忽患咯血症,家赤贫,不能供药饵。兰筹度无计,竟投华休部作梨园弟子。锦帕蒙头,缃钩学步,娇喉妙态,冠出一时,得金钱,尽作药裹费。
  余则市珍肴佳果,奉母朝夕欢,晓起问安再四,始诣歌场晚归取腰鼓檀板,向牀头唱临川曲子。母安枕,乃潜就脚后卧。小有不乐,铺毡列几,结束登场,演《小青题曲》诸杂剧,母欢笑乃止。
  富贵家设华筵招之去,烛未见跋,托辞遁去。或钥其户以窘之,则涕泣求归,问之。曰:“恐老母倚闾望耳。”由是尽怜其孝,至晚亦不固留。赠以金,受而不谢,赠以簪珥,必再拜而后受之。人讶其故。曰:“赠金者,知我贫,赠簪珥者,知我有老母也。”
  如是者七载,母血症骤发而死。兰哀毁几不欲生,奉其柩与父合葬讫,取旧日所置翠翘插凤,与一切绣帕花鞋之属,尽投诸火。长跽市誓之墓曰:“后有习此故态者,愿殛死。”人笑曰:“尔既以此享艳名,猎缠头矣,何始作而终悔之耶?”兰潸然泪下曰:“君非知我心者。某虽不肖,育自清门,岂屑以诗书后裔,习此末技?始作者,因养母,终悔者,恐玷父也。”
  户部杨公高其孝,招之京都,教以举子业。格于例,不得应考,荐为某司马作书记。偶赴戏筳,归而大恸曰:“旧日生涯,宛然在目。茫茫泉路,欲侍何从?场上之坠鞭词谱,所之皆《蓼莪》余音也!”吁悒者累日。自此请观乐者,诡辞之,竟不复赴矣。
  铎曰:“古来畸人杰士,一时辱身降志,有不必求谅于天下者。嗟,嗟!谁无父母,而顾使传孝子者,仅一尹兰也!或曰:“伊兰之孝,惟为优伶故传。‘是固然。然何以学士大夫不为优伶者,又无可传也?”
  丐妇殉节
  青州丐妇小苗儿,画微黑,眉目有姿致,随夫王五丐于淮。王懒而暴,日卧黄公祠,命妻出丐,归而乞者少,刚杖之,曰:“尔从何处嬉,所获乃止此耶?”归而乞者多,则又杖之,曰:“尔与谁有私,赚来阿堵物?苟败露,而翁不尔宥也。”小有迕犯,王坐阶级上,曳令下跪,自批其颊。妇不与较,饮泣顺受之。
  一日,土豪某,使仆招其妇。妇虑见疑,偕夫同往。某命唱《打枣儿》曲。唱毕,某与仆耳语久之,引王出外厢,赏以酒。私谓妇曰:“以尔具此姿色,何患无良匹?乃至为乞人妇,且闻其朝凌暮辱,夫妇之情绝矣!汝盍早自计。”妇艴然曰:“丐妇知有夫耳!岂知其朝凌暮辱哉?且妇人从一而终,又何计之有?”某笑曰:“汝不自计,吾已为若计之。”引妇出外厢,夫已短带结喉而死。妇知石卵不敌,佯曰:“簿幸奴,我随汝十数年,有何享受,动辄加赤棒。今若此,是天报也!”某大喜。妇曰:“杀之固善,然犬马毙,亦当埋帷盖。苟假尺土而掩之,实君之盛德。”某信之,命仆监守其妇,出诣旷野,相度隙地。妇乘间谓仆曰:“尔知我心愿否?”仆曰:“不知。”妇曰:“我乞人妻耳,骤作富家妇,饮食起居,都不惯。但得如尔者事之,则我愿足矣!”仆喜,继而曰:“奈主人何?”妇曰:“是不难。急首于官,则主人必系缧绁中。尔与我席卷而遁,向他乡作一小贸易,差胜低头檐下也!”仆大称善,急启后户去。
  某归,失其仆。诘之妇,妇曰:“不见汝来,想渠踪迹去矣。”某拥妇求欢。妇曰:“是亦大可笑。几见未寒肉在恻,即欲强眠人妇者?”某固逼之。妇正色曰:“以彼遇我虐,故强颜事君子。若相逼,是以暴易暴,相去几何?”正撑拒间,忽见仆引持索者数辈,汹汹而入,系某竟去,妇亦随至衙署。禀验之,一鞫而服。某论死,仆以同谋首告,减一等,并系诸狱;命以尺地掩王五尸。掩毕,丐妇持刀而前。环视者争劝之,且曰:“渠当日荼毒若此,今以德报怨,亦已过矣!何必尔?”妇叹曰:“君臣夫妇,其义一也。丐妇之死,俾天下知尽妇道者,不得以夫为藉甚,亦以愧夫视臣草芥,而敢视君如寇仇者。”言讫,自刎死。
  铎曰:“烈士捐躯,尽其在我。此柱厉叔之所以死报莒敖公也。众人国士之论,彼豫让直不晓事汉耳!”
  营卒守义
  海宁庄太史家,有婢名宠奴,病赤鬝,面黑而麻,裙底莲船约尺二。营卒陆某聘为室,家贫,尚未娶也。会富家某,谋劫贫户妻,陆仗义援之。某怒,贿诸城守,黜其名。陆自此益困。
  吴六岢未贵时,乞食孝廉查伊璜家,陆曾识之。闻其授副将,往投麾下。吴公性好客,座上多奇士。有客号海鸥子,擅神术,使陆专事之。一日,海鸥子视陆而笑曰:“汝虽不及马周火色鸢肩,犹能如赵无恤虽贱必贵。然妻宫大奇,恐不能诞育,幸额角阴骘纹入两鬓作红色,尚可借神力挽也。”出一黑丸授之,陆未深信,姑拜纳焉。
  后随吴公平寇,得战功,授裨将。复剿海贼,生擒首逆,献俘阙下。报入,吴公挂总戎印,而陆以裨将授镇守矣。陈情告假,星夜归里,先谒庄太史,问以宠奴。庄笑曰:“贵人尚念旧耶?无论贵贱不敌,丑陋堪憎,即以年齿论之,今已六十龄老婶子矣!尚堪抱衾裯,称新妇哉?”陆曰:“不然。昔贱今贵,仆命即彼命也,至面目可憎,仆初聘时,已详悉之。若以衰龄暮齿,则蹉跎之罪,应归于仆,又岂彼之咎乎?”庄肃然正色曰:“君诚义夫,愚所敬服。”因陆未治第,即日赘于庄太史家。
  结褵之夕,褐巾平视,象服珠冠,俨然命妇。及卸装就寝,数茎白发,毵毵覆顶,自额及踵,略似人形而已。陆敬礼之弗衰。宠奴劝其置妾。陆曰:“吾即与尔偕老百年,亦不过三十余年衾枕耳,忍令他人再分愚爱耶?”而宠奴终忧无嗣,因出海鸥子所赠黑丸,授而吞之。不旬月,信水复来。明年,诞一子,名恭寿。人谓守义之报云。
  铎曰:“无盐入宫,孟光举案,重妇德者,原不在貌也。然世无廷式,不曷妻者谁哉?武夫若此,袁家婿当愧死矣!”
  桃夭村
  太仓蒋生,弱冠能文。从贾人泛海,飘至一处,山列如屏,川澄若画。四围绝无城郭,有桃树数万株,环若郡治。时值仲春,香风飘拂,数万株含苞吐蕊,彷佛锦围绣幄,排列左右。蒋大喜,偕贾人马姓者,傍花徐步而入。忽见小绣车数十队,蜂拥而来。粗钗俊粉,媸妍不一。中有一女子,凹面挛耳,齞唇历齿,而珠围翠裹,类富贵家女。抹巾障袖,强作媚态。生与马皆失笑。末有一车,上坐韶齿女郎,荆钗压鬓,布衣饰体,而一种天姿,玉蕊琼英,未能方喻。生异之,与马尾缀其后。轮轴喧阗,风驰电发,至一公署,纷纷下车而入。生殊不解,询之土人。曰:“此名桃夭村。每当仲春男女婚嫁之时,官兹土者,先录民间女子,以面目定其高下,再录民间男子,试其文艺优劣,定为次序,然后合男女两案,以甲配甲,以乙配乙,故女貌男才,相当相对。今日女科场,明日即男闱矣。先生倘无室,何不一随喜?”生唯唯,与马赁屋而居。因思车中女郎,其面貌当居第一;自念文才卓荦,亦岂作第二人想?倘得天缘有在,真不负四海求凰之愿。而马亦注念女郎,欲赶闱就试。商诸生,生笑曰:“君素不谙此,何必插标卖钱账博耶?”马执意欲行,生不能阻。
  明日,入场扃试,生文不加点,顷刻而成,马草草涂鸦而已。
  试毕归寓,即有一人传主试命,索青蚨三百贯,许冠一军。生怒曰:“无论客囊羞涩,不足以餍名饕,即使黄金满屋,岂肯借拽神力,令文章短气哉!”其人羞惭而退。马蹑其后,出橐中金予之。
  案发,马竟冠军,而生忝然居殿。生叹曰:“文字无权,固不足惜,但失佳人而获丑妇,奈何!”
  亡何,主试者以次配合,命女之居殿者,赘生于家。生意必前所见凹面挛耳,齞唇历齿者。及揭巾视之,黛色凝香,容光闪烛,即韶齿女邮也。生细诘之。曰:“妾家贫,卖珠补屋,日且不遑,而主试看,索妾重赂,许作案元,被妾叱之使去,因此怀嫌,缀名案尾。”生笑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使予以三百贯钱,列名高等,安得今夕与玉人相对耶?”女亦笑曰:“是非倒置,世态尽然。惟守其素者,终能邀福耳。”生大叹服。
  翌日,就马称贺。马形神沮丧,不作一词。盖所娶冠军之女,即前所见抹巾障袖,而强作媚态者也。笑鞫其故。此女以千金献主试,列名第一,而马亦夤缘案首,故适得此宝。生笑曰:“邀重名而失厚实,此君自取,夫何尤?”马郁郁不得意,居半载,浮海而归。生笃于伉俪,竟家于海外,不复反矣。
  铎曰:“钱神弄人,是非颠倒。岂知造化弄人,更有颠倒钱神之柄哉!然此女出千金装不吝,意气故自不凡,即谓之嘉耦亦可。”
  荆棘里
  会稽周梦荃,襁褓中父客于粤,闽二十载,音问梗绝。周奉母命,往探父耗,水宿风餐,备极劳顿,行两月余,去粤界尚远。忽歧道窜豁谷间,荆棘万丛,迷天塞地。有衣冠者数辈,踯躅其中,刺足钩衣,若不觉其苦。周摄衣欲入,见一老人曳杖而来,问客何往?周以寻父对。老入曰:“汝孝子也。宜走康庄,不宜入荆棘里。”周问:“若辈何为?”老人曰:“此辈平日名利熏心,趋热路,走快捷方式,自矜健步,故尔窜入荆棘,使彼一颠其趾。”问:“何不觉其苦?”曰:“世途上皆无形之荆棘,惟旁观者见之,而入其中者不知也。”周曰:“翁何不发慈悲愿,为若辈一剪除之。”老人笑曰:“荆棘里,旧有两径;吾已剪除一径,为忠臣孝子往来之地。无如若辈舍正路而不由耳。”周询其处,老人曰:“荆棘当前,回头是路。”周一反顾,果见康庄大道,平坦如夷,遂遵道而行。两旁竹木,秀野可爱。老人曰:“此王子罕孝顺竹,张茂先交让树也。”至一渡,曰“义渡”,中泊一舟,曰“慈航”,萦绕者,皆源头活水,而波澜不起。老人挈周登舟达岸。
  岸上树廉石,鎸金碧大字,类蝌蚪书,周不能辨。老人曰:“俗传菩提善岸,即儒家所谓道岸也。”
  又行数里许,至一门,颜曰“不二门”。遥望之,平如砥,直如矢,左右绝无旁径。老人曰:“汝由此而去,无却步,无歧趋,勉强而行之,可终其身无荆棘矣!”遂去。
  周由门而入,所履皆石径,光可鉴影,而无纤毫滑泽。从容翔步,初不甚劳。忽峭壁当前,老树缠藤,上参霄汉。周攀援而上,脱手堕如落雁。起视之,细草平坡,野花当路,又似别一境界。有负樵者,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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