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业陈元瑛识
能诗贼
长洲顾兰畹先生,居毛氏废园,杜门却客,吟诗自娱。
一夕,薄饮而卧,闻击桌声甚厉,醒而视之,一人在灯下翻闽诗稿,吟咏再四,拍案起立曰:“妙哉!青莲、浣花之嗣音也。”急下牀揖之,兼叩踪迹。其人曰:“实相告:予北郭之偷儿也。亲老家贫,无以供甘旨。入先生室,冀有所获,适见案上诗,触予夙好,不觉狂吟》,有惊台驾。”先生曰:“汝既耽此,必有以教我。”因即诗稿评论之,曰:“集中诸作,俱有盛唐风格。惟《春兴》律中‘杏花寒食终朝雨,杨梆人家尽日风’已落晚唐卑调。”又指其《题长恨歌后》“如何私语无人觉,却被鸿都道士知”曰:“此亦儇薄,有伤忠厚。李义山‘薛王沉醉寿王醒’,非不尖新,而终失诗人敦厚之旨。”先生曰:“汝论诗已见一斑,未识有佳作得赐教否?”曰:“自遭家堆,所作尽投楚炬。不得已,为先生一吟。”遂拍手而歌曰:
索米金门路渺茫,空空妙手少年场。
凭君莫赋《高轩过》,防却明珠失锦囊。
先生曰:“如此诗才,何落魄至此?”因叹曰:“予不能诗,亦不至落魄乃尔也。先生尚当自勉。”谈论间,天已及晓,先生具斗目送之,曰:“幸作诗交,愿留姓氏。”其人曰:“莫须!莫须!自后相逢,但呼予为‘能诗贼’可也。”言毕,负米竟去。
铎曰:“《庄子》记‘诗礼发冢’,读‘青青之麦’章,居然三百篇后嗣音也。偷儿诗派中,此贼其末裔矣!顾横塘夜出,若戴若思、石崇辈,并具绝世才情。渠仅仅能诗,所以为小窃耳。”
识字犬
孩时蓄一小犬,名进生。继入书塾,必提抱与俱。偶置案头,见予读书,辄注日凝想,若有所得。予奇之,戏书“进宝不许入塾”六字,黏诸座隅。犬审视良久,垂首丧气而山,三五日不敢入塾。予呼之始至。益奇之,增其字曰“慧儿”。犬摇尾踊跃,作感恩状,犹名士之爱呼表字也。
犬自识字后,颇敦品格,食必择器,寝必择地。偶出游街市,夷然不屑与凡犬伍。残羹剩炙,蹴而与之,怒目不顾去。里中周孝廉闻而异之,配以牝犬,终岁不与同食宿。犬一无所好,惟好卧塾中,为予守架上书。
后予随先大父宦淮甸,置犬于家。偶遣老仆回,必衔衣若问讯者。出平安书示之,始欢跳去。垂二十年,闻其忽发狂疾,见蓝缕者,欢迎憨跳;遇鲜衣华服者,必狂吠。因叹曰:“积怪成癖,畸士类然。然反乎常性,恐自此取祸矣!”
不半载,为东邻子啖以竹弓而毙。家中人因予豢养,瘗诸桑树之下,志以片石,曰“识字犬”。继闻牝者终日叫号,亦触墙而死。喟然曰:“谷则异室,死则同穴,是犬其苦而节者乎?或亦识字者捐介之报也!”邮信命并瘗之,以全是犬之志云。
铎曰:“识字为造物所忌,矧堕畜生道中,敢恃才陵傲耶?反常性以取祸,真觉世之言也。乃始以狂死,继以节报,或造物忌其生,不忌其死耳。鹤虽挂牌,犬不识字,一番冤狱,全赖不识字救解。若以此犬当之,未免试宸濠之剑矣。犬而识字,诚为祸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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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有根女
长女蕙孙,幼失母。年十一,随姑丈林蠡艖读书兰叶山房。
一夕,有垂髫婢导一紫衣女郎,披帷而入。林诘所自来。女郎曰:“适有一对,烦孝廉公续之。”袖中出薛涛笺半幅,上书一联曰:
携篮栏外彩兰花,被蓝衣人拦住。
林未及对,蕙孙信口答曰:
执笔壁间题璧月,遭碧霄女逼成。
小婢顾女郎笑曰:“个女子吐属,煞是我家飞琼大姑子。”女郎曰:“不错!不错!飞琼姊游戏人间二十六寒暑,昨始归籍。曾言有莲花根蒂,遗落在浴娥池。十一年后,抽条发叶,必现空中慧相。即此是也。”
蕙孙正欲启白,女即收其笺,偕婢匆匆而出。
铎曰:“骑牛石畔,曾现精魂;稠桑驿边,频呼妙子。情到至无聊处,往往有此幻境。”
无气官
京都琉璃厂,有老翁揭榜于市,曰:“能望气识人官职。”于是登仕版者,肩摩而至。老翁延之坐,俱令嘘气,自乃从旁谛审之,曰:“此金气也,为翰苑;此木气也,为部曹;此水气也,为中翰;此火气也,为御史;此土气也,为国子监。”言之无不吻合者。
忽一人,嘘气久之,老翁沉吟再四,似不解其何官,曰:“异哉!似金气而不秀,似木气而不旺,似水气而不清,似火气而不烈,似土气而不厚,其在不儒不吏之间欤!”询之,以挑选知县,投呈就教者。乃知冷官闲秩,皆无气男子为之。批其命数,都不在五行中也。
铎曰:“岂敢放颠,亦非作达,惟我知我,现身说法。予摄篆星江,戏作广文先生四书文,附录于此,以博一笑:不辞小官。学也,禄在其中矣。甚矣,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学而不厌,何哉?教亦多术矣。是或一道也。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土地人民,有官守者,此之谓民之父母。有人于此,选于众,无财,降一等。既不能令,不如学也。及是时,治任,之一邦。是亦为政,请尝试之。将入门,某在斯。台馆未定,导其妻子,如穷人无所归。待其人,斯出矣,然后敢入。修我墙屋,从之者如归市。庶人在官者,六七人。愚而好自用。饱食终日,未尝与之言行事也。什一,使自赋五十亩,而皆去其籍,莫知其乡,虽有存焉者寡矣。将出,愿车马。用不足,不可以为悦。改之为贵。不俟驾而行。吉月,必朝服。历年多,闇然而日章。乞诸其邻,长一身有半。三月不知肉味。春秋祭于公,必熟而荐之。不素餐兮,一乐也!一介不以取诸人。弟子以币交,予何为不受?薄乎云尔!其恕乎?文,吾未尝无诲焉!好驰马试剑,不可与同群,而教育之,岂予所欲哉?姑舍女所学而从我。戒之在斗。生,吾见亦罕矣!自称曰小童,以其时考之。与其进也,宜若登天然,自行束修以上,以待来年。出舍于郊,以妁。乡人皆恶之,学之不讲,何为是栖栖者与?是为欲富乎?有子之丧,往吊。国人皆贱之。点尔何如?谓之姑徐徐云尔!如是其亟也!有为者,获乎上有道,委而去之,左右望而罔市利。又顾而之他,则必取盈焉。难矣哉!下焉者,不得罪于巨室。父母之年,其馈也以礼,受之而不报,又称贷而益之,斯疏矣,比及三年,会计,及其老也,盍去诸?哀此茕独,欲罢不能。俊杰在位,卓尔不能用也!仍旧贯,若将终身,如何则可?已而已而,毋自辱焉!归与归与,固所愿也!而今而后,生财有大道,何必读书?君子无所争,从吾所好。如有复我着,谓其人曰:“无羞恶之心,然后为学,乞人不屑也,而子谓我愿之乎?”
鬼妇持家
兰溪卢某,中年失怙恃。妻冷氏,伉俪綦驾。生子女各一,甫离襁,妻病瘠死。续娶欧阳氏,美而悍,遇子女尤虐,动辄诟詈,小有不怿,鞭挞随之。某稍怒以色,反舌啁啾,数昼夜不倦。
某不能堪,愤气出游,遇雨窜入林谷。忽踏地陷穴,似堕入屋脊上。闻噪呼有贼,一人捆缚而下。视之,亡仆缪义也。曰:吾谓何人?乃是小主。”释其缚,急入内启白。
亡何,父母俱出,抱持痛哭。父曰:“儿来此亦是奇事,且作半日聚。”遂导引入室,见亡妇在窗下引针刺绣履。某直前握其纤腕,将诉契阔。妇解脱而走,曰:“何来恶客,莽撞乃尔!”某瞠目不解。母曰:“汝再娶耶?”某曰:“然。”母曰:“凡男子续娶后妇,与前妻即无结发情,故相见不复省识。”母入内,与妇耳语,妇始恍然泪下,絮问家事。某曰:“田园幸尚无恙,但膝下儿女日罹荼毒,奈何?”妇向壁而哭,某亦失声大恸。父曰:“汝亦既抱子,乃不念鸾雏,妄招鸱鸮,宜毁巢而取子矣,孽由自作,夫何悔乎?”母曰:“渠固不足惜,尚当为宗祧计之。”父曰:“欲保嗣续,在我贤妇。”母曰:“新妇久登鬼箓,安得为儿援手?”父曰:“不贤妇,吾捉之来,汝蚤晚稍加训诲。即令新妇随儿去,借渠手足,料理家务。俟儿女婚嫁毕,再当来此。”妇曰:“日在亲庭,何忍遽言离逖?”母亦大悲。父曰:“汝来为孝妇,去为慈母,于义两全,何必为此恋恋?”令某偕妇出,建梯屋角,两人拾极而登,俯穴而窥,犹见父母在檐角引领望也。不得已,携妇循道而归。
甫及门,妇飘忽先入。见儿女奔集,争来诉告曰:“父出门后,继母以铁杖击我。忽颜色惨变,倒地而僵。”言未毕,欧阳氏徐步面出,儿女觳觫,争牵父衣作畏避状。欧阳氏就某身畔,抚摩再四,呜呜饮泣曰:“我抛汝等未及三载,不意憔悴至此。”审其音,酷类前妻。某大喜,谓儿女曰:“此汝前母,勿畏惧。”儿女目灼灼相视。妇问女曰:“昔我出奁中金为汝作缠臂,今安在耶?”女曰:“娘头上压鬓钗,即脱女缠臂金所改作者。”妇曰:“吾安用是?”即拔鬓边钗为女插戴。又问儿曰:“我前挑百花回鸾锦三尺,为儿作绣带,今何不系?”儿曰:“阿爷为娘裁作藕覆矣!”妇谓某曰:“痴男爱后妇,无怪儿女辈受摧折也!”某俯首谢过,相携入室。见药垆茶灶,以及扫眉安镜处,都非旧日位置。妇慨然曰:“人一朝谢事,百凡都听诸后人,真可痛也!”脱锁启箱,见杏黄衫,紫縠裆,粲然堆积,而旧日故衣,无一存者。诘诸某。某曰:“新衣称体,勿念故衣。”妇曰:“男儿心迹见乎词矣!”某自悔失言,再三排解。妇又倚窗凝望,曰:“旧种碧桃株,今复移植何处?”某曰,“自卿见背,渠日加剪伐,树即枯槁而死。”妇叹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回视儿女,不禁潸然泣下。已面提瓮出汲,执炊就爨。某劝令勿劳。妇曰:“此后来人身体发肤也,宜为君所爱惜。不然,吾自入汝家,何尝一日熏香作闲坐哉?”某神色惭沮,屏气不敢作声。妇曰:“吾奉翁命而来,岂必翘汝过处。但匿怨为欢,转伤妇德,不得不一吐其愤耳!”某唯唯。
自此遂同燕好,朝夕经理家政。阅十二年,抚子女俱各成立。
女适里中郑秀才为室,儿娶钱贡士女。家庭雍睦,从无间言。一夕,置酒内寝,酣饮尽醉,谓某曰:“昨梦阿翁见召,今当永诀。夫妇之缘,尽于此矣!”某泣曰:“家室仳离,赖卿再造。正当白头相守,奈仍舍我而去?”妇曰:“抚汝儿女而来,事汝父母而去,若必有意攀留,于君即为不孝。”某向隅大哭。
转瞬间,妇已登牀挺卧,气绝而殒。正惊叹间,妇忽坐起曰:“阿姊既归,妹当瓜代矣!”察其声,仍一欧阳氏也,某皇遽失色。妇曰:“君勿疑惧。妾在翁姑处,受教训者十二年,始知日前所为,俱失妇道。自今伊始,当恪遵阿姊成法,依赞数载,以赎前愆。”某喜,召儿告之。儿悲喜交集。妇曰:“我去此十数年,几已成人授室。幸勿念旧恶,尚当为尔父持厥家也。”儿曰:“前母之劬劳,实后母之肢体,有何旧恶而敢不忘?”妇亦大喜;由此相夫教子,恩义备至,乡党宗族,悉称良妇焉。
铎曰:“老夫得其女妻,一味承颜顺志,养成骄悍,不至毁巢取子不止,于父母为不孝,于儿女为不慈,九原可作,地孔向何处入也?噫!”
鄙夫训世
新安某翁,挟千线至吴门作小经纪。后家日泰,抱布贸丝,积资巨万。常大言曰:“致富有奇术,愚夫自不识耳!”有数人齐款其门,乞翁指授。翁曰:“此诀不传。汝等各携百钱来,为予作谈资,当授汝。”
至夜,携钱俱至,翁命之坐,曰:“求富不难。汝等先治其外贼,后治其内贼。起家之道。思过半矣!”众曰:“何谓外贼?”翁曰:“外贼有五:眼、耳,鼻、舌、身是也。眼好视美色,娇妻艳妾,非金屋不能贮,我出数贯钱买丑妇,亦可以延宗嗣;耳喜听好音,笙歌乐部,非金钱不能给;我登乐游原听秧歌,亦可以当丝竹。若置宝鼎,购龙涎,无非受鼻之累;我闭而不闻其香,终日卧马粪堆,亦且快意,致山珍,罗海错,无非受舌之欺:我食而不辨其味,终日啖酸齑粥,未尝不饱。至块然一身,为祸更烈:夏则细葛,冬则重裘,不过他人美观,破却自家血钞;我上遵皇古之制,剪叶为衣,结草为冠,自顶至踵,不值一饯。此五者,皆治外贼之诀也。”众曰:“何谓内贼?”翁曰:“内贼亦有五:仁、义、礼、智、信是也。仁为首恶,博施济众,尧舜犹病,我神前立誓,永不妄行一善,省却几多挥霍。匹夫仗义,破产倾家,亦复自苦,我见利则忘,落得一生享用。至礼尚往来,献缟赠纻,古人太不惮烦;我来而不往,先占人便宜一着。智慧为造物所忌,必至空乏;终身只须一味混沌,便可长保庸福。若千金一诺,更属无益,不妨口作慷慨,心存机械,俾天下知我失信,永无造门之请。此五者,皆除内贼之诀也。精而明之,不爱脸,不好名,不惜廉耻,不顾笑骂。持此以往,百万之富,直反掌间耳。有志者好为之。”
众唯唯,出钱置座上。翁视之,皆纸钱灰也。叱曰:“我尽心指授,尔何以此相戏?”众曰:“翁论诚佳,但人世恐行不去,只宜以此教鬼。”言未毕,尽现鬼相。翁反身欲遁。众曰:“畜生道中,有四万八千鬼,候翁教诲,即请同行。”翁愕然,既而泣曰:“君等稍缓须臾,容予拨置家事。”左箱右笼,稽查殆遍,而无一物可携。乃叹曰:“做尽一生富翁,仍向穷鬼队中捣鬼去也。”众起揶揄之,翁亦顿仆。
铎曰:“富辄呼翁,穷必称鬼。因知鬼门关上,无致富奇书卖也,得此翁登坛说法,黑暗狱中,尽黄金门第矣!”
虫书
锦屏女子叶佩纕,有夙慧,七岁就傅读书,通妙解。尝谓师曰:“古人造字,会意象形;而有时亦多误处。”师询其指,曰:“矮字明系委矢,宜读如射。射字明系寸身,宜读如矮。今颠倒字义,岂非古人之误欤?”师奇之,语其父曰:“童乌九岁,能预玄文。今女公子慧性,当不亚草玄亭令嗣也。”父愀然曰:“童乌蚤慧,未帻而夭。恐如意珠亦不能长擎掌上耳!”
年十六,骤病而殂。瘗于后园碧梧树下。青虫千百,攒集叶上,啮作细宇,读之多成妙句。有冥中八景诗。其《鬼门关望月》云:灰尽罗衫夜不温,亭亭碧月照离魂;满身风露浑难着,却怪梨花尚有痕。
《奈河桥春泛》云:泪滴烟波别恨长,也催双桨出横塘,桃花莫逐春流去,怕到人间魅阮郎。
《望乡台晚眺》云:六曲阑干何处凭?夕阳台阁势崚嶒;始知身似秋来燕,飞过琼楼十二层。
《孟婆庄小饮》云:月夜魂归玉佩摇,解来炉畔执香醪;可怜寒食潇潇雨,麦饭前头带泪浇。
《剥皮亭纳凉》云:腥风一阵晚凉生,血满罗襟暑未清,记得豆花棚下戏,轻挥小扇捉流萤。
《恶狗村踏青》云:金铃小犬水声间,罗袜无尘任往还,女伴相邀斗芳草,春光不度鬼门关。
《血污池垂钓》云:万家碧血引成渠,染出琴高赤鲤鱼;钓得竿头还弃却,腹中怕有故乡书。
《点鬼坛饭僧》云:佛鼓斋钟午后闻,散花坛上雨纷纷;为侬忏悔生前业,布施还拚殉葬裙。
其它诗词不能备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