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应该是我已置之死地而后生,今日我活得比往日愉快,然,我只轻描谈写地答:“我安于现状,不求有变!”
“你从来如此!”
“对!改山易改,品性难移!”
何苦在此刻此时,还对这个自己毅然决定放弃的男人争不必要的一口气?完完全全的陌路人一个,一声招呼过后,就应各行各路了。
他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平衡一下心上的怨愤。谁不在生活上承受着种种艰难考验甚而苦痛?谁又有资格论定他的困惑必然凌驾在他人所受的悲凉之上?世上各人的快乐与痛楚,都是冷暖自知,各有千秋!他要坚持自己挨得特别辛苦,要争取同情优待券,作为宽恕自己犯错的凭藉,以求良心上的一份安稳,我就大方到底,成全他好了!
今时今日,我破口大骂,我出言讥讽,我要生要死,指出求证了王锦昌的不仁不义,对我段郁至再无半点好处!
一件轰天动地的惨案,换回了我的觉醒,反而把他推下自责而不能自解的深渊,我已是一场造化。他要爬上来,重见天日,就伸手拉他一拉,尽一尽十多年的夫妻情谊,方来个缘尽于此好了。
“郁至,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
“从今以后,你要孤身上路了。”
“我知道你已尽过力挽回,让我有得选择,多谢!”
“好!你保重!”
王锦昌实在已得到他所需要的,他离去了,清清楚楚、明正言顺地把今日离异、明日孤苦的责任放到我肩上去,他是无罪一身轻。
我目送他走远了。
唉!段郁至,你如何愚昧至此?过尽二十个年头,你才觉醒到枕边情义原来淡薄如斯!段郁真,寂寞难熬,感情无寄,也断断不可以为江湖上的过客,尽是柔肠侠骨,何苦把挨得金睛火眼才练就的一身铜皮铁骨一朝葬送?
夜里,我上床去,坚持再读半小时的书报,才好睡去!
这些日子来,全靠阅读,加强我的意志,锻炼我的忍耐,才能凡事冷静分析,理性处置。
床头电话铃声响起来了,是沛沛!
“妈!你决定下来了?”
“对!你见着爸爸了吗?”
“嗯!我也许要跟他到美国去一转。”
“为什么呢?”
“他希望我转校!”
我心内长叹。
“你看呢?”
“爸爸代我安排入哈佛!”
“再好没有的了!”
我本一无所有来此世上,其后争到手的,又翩然而去,应是情理之内,谁保证过我这一生一世能拥有什么?
风水轮流转,明天,也许又会得着更多更多了!
果然不出所料,汤敬谦律师来了电话,他说已接到代表王锦昌的律师通知,同意离婚条件,跑马地的住所,由王锦昌根据市价买起,把一半楼价,亦即一百五十万港元,转到我户口来,除掉偿还恒茂银行的债项,我差不多还有十万加币。当然松一口气!
我等候着韦迪夫妇下班,赶紧跟他们商量,可否在坚比大道租个铺位,经营中同点心外卖零沽。
“必须兼做批发!”韦迪加一句。
“批发?”
“珍妮帮你忙,快快找铺位!我替你起草市场推广介绍信至那些超级市场,货品大量生产冷凝,以便全市发售。”
我不能置信。
然,一切都在逐步实现。
店子果然在预期内开设在坚比大道上,地点方便到不得了。离我的家居只是步行五分钟之遥,又是处在西区通往市中心的要道之上。上班下班的前后半小时,零沽生意好得不能形容,因为我把不同点心,分装在饭盒之内,有点类似日本人的便当和我们香港人的饭盒.洋鬼子们买了当早餐.或用作晚饭,大受欢迎。
店子内虽有三位女帮工,我仍要日以继夜地操作。单是零售门市,已经从早忙到晚。我看人家经营比萨薄饼的,都着重消夜生意,雇用个司机,开车把薄饼送到住宅去,服务时间直到凌晨二时。于是心又红了起来,决定有风驶尽帆。
我原本在晚上九时就收铺。回家去做些账目上的功夫.然后阅读,尽量挑那些有关财经与企业经营的读物看,这对我不是太为难,到底是个念过大学的人,曾受吸收学识的训练,只要下定决心,重新温习,很快熟练,书本上教的事业成功理论,都在表扬时间与资金的尽情妥善分配。于是,我想,与其坐在家里点账核数,以及阅读进修,倒不如干脆留在店内,接收一些消夜生意,只须雇用多一个司机,置一部汽车又大有可为了。
主意既定,立即付诸实行,等于把我的工作时间,自早上六时半,延长至凌晨二时。
每每工作至夜深时分,我岂只腰酸背痛。那一双手,根本疲劳过度,时时抽筋至不能把手掌摊直,还得继续做下去。不是不痛楚的!
然,此生此世若只有肉体上的折磨,而无心灵上的委屈,于愿足矣!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有如许多的精神体力。
现今,我的生活,没有娱乐,只有工作。我的金钱没有支出,只有收入。我的心境,没有波动,只有平静。
坦白说,我不能算开心,但已不再伤心,却是铁—般的事实了。
是否长此以往就如此这般毫无目的活下去呢?
不,我知道我的目的地。
我要一直苦苦挣扎,直到我完完全全能够处在不再受人利用与陷害的地步为止。
换言之,我已准备将下半生投入在自强不息、艰苦奋斗之中,直至我离开人世。
世上无人能完全逃避备受迫害,但可以将危机减至最低限度。
我必须分分秒秒增加自卫的本钱,包括学问、知识、涵养、人际关系权位、势力、金钱以至健康!
我不打算亦不能歇息,直至盖棺!
那些危害我身心安全的人与物,我自会设法远离。因此,宁可无情,不可多情!我训练自己,逐步成长。
故而,今天晚上,认为自己又做对了一件事。
当我整理来往账目与信件时,拆阅了如下的一封信:郁至:我知你在恼怒我了!从小,你就是个听话的女儿,这点我是不得不承认的。就因为你一直听话,你就认为我应该额外地宠爱你。我办不到了,我偏袒郁真了,你就自觉委屈,将委屈重重叠叠地累积下来,就不期然地觉得认为自己伟大。一旦如是,其实更易生幻象,觉得自己的忍无可忍,合情合理,一下子爆发出来,更教人难受。
那是母亲的来信。
我倒抽一口冷气,继续看下去:我知道要你负担张重轩女婿的那等债项,是非常吃力的。
你的其他一总苦难,更不难想像。但请别忘记,我错看了张家的人,是我失误,却非存心陷害你。做母亲的就算是偏着小女儿多一点,亦非等于不爱你。
你有没有想过,事发以来,你连半只字都没有写回来给我。
家用以及照顾都仍然放在郁真,甚而锦昌的肩膀上头,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认我这个母亲了?你认为这样做对吗?
郁至,让过去的成为过去吧!我来温哥华跟你小住一个时期好不好?我们母女俩或许需要一点时间再沟通了解。
最近,我搬去郁真家与她同住!地址和电话都没有改变,盼来信或来电。
母亲。
我看完了信。把它撕掉,扔到废纸箱去。
如果母亲在我回港办理债务时,她不逃到乡下去,只消对我轻轻说一声对不起,我绝对绝对不会认为老人家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现今心照,不用多作解释。
我的生生死死,早已是一个人的事了。
韦迪夫妇突然在一个下午,兴高采烈地冲到我的“泪盈点心屋”来。
韦迪一见我,就抱住拥吻,吓得我什么似的。
“天!你瘦了好多好多!”韦迪把我由头至脚地看一遍。
“可是,那就更标致好看,更适宜上镜了。”珍妮望住我笑得合不拢嘴。
“什么?什么?你们这是……”
“这是要捧你为温哥华的小企业明星!”
“嘘,别胡言乱语!”
他们齐齐大喊:“是千真万确的呀!”
韦迪的一个广告客户,要赞助一辑电视访问特别节目,以哥伦比亚省内白手兴家的外籍移民作为对象,于是韦迪认为我是最合适不过的被采访对象。
我闻言,吓得慌了手脚,从来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我会得掉人现眼!
韦迪和珍妮收住了笑容,一人挽着我一只手臂,认真甚而严肃地问我:“时间无多,老老实实一句话,你去,还是不去?”
我睁大眼睛,心上冒升一股暖流,由暖而热,由热而沸腾,我清清楚楚地说:“好,我去!”
上电视的那天,事前真是紧张,我仔细地把从前带进温哥华发售的一箱新衣翻出来,好好打扮一番。在韦迪跟前出现时,他竟然吹口哨。
“天!原来你放下围裙、放下缠着头发的白布,可以爱成彻头彻尾的电视明星。”
韦迪当然夸大其辞。然,当我踏出家门之前,在镜前再照着自己时,竟也有份莫名的惊喜。
10'梁凤仪'
一年了,我原来已瘦掉一半体重,小腰重新纤细得一如少女时代,幸而皮肤没有因肌肉的消失而松弛,反为着这一阵子日以继夜的操劳,使肌肉更形紧凑,皮肤益显光泽,整个人在消瘦之中不失精神奕奕,令人,包括自己,望上去有种舒服而畅快的感觉。
我信心十足地在“泪盈点心屋”内接受电视台访问。
“为什么你做的点心有这个怪名字?”
“因为我一直流泪,一直奋斗,未尝停止。”可以把你的故事讲给观众听?”
“可以。”
我的故事,原本是私隐,只宜午夜梦回,偶尔回顾,人前照理是不应稍提的。
然,再世为人的今天,从前之于我,是一服类似运动员赛前禁食的兴奋剂,控制激励我向前冲刺的情绪与能量,因而可以轻易地将其他所有一齐竞跑的人,完全抛离几个马位。
任何人—些过往的疮疤,也有可能是吗啡打进血管里,扩散全体,顿生麻木以至上瘾,终成废人。
我仍算幸运,因为我并非后者。
既将我的故事抽离而成—服独立的灵丹妙药,在适当的时机,绝对可以重复运用,以图对己有利。
果然电视台的访问节目,反应异常热烈。播出以后,竟收到甚多观众的电话、信件,对一个为丈夫与亲人狠心遗并、流落异邦的外国女人,寄以极深的同情和支持。
西方人的这份热情,在东方人的眼光中除了骇异,坦白说,还觉得他们天真。
天真的人,—般感情丰富,且愿以实际行动表态,自动为别人做嫁衣裳。我曾经是其中一员,今日回头觉岸,摇身一变,不再在别人田地上作无谓耕耘,只会乐于承受他人的慷慨。
出卖自己的故事,换回出乎意料之外的众多收获。我立即成为加拿大传媒争相采访的对象,很多家杂志都派人来给我作访问。本地最畅销的妇女杂志,竞还大队摄影队跑来,把我制造点心的过程拍下一套质素极优的照片。那摄影师很耐心地向我解释:“段女士,我希望能选出其中一张作为杂志封面。你可否尽量松弛神经,不要把我们放在眼内,只照常集中精神制造你的点心。尤其重要的,如果能拍出名实相符的泪盈点心镜头,那就更感人精采了。”
自从重回加国,我极力控制情绪,每一想起前尘往事,我就立即煞掣,强追自己做些别的事情,分了神,不再往回想。因为往回想,除了痛苦,一无所有。
如今,我遵导演的吩咐,一边搓面粉,一边肆意地沉思往事,过去的—幕幕,像零星的碎片,重现脑际、时而琐碎,时而组合,每一个片段,每一个画面,都是沧桑,都是创伤。
我像回到故居,深夜,屋内无人,脚钉在睡房门口,耳畔的温馨细语,迷离娇喘,—声声,一下下,把我的心割切得片片碎!机场关卡前与加拿大税务局甚而恒茂银行会议室内,我煞白的一张脸,无神无泪,无依无靠,只有贱命一条,听从宰割、判决。香江夜色何其艳丽,我坐在海傍,只见一对对肮脏的手,放肆地向我抓过来,何只那猥琐的流浪汉,还有自己半生共处的一总家属亲人!浸在酒店浴缸内的一刻,溢满的是一池血泪,我以为从此不能再爬起来了!
豆大的眼泪,再如初次在家居地库制造点心时一样,一颗颗堕碎在粉白的面粉之上……
只这一次,眼泪没有白流。
风行全加拿大的妇女杂志,封面正正是一颗晶莹澄亮的泪珠滴自一个为生命前途积极挣扎的中国妇女眼中……
感动着本土上千千万万个在自己厨房内苦苦经营而分分钟意欲逃出生天的妇女!
韦迪夫妇更为了帮助我,不断跟他们的传媒朋友催谷宣传,利用加拿大移民日多,培植一个真正凄凉、女中丈夫的形象,配合着本国人意欲表现开明大方、仁厚义气的心理,使人人都乐于买盒我的点心,表示支持,更不期然产生一种为善最乐的感觉,行善之余,还真货廉物美,更觉捧场有价。因此,我的生意,名符其实的货如轮转了。
“段小姐,你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单凭你个人的力量,不能将‘泪盈点心屋’再拓展,然而,跟我们合作,你可以大展鸿图!”
如上的一番说话,由加拿大几个不同的食物出品集团高层决策人,透过他们的下属,跟我接触陈述。
人的成功与失败、悲哀与欢乐、聚与散、离与合,完全可以是指顾之间的事。
自电视台播出了我的访问节目,小小的点心屋,生意不断作倍数膨胀。
为了要应付各超级市场的订单,韦迪夫妇与球表嫂已赶紧替我联络了好几间餐馆,日夜开工,依照我的烹调办法,赶制点心,并送至一家由华人经营的麦氏食物出品厂去作冷凝包装等加工处理。
这以后下来要赶紧处理的,就是选择哪一间食品集团,跟他们合作。
合作已成必走路线。他们已有规模,一切食品制作工序所需之器材人材,以及推销经营管理计划,都在轨道上运行不息。如今段郁至的“泪盈点心”狂潮涌现,我必须趁观众热情未减退的这段可长可短之非常时期,将这出戏推上高潮,再没有时间,没有经验,亦没有资金,可以容许我逐步逐步地从头设置具规模的食品厂,发行销售我的产品,只能把自己的旗帜加插在别个已有巩固基础的王国之上。
我跟几个食品集团的首脑进行过会议,条件其实大同小异,我把“泪盈点心”招牌卖给他们,以后由他们制炸、推销、管理。我只坐享其成,先收一大笔出售牌子费用,再按年依照营业额摊分红利。当然,我有我的责任,需要继续设计精美可口的新产品。这个不难,我万一江朗才尽,他们大可以其他末成名人士的体品,冠以段郁至创作的名号,一样畅销。今时今日,听说连成名的艺术家,都可以请枪手代劳以求增产,何况彻头彻尾的商品?最重要还是努力播演一个被全加主妇与家庭接纳的角色,通过广告与公关之术,把我的形象进注到有潜质的客户心上,亦即家家户户,男女老少!
青云之路,人人都梦寐以求,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需运程一到,便水到渠成。
这一段日子,对我其实是背城一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成功也因人的满足而定程度。我想透了。机固不可失,纵使我已满意现状,也不能滞留在现阶段,就作罢了!
既是人在江湖,必须明白战役永无休止!任何领土都可以由占据而变失守